酒若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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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

    沈小二这段时日,过得不算太平。



    



    掌柜的和玉面捕头诸葛烟那一战,至今已经过了好几天,亲眼目睹这场厮杀的沈小二早早都平复心中震撼,外头的江湖却不愿就这样忘却这场热闹。每日黎明,沈小二打着呵欠开店,都能看到外头蹲着几名神采奕奕的江湖游侠,说是要来亲眼见见虎门客栈的风采。正午过后,便更是热闹非凡了,慕名而来的壮汉络绎不绝,挤得客栈里头都没了落脚的地,就为了听那秀才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沈小二觉得挺没劲的,其实说来说去两人也只是过了两招,雷声大雨点小。可江湖儿郎就是这么无聊,愣是要从疯秀才自个儿瞎编的招式中推演前后,甚至同周遭豪杰交流心得,试图参悟其中武道拳意,这群闲着没事干的江湖武夫有没有学到三招两式,沈小二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好多白花花的银子落入掌柜的口袋,可他却半颗铜钱也拿不到,真是气煞人也。



    



    若是这样就算了,白了累就累了点,晚上好好休息便是。偏偏还有些不长眼的龟孙,半夜三更翻进客栈,说是要拜访留宿客栈内,可以抗衡玉面捕头的大侠。这可恼坏了白天累得身子骨散架的沈小二。



    



    后来雷震子也是烦的不行,同娘亲讨了些银子,弄回一条凶神恶煞的大黄狗,就散养在后院内,结果那些个豪情万丈的游侠们便再没有敢翻进来了。



    



    幸好掌柜的早有先见之明,在出事当天就不许新的客人留宿,免去心术不正的客人带来的隐患不说,还替沈小二省去许多麻烦,客栈至今也只是住着六峰山女剑客和糟老头二人,沈小二的负担得以减轻少许。只是这掉钱眼里的掌柜的,眼见他都忙活不过来了,都不肯花点银子,请些散工回来帮忙。



    



    好在疯秀才是个好忽悠的,说完书便被沈辰逸拉来帮忙打下手,年轻店小二偶尔还能因此偷闲,说起来沈小二还有些惭愧。



    



    这天客栈刚送走一批客人,沈辰逸瘫在椅子上休息,糟老头和雷震子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坏主意——前天晚上,沈辰逸内急,在后院里“练功”的一老一少异口同声说茅厕没人,结果沈辰逸风风火火地撞进去,瞧见六峰山卢筱正提起罗裙......



    



    沈辰逸差点连命都交代在茅房了。



    



    前几日卢筱为了避嫌,一直躲在房间里,如今客栈人少了,她便出来倚在二楼栏杆前透透气。



    



    柜台的女掌柜正合不拢嘴地在记账,眼见沈小二在忙里偷闲,都出乎意料地没有训斥。



    



    另一头,说了半天书的疯秀才正坐在门口,喝了两口茶,伸手揉着嗓子,干咳两声,兴奋得手舞足蹈:“成了!成了!狮吼功要大成了!”



    



    也得亏江湖游侠被三人成虎的传闻唬住了,再加上这家伙说书的时候确实一板一眼,不然虎门客栈的招牌也不用要了。



    



    沈小二正想着眯一会眼,客栈外头响起密密麻麻马蹄声。



    



    门口的疯秀才来了个饿虎扑羊,两指作剑,厉声道:“来者何人?竟敢来欺我客栈!”



    



    马蹄声这才刚落,便响起哄堂大笑。



    



    来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华冠丽服、锦衣玉带的富家子弟,跟在后头的扈从皆是虎背熊腰,腰间佩刀佩剑,威风凛凛。大秦朝尚武,江湖游侠佩剑走天下自是无人理会,只不过这近十位扈从,人人佩刀的阵势,未免有些过甚,若非家中有权势,自是会被官府镇压。



    



    而这般策马奔腾,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有直捣黄龙的意思。



    



    疯秀才当下便以为来者不善,翻手一掌呼出,却被一名黑袍老者挡下。



    



    黑袍老者先前一直藏匿于扈从之中,并不显眼,此时一步上前,替两名主人挡下这一掌,脸色却有些古怪。老者往后退步,作揖道:“后生,吾等叶家儿郎慕名而来,仅是为了一睹大侠风采,并无恶意。若是先前有所得罪,还请见谅!”



    



    为首穿得一身锦衣的妙龄女子却拉开老者:“文爷爷,我来我来,这书生好生有趣!”



    



    妙龄女子也学着老者作揖道:“我是叶家长女叶以彤,这位是家族长辈文爷爷,后边的是弟弟叶良才,你是说书的,还是那和玉面捕头打得平手的大侠?”



    



    本名是叶尚文的老者再次作揖,生得眉清目秀的年轻后生叶良才却仅仅是点了点头。



    



    叶以彤盯着疯秀才,拍了拍峰峦起伏的胸口,豪爽道:“你不如来我们叶家混吧,保管你吃香喝辣,若是有志当官,大不了花点钱,也能让你平步青云!”



    



    疯秀才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自顾咦了一声,哪里将叶以彤的话听进耳中?



    



    远远的沈辰逸耳朵倒是好使得很,当下就翻身出去,一屁股挤开不识好歹的疯秀才,道了几声客官莫见怪,笑眯眯地弯腰拱手,说道客官里边请,好菜好酒稍后便来。



    



    叶家,这可是叶家啊!



    



    京杭城中有五大世家,几经乱世而不倒,如今在各自领域内的地位无可动摇。世代为官,朝中有重臣的杨家自然是其中之一,随着次子杨荣成功当上太守,杨家这些年从五大世家中脱颖而出,风头压倒了掌管青楼产业链、门下俊才女子无数的韩家。就连祖上开镖局,熟识各路英雄豪杰的李家,在京杭城内行事,都得避让其三分。至于最后那个早已没落的世家,不提也罢。



    



    而唯一能与杨家勉强抗衡的,便是掌管了京杭城半数店家的叶家。



    



    没别的原因,就是有钱。



    



    虽说钱终究难斗得过权,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也不假,先前累得不行的沈小二认出是叶家的人之后,当即变得生龙活虎,听说叶家大小姐最为豪爽,没准人家心情一好,就赏他几粒碎银子呢?



    



    结果叶家一伙人坐到客栈里,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扈从随口来了句上最好的酒菜,便不再搭理他。倒是被叶以彤称作文爷爷的老者,在进入客栈时,看了一眼拖着腮帮子的女掌柜,结果掌柜的只是打了个呵欠,根本没理他。



    



    有了客人,客栈又忙碌起来,叶家对仆人自是没的说,近十名扈从都陆续落座。这一口气涌进来十几个人,沈小二便有些忙碌,大厅后厨两头跑,疯秀才也在掌柜的吆喝下,抓起檀板继续说书。糟老头和雷震子依旧闲来无事,老的在墙边抠脚皮,小的在桌下捉蚂蚁。



    



    倒是六峰山卢筱,在叶家一伙人下马之时,便转身走回房间。



    



    客栈内还有几名零零散散的客人,或是蹭两口茶吹自家门派武功吹得天花乱坠,或是喝得面红耳赤,说是日后一定要讨教谁谁谁的武艺。



    



    叶以彤这边侧目去看,另一头竖起耳朵,算是好好感受了一番江湖气息。此次前来,虽是背负长辈旨意,但是成败由天,倒不如安心享受。她本身便是这般随性的人。



    



    倒不如说,这些烦心事,都交由弟弟去考虑算了。



    



    叶以彤瞧见掌柜的已经眯着眼睛打盹,便跳到雷震子旁边,也不害怕弄脏身上华贵的衣服,俯身捏了一只蚂蚁:“小娃娃,你应该是这个客栈的人吧?”



    



    雷震子对这大大咧咧的女子没什么好感,但也谈不上什么畏惧,只是被打扰了捉蚂蚁的兴致,有些不开心:“是又怎样?”



    



    叶以彤脑袋一歪,随即嫣然一笑,伸手抓了把小孩子的垂髫。



    



    雷震子拍开她手,心烦气躁:“干嘛?讨打啊?”



    



    叶以彤哈哈笑出声来,片刻后才掩住红唇皓齿道:“那你能不能带我见识一下,那日和玉面捕头交手的大侠?”



    



    垂髫小儿到嗓子里的狠话差点破口而出,眼珠子一转,起身摆了摆垂髫,双手叉腰,气宇轩昂。



    



    出身名门叶家的少女呆愣楞地看着,没搞懂这小娃娃要干嘛。倒是一旁看热闹的糟老头不住笑出声。



    



    雷震子愤愤道:“不就在你眼前么?你这女娃,怎么这么不开窍?还虚境的大侠都认不得?”



    



    叶以彤哭笑不得,朝小娃娃摆了个鬼脸,稍有怨气地坐回位去。



    



    目睹全程的老人叶尚文只是浅笑。



    



    叶以彤虽出身在叶家,可从小就是个野丫头,做事更是固执的不行,这才刚在雷震子这边碰壁,大小姐的目光便落到正往后厨跑的店小二身上,一双好看的眼睛当下就亮了。



    



    弟弟叶良才却不住摇头叹气,既是无奈姐姐的胡闹,更是可怜这一名店小二。



    



    沈辰逸正捧着一叠碗筷往后厨跑,后背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下。



    



    “快带我去见识见识大侠!”叶以彤扯着年轻店小二的衣襟。



    



    盘子!盘子!



    



    年轻店小二手忙脚乱地将摇摇欲坠地盘子接好,动作舒展得像是街头卖艺的。



    



    沈小二回过头来,瞧见来人竟是叶家大小姐,也不敢抬头大小姐的表情,盯着人胸口,又有些脸红,结巴道:“大大大...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是这里的二老板,肯定知道那位鼎鼎有名的大侠住哪间客房,快带我去见识见识!”



    



    叶以彤该是有桃李年华,比沈小二还要高出半个头,说起话来还柳眉倒竖,故作凶恶:“不许推托!事成有赏!不成就...哼,你看着办!”



    



    也不知这段时间是不是见惯了大场面,一向胆小如鼠的沈辰逸竟不觉怎么害怕了,心里还在想这大小姐虽是故作威严,却一点都不吓人,比天生带着杀气的女剑客卢筱要好多了。



    



    难不成,是因为长得白嫩一些?



    



    沈小二回神,看到大小姐的异样目光,这才有些后怕。



    



    叶以彤惊呼一声,伸手指向沈小二身后:“咦!那道沟壑,可是玉面捕头出刀所致?”



    



    叶家大小姐说完就想拨开沈小二,要去看个清楚。



    



    沈辰逸心喊不妙,赶紧将其拉住,汗颜道:“大小姐且慢!这条小土沟哪里能和玉面捕头扯上关系?只不过是我们客栈最近养了条大黄狗,挖来方面填狗屎罢了,日后还可以在上头种菜咧!大小姐您身子骨金贵,哪能靠近这种污秽之地!臭得很呢!”



    



    叶以彤环顾后院,果然发现一只大黄狗趴在凉亭边打盹,不禁有些失落。



    



    瞧见叶家大小姐没了兴致,沈辰逸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担心这大小姐跑进后厨添乱,纯粹是因为,这道沟壑下面,有古怪。



    



    整个虎头客栈的地底下,都有古怪。



    



    那日泥匠前来修补后院,已经准备好石灰和浆泥,却因为先前打斗的时候好似弄坏了水井,提不上水来,便唤来沈辰逸帮忙。沈小二只得抽空过来看两眼,经过那道沟壑的时候却愣住了——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确实是有什么玩意在闪闪发光。



    



    沈小二本意唤来工头,人家见多识广也许能辨别,想了想还是跑去前台问一问女掌柜。结果女掌柜只是自顾叨叨一句“这斯这一刀竟能砍得这么深?”



    



    然后掌柜的亲自回后院,同泥匠们道了声歉,说是出了乌龙,不用劳烦填补这些坑洼了,不过工钱照算。随即便掏腰包,打发了这群摸不着头脑的泥匠。



    



    掌柜的也没跟沈小二解释,让他随便往里填了些土便完事了,至今还是这副模样。



    



    沈辰逸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隐约察觉里头有古怪,因为他还发现掌柜的当晚和糟老头在后院闲聊一阵,期间还朝着沟壑指指点点。



    



    无论如何,总归是客栈的私事,掌柜的意思是连他都不能染指,外人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他得支开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叶家大小姐!



    



    沈辰逸下定决心,然后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人叶家姑娘金贵的手。



    



    年轻店小二触电般松开,给叶以彤笑得前俯后仰:“你这人怎这么好玩?这虎门客栈,真是太有意思了!”



    



    沈辰逸哪里还敢说话,只得眼观鼻鼻观心。



    



    叶以彤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既然你不肯带我去看大侠的风采,连一道土沟都不肯让我靠近,总得替我找些乐子吧?”



    



    沈小二手捧餐盘呆愣在原地,他一个店小二能找什么乐子?难不成这大小姐还想让他表演杂耍?



    



    叶家大小姐掩面笑道:“玉面捕头和李娥交手的那天,你也在场吧?”



    



    沈辰逸刚想点头,赶紧颤声道:“啥?玉面捕头和那大侠过招的时候,我确实在场,关掌柜的啥事?”



    



    叶以彤眨了眨眼睛:“那你和我说道说道呗,外头的说书人说得精彩,却到底少了几分味道,我捉摸着估计他也是道听途说的。你竟然在场,和我说两句,总是可以的吧?”



    



    沈小二估摸着好似没啥不妥,眼看着叶家大小姐又拧紧眉头,一副你不说我便不放过你的模样,只好妥协答应。



    



    年轻的店小二没有注意到,叶以彤的笑意更浓了。



    



    ......



    



    客栈外头,疯秀才还在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叶家的扈从们皆是听得津津有味。



    



    叶家少爷叶良才突然放下茶杯,缓缓走向柜台,朝托着腮帮子的女掌柜作揖。



    



    还未等叶良才先说话,掌柜的幽幽道:“现在叶家,已经轮到你们这批小娃娃管事了?”



    



    叶良才对答如流:“家事繁忙,家父推拖不得,故派犬子来走这一趟。”



    



    女掌柜轻挑眉:“哦?”



    



    叶良才也不废话,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才进客栈时,文老已经将客栈内的气息探寻一遍,除去二楼里间的那位,客栈内并没有其他大能。由此可推断,李前辈已恢复功力,这些年韬光养晦,当日出手之人,其实正是李前辈!”



    



    叶良才恭恭敬敬道:“叶家之子叶良才,领父命而来,恳请李前辈出山,共商大计!”



    



    女掌柜哈哈笑道:“叶家这是要造反?杨胖子虽是蠢了点,可他背后的杨家可是人才济济,近来还招了个武痴许凤德,可不是这么好惹的。”



    



    叶良才低头作揖,这位叶家少年儿郎虽然看起来精瘦,但是行事动作利落,竟给人孔武有力的感觉,此时说话的声音,也是铿锵有力:“仅是为了明哲保身,既为我叶家大业,也为前辈保存穆家,以图再兴!此举相得益彰,敢问前辈,意下如何?”



    



    “你问我意下如何?”



    



    掌柜的脸上突然没了笑意,她冷哼一声:“眼下这客栈里头,你们也就能欺负两个娃娃,这点眼力都没有,你问我意下如何?”



    



    她显然是动了怒火,一锤砸在柜台,惊得客栈内的扈从人手摁刀:“回去问问你家里的老头,你们当初都做了些什么?如今竟还敢踏入我虎头客栈的大门,还要妄图我为你们出力?可笑至极!”



    



    叶良才目不改色,叶家儿郎无论是在生意场上,还是在战场上,都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掌柜的站起身,一掌将不可一世的少年扇飞,喉间嗓音,震撼人心。



    



    “我京杭穆家,只要还剩一个人头能说话,就没有饮泣吞声的道理!”



    



    她跳出柜台,一夫当关,冷笑道。



    



    “不服?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