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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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少年斩蛇

    黄昏时候,日头西沉,漫天的云霞渐渐褪色,大地被深沉的夜慢慢笼罩。天气更加凉爽,秋风吹在身上,颇为舒服。此时四野俱寂,林子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觉天籁无声。



    王祁知道夜里的林子要比白天凶险得多。白天野兽虽多,但大多无甚攻击性,且明枪易躲,四周环境皆在掌握;夜里则不同,有些野兽昼伏夜出,譬如豹子、蟒蛇之类,人们受视线所阻,须得凝神细听周围动静,一个不察,便会落入无尽的凶险之中。



    唐狮似要专门历练他,并没有跟过来,在山坳处寻了一片干净地方,无比惬意地躺了下来。



    王祁此时独自走在林中,相比较喧闹的城市,他更习惯于这莽莽的森林。他从小跟随村里长辈在森林里打猎,稍大之后便独自一人进山,对森林的熟悉犹如对自己的身体四肢一般。他轻轻地朝林子深处走去,不时观察四周,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林子上方枝叶繁盛,远处一片阴暗。王祁默念心法,双腿错步间仿佛暗合某种韵律,脚步轻盈,好像一只狸猫。他终于又体会到了那种玄妙的感觉——就像一棵树般置身于这片森林,虽然看不到很远的距离,却似乎又对周围的事物无比清晰,范围不大,但是极为受用。他心中欣喜,对师父的感激又深几分。



    这时前方传来沙沙声音,王祁一惊,赶忙躲到身旁树后。不多会儿,便见一条大蛇蜿蜒爬来。王祁大吸一口冷气,身上汗毛刷地立起。只见那蛇足有他的大腿粗细,身长两丈有余,全身漆黑如墨,双目冰冷,猩红的芯子吞吐不定。



    王祁极为紧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不敢盯着大蛇看,怕那蛇感应到自己的目光。他之前也打过蛇,但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个的。而且看它的模样,显是带有剧毒。



    蟒蛇越来越近,王祁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忽觉得蟒蛇正盯着自己,这感觉极为骇人,偷眼看那蟒蛇,却见它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还在自顾自地向前爬行,眼睛无意间扫过他躲藏的大树,没有任何停顿又看向了其他地方。王祁也不知这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只压得他精神越来越紧,身上冷汗汩汩直冒,觉得只要再迟片刻,那蛇就要冲过来咬他。



    王祁顾不了其他,嗖地从树后窜出,双手紧握木棍站在路中。刚才还在地上爬行的蟒蛇早已不见了踪影,王祁急忙转头,却见蟒蛇缠在刚才那棵树上,居高临下注视着自己。



    王祁心道好险,只要再迟一下,自己或许已经被蟒蛇吞吃了。这畜牲体积庞大,速度却极快,而且还有可怕的智慧。刚才居然假装没有发现自己,待到进入一击必中的距离之后这才猛然发动袭击,若不是自己提前闪避,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后怕。



    蟒蛇虽然没有袭击成功,却好像根本看不起王祁似地,口吐芯子,样子极为淡定。



    王祁慢慢退后,他不能背过身,那样就会极为被动。万一蟒蛇从树上冲下来,转身的刹那可能就是致命的一刻。既然不能跑,便只能战,王祁的戾气完全被点燃,就是要死,也要将这条蟒蛇重创。他心中打定主意,不再恐惧,小心翼翼地腾挪身子,寻找时机。



    蟒蛇见他退后,便从树上爬了下来,一步步紧逼着向王祁爬去。蟒蛇口中发出嘶嘶叫声,忽地冲向王祁的双腿处。王祁向旁边一跳,躲了开去,抡圆了木棍砸向蛇颈。蟒蛇身子虽大,躲避却极是迅疾,把头一缩,木棍便砸到地上,震得王祁胳膊一阵酥麻。



    那蟒蛇似是极为不耐,这个人类的垂死挣扎激起了它的凶性。盘曲的身子彻底伸展,围着王祁游动,绕成一个大圈。王祁不敢怠慢,紧紧盯着凶恶的蛇头。蟒蛇动了,比上次更加迅捷,如箭矢般射向王祁。王祁大惊,不及躲避,双脚慌忙错步,堪堪避开了蛇头的攻击,但是巨大的蛇身迅速贴上了他的身子,瞬间就将他缠住,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王祁猝不及防,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慌忙间将棍子竖在身前。



    蛇身越来越紧,那蟒蛇似要把他活活勒死。王祁脸上通红,目眦尽裂,巨大的压力已经迫得他几乎不能呼吸,胸腔中的气体只出不进,再有片刻便会窒息而死。



    王祁死撑着一口气不放,那木棍死死压着骨头,痛苦难支,不过也给他腾出一点点呼吸的余地。胸口尤其疼痛,王祁想起来应该是那柄匕首吧。



    想到这里心思急动,双臂使劲想要脱开蛇身的束缚。蟒蛇只觉这是他的垂死挣扎,更加用力。王祁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陡然间把心一横,张开嘴用尽力气咬了下去,一股极其腥烈的蛇血瞬间溢满了喉咙,激得他一阵咳嗽。可他不敢放开,越咬越紧。蟒蛇乍受疼痛,嘴中“昂昂”嘶鸣,身子下意识地一松,随后更加愤怒地用力。



    王祁右手刚刚伸出,蟒蛇身上大力袭来,喷出一口鲜血。王祁顾不得其他,张开右手,匕首已然在握。攥紧用力朝蛇身上一划,锋刃顿时扎入肉中。王祁大喜,用尽全身力气在蛇身上乱划,一时间蛇血喷涌,鳞肉飞溅。



    蟒蛇大痛,松开身躯,转过头去向王祁咬去。王祁紧抱蛇身,躲过攻击,右手攒劲,疯魔一般刺向蛇身。手中忽感到一阵温热,原来他竟然将整个拳头捅入蟒蛇身体之中。蟒蛇向天悲鸣,声音无比惨烈,它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向林子深处逃去身子急甩,同时身子急甩,想把王祁从身上甩下来。王祁自是不甘心被它逃掉,左臂环抱蟒蛇,右手用劲捅刺。那蟒蛇狂舞身躯,形状甚是可怖。陡然间王祁手掌刺空,身子砰的一下摔在地上,定睛一看,那蟒蛇已然被它斩成两段,身子底下压着半截蛇身,蛇尾兀自乱摆,只是力道越来越弱。



    蟒蛇惨叫一声,鲜血从断截处汹涌射出。它狂扭身子林子深处逃去,不料一头撞在树上,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



    王祁见蟒蛇已死,心神倏地放松,呆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这番苦斗,耗尽了他全身精力,期间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惨死的结局,现在想起,仍然感到胆战心惊。



    休息一阵后,王祁拖着疲惫的身子爬将起来,劈下一段藤条,将两截断蛇绑在一起。苦战过后,力气殆尽,只觉蛇身甚是沉重,又取过一根丈许长藤,一头连着蛇尸,一头斜系在身上,缓步向林外走去。蛇尸拖在地上,发出一阵“沙沙”声。此时天色大黑,王祁不敢多加逗留,此番大战动静不小,万一惊动了其他野兽,他想跑也没法了。



    不多会儿,王祁便出了林子,走到唐狮面前,将藤枝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涩声道:“师父,这是我打下的蟒蛇,只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小命,现在我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待我休息一下,一会儿再给您烧蛇吃。”



    唐狮站起身来,看着疲惫不堪的徒弟,见他衣服残破,鲜血淋漓,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蛇血,模样甚是凄惨;再看地上的蛇尸,恐怖的体积,巨大的伤口,令他好生心悸。讶然道:“你这小子,总是不让人省心。”



    王祁苦笑一声,道:“师父,我也不想啊。谁让我遇到它了,我不杀它,它便要杀我。要是我稍有不济,您老人家就可能见不到我了。”



    唐狮道:“呵呵,才刚刚收了个好徒弟,我哪里会让你这么快就死掉啊。过程虽然凶险,一切却尽在我掌握之中,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



    王祁瞪大眼睛,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奇道:“师父当时在场吗?”



    唐狮道:“当然。”



    王祁道:“那您怎么不出手,我差点就死了。”



    唐狮道:“你在埋怨我吗?”



    王祁道:“不敢。您这么做自然有您的道理,您也说了您不会让我死掉。我想当时要是真的无路可走了,您一定会出手相救的。我就是想不通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狮拍了拍王祁的肩膀,眼中一片安慰之色,说道:“你虽不能理解为师的苦心,可仍然相信师父不会弃你不顾,很好。那我便告诉你。”



    王祁默不作声,凝神细听。



    唐狮叹道:“当今天下混乱不堪。李唐皇帝与地方军阀连年争斗,战事不断;外邦势力如吐蕃之流,虎视眈眈,觊觎我大唐领土。武林之中动荡不安,各个门派趁乱扩张势力,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名门大派根基深厚,自是不惧,那些小门小派为求生存,不则手段。诺大的江湖现在无一处平安乐土。”



    王祁没有搭话,唐狮所说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静静聆听,等待下文。



    唐狮接着道:“唐门虽然远处蜀地,也无法避免,我便经常接些任务与仇家厮杀。这期间我有个奇怪的发现,按说那些大派弟子,所受传承不弱,与小派弟子比斗时,理应大胜。可这些年来,小派弟子虽然死伤不少,那大派之人却也横死无数。比较下来,竟是差不多打个平手。我很好奇,思索为什么会这样。”



    王祁道:“是啊,为什么会这样?”



    唐狮道:“后来,我慢慢观察,这才恍然大悟。那大派之人,从小便受门中悉心栽培,要知想要培养一个高手着实不易,所以就将他们护若珍宝;而小派中无此顾虑,他们有些甚至没有传承,今天立派,明天就被灭掉,生死存亡如家常便饭,于是招募之人,多是亡命之徒。所教习的功夫亦是搏命之法,杀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如此一来,两者相斗之时,大派之人畏首畏尾,殊无死斗之意,而那小派之人为求杀敌,不惜殒命。虽无高深功法,但其意志之坚,实非大派之人所有。两者相较,高下立判。除非大派武功远胜于小派,否则便会面临无情的屠戮。”



    王祁心中骇然,没想到江湖中的仇杀惨烈如斯。



    唐狮道:“所以,要想在争斗中生存下来,除了要有不错的武功,更得有破釜沉舟的意志。你刚才猎杀蟒蛇时,便是在经历这种状态。我如果出手,虽可保你不死,但势必无法激发你必死的潜力。其间有好几次我几乎要跑去帮你,但还是忍住了。你现在虽然武功低微,却经受住了生死之间的考验没有后退妥协,这对你以后成长极为有利。”



    王祁恍然大悟,方才明白师父的苦心。江湖险恶远超他的想象,为了生存,为了报仇,他必须活下去,至少要比仇人活得更久。他所拥有的无非是一条贱命,谁要想拿走,就那命来换吧。想到此处,他不禁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唐狮见他能想通,老怀大慰,笑道:“你能想开最好。刚才见你在林中行进时,心法领略已颇为不弱,估计再过几日,便能彻底融会贯通。今天休息一晚,明日我教你一些保命的本事。”



    王祁喜道:“多谢师父。”



    唐狮从怀中取出火石,在地上燃起一小堆篝火。顺手扯过蛇尸,并掌如刀,将其切成小段,用树枝穿过,架在篝火上烤了起来。他划开一截蛇身,取出颗黑乎乎的内脏,扔给王祁,道:“这是蛇胆,待会吃过肉后将它吞下,对你大有好处。”王祁伸手接住。又将蛇肉交给王祁,道:“别烤焦了。”王祁赶忙坐过去,攥住树枝,慢慢翻转。蛇肉渐渐发黄,油脂不断滴落,掉入火中,泛起阵阵香气。



    唐狮拉过蛇头,小心翼翼地将蛇嘴撬开,右手捏住一颗獠牙,双指轻捻,便拔了下来,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不能浪费了。”又将另外剩下几颗也拔下来,一并收好装在身上。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又拿出一根细细的长针,左手捏针对着蛇嘴下颚轻轻一刺,顿时流出几滴黑色蛇涎,右手瓷瓶赶忙凑到跟前,将那蛇涎仔细地装入瓶中。待得蛇涎不再流出这才停止,将瓷瓶盖好放入怀中,脸上还有意犹未尽之色。



    王祁瞧见他如获至宝的神情,心中一阵好笑。



    唐狮忙活完毕,这才坐到王祁跟前。左手变戏法般拿出个纸包,伸手解开,却是一些褐色的粉面。右手捏上一点撒到蛇肉身上,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王祁使劲在空中嗅了嗅,赞道:“真香。”



    唐狮嘿嘿一笑,也不说话,将纸包重新包好,倏地变没。



    王祁见惯了他的这种手法,也不惊讶,问道:“师父,你刚才撒的是调料吗?”



    唐狮笑道:“自然是了。”



    王祁怪笑两声,眼中尽是揶揄之色。



    唐狮为之气结,笑骂道:“你笑什么,谁说不准乞丐身上带调料了。人这一辈子,有两个东西最重要,你知道是什么吗?”



    王祁知他卖弄,问道:“不知道。”



    唐狮道:“第一是嘴巴,第二是小命!”



    王祁奇道:“怎么第一能是嘴巴呢?难道吃比命更重要吗?”



    唐狮道:“废话,让你一天到晚吃些寡出鸟来的东西,你能受得了吗?嘴巴不能享福,还不如早点死掉算了。”



    王祁心中不以为然,知道这是师父的怪癖,也不以为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呵呵陪笑。



    唐狮见他样子,便知他心中所想,骂道:“你这小家伙忒不地道,心里有意见就直说,肚子里尽是些弯弯绕绕,憋得不难受吗?”



    王祁哈哈大笑,没想到师父也有顽童的一面。



    唐狮自不会真的跟他介意,也是大笑,见蛇肉已烤地脆黄,伸手取过一个就往嘴里送去。



    王祁赶忙出声提醒:“师父,小心烫着。”



    唐狮丝毫不理,忙不迭地咬了下去,嘴中一边咀嚼,一边吹气,赞道:“好吃,好吃。”



    王祁无可奈何,见他吃得甚香,早已食指大动,也拿起一个来,吹了又吹,这才咬下去,蛇肉入嘴,只觉肉香脂滑,细嚼之下鲜美入喉,惊叹道:“绝了。没想到野味也有这般美味。”



    唐狮傲然道:“服了吧?这可是我从皇宫之中偷来的配方,普通人哪里能有这等口福。”



    王祁急忙点头。这味道和他之前吃的那些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心中对他的谬论也有些信服了。



    二人风卷残云,不多会儿,便将烤下的蛇肉全都吃光了,肚皮撑胀,饱得不能再饱。



    王祁又将剩余的蛇肉包好,准备明天再吃。



    唐狮道:“现在你把那蛇胆吞了吧。我在旁边守着,指导你如何从中提炼劲力。”



    王祁点头称是。他将蛇胆取出,将眼一闭,放入口中,就要吞下。



    唐狮喝道:“咬破它,不要整个吞下,那样的话效果会大打折扣。”



    王祁心中一狠,使劲咬下。胆汁流出,嘴中如被火炙,苦不堪言,王祁赶忙咽下,怕再迟片刻,舌头便会麻木得没有知觉。只觉肚中瞬间传来一阵绞痛,那胆汁化作股股气流,如无数把小刀在体内胡砍乱刺。王祁身上一阵痉挛,身体如筛糠般乱抖。



    唐狮大喝道:“运转心法,快。”



    王祁不疑有他,忍着腹中剧痛,强自静下心来,默念心法。那气流茫然间像受到指引一般,随着心法在经脉间奔腾咆哮。只过得一会儿工夫,王祁便出了一身大汗,如墨汁流淌,颇为诡异。



    唐狮双手背后,静静站在他的身旁,不时向四周谨慎望去。



    王祁身躯不再抖动,头顶百会穴上渐渐腾起一缕白雾,越来越浓,氤氲如云。过了好大一会,那白雾才渐渐淡去。王祁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眼中光华流彩,湛然神动。他低下头去,双拳紧握,只觉气力如江河奔涌,似要破体而出,而身上亦是无比舒泰。



    唐狮道:“现在感觉身上如何?”



    王祁高兴道:“之前运转心法时,内力似有似无,要极为专心才能体会得到,而现在已不用刻意寻找,只要心中一想,内力便会在经脉之中自如运转,感觉自己的力气又大了不少。”



    唐狮笑道:“那条蟒蛇不是凡物,被你误打误撞之下杀死,实是让你因祸得福了。”



    王祁嘿嘿傻笑,道:“那我以后多抓几条。”



    唐狮冷笑道:“几条?做梦去吧。你能遇见一条已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福缘,如果不是它还处于幼年,就凭你,十个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王祁咂舌,知师父不会骗他,心中庆幸不已。



    唐狮道:“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教你。”说罢,寻了块干燥之处,躺下睡去。



    王祁得了好处,也找块地方盘腿而坐,凝神闭目,运气不止。



    月明星稀,天光如幕,夜色如流水般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