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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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西域

    大漠风起,落日西照,彤红的沙丘连绵起伏,直入云天,像一条条巨大的火龙游走于大地之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薛仁贵正带着耿恭之女,耿秀在沙漠中行走。

    沙山的阴影里,几匹野骆驼悠闲地啃着一丛铃铛刺,两只沙狐从沙丘旁探出头,机警地看一看,飞快地从野骆驼旁边窜过去。天空之上,一只兀鹰勾勒出黑色苍劲的剪影。

    薛仁贵牵着骆驼走下一座新月形沙丘,沙山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将他和骆驼的身影吞没。

    风渐渐大了,沙粒发出铮铮的鸣响。薛仁贵望望天空,不知何时,彤霞深处多了一抹阴翳,他转头看向骆驼背上那个脸覆白纱的异族少女说:“天色要变,我们不能继续前行,寻个背风的地方躲躲吧。”

    少女点点头,没有说话,眸子清澈沉静,如雨水洗过的山林,又似秋日的喀纳斯湖水,深邃清远,如梦如幻。

    薛仁贵把耿秀扶下骆驼,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卸下帐篷,准备猎杀一只沙兔充当晚餐。忽然,那匹骆驼嘶鸣起来,声音高亢急促,又把口鼻埋进沙子里,显得极为焦躁不安。

    薛仁贵使劲安抚着骆驼,风停了,沙子的铮鸣消失,大漠静得可怕。

    少女突然指向远处,叫道:“快看那些野骆驼……”

    薛仁贵以为少女没有见过野骆驼,一时好奇。等他抬头看时,发现几匹野骆驼正发足狂奔,好像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天空之上,那只兀鹰也像嗅到某种危险的味道,惊叫几声,不见了踪影。

    薛仁贵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西域大漠自古被称为魔鬼之海,瞬息万变,极度可怕。一旦遇到风暴,天昏地暗,移动的沙丘能把人和牲畜活活掩埋。在这种天气面前,人力渺小如蝼蚁,若想活命,多数还得看老天的心情。

    果然,彤霞退去,灰黑色的云团越来越大,很快遮蔽半个天空。夕阳变成一个混沌的蛋黄,摇摇欲坠。不知谁突然打开风口袋,狂风从天而降,吹得人东倒西歪,眼睛都睁不开。

    一道黄龙从西北冲天而起,长逾数十里,向大漠东南滚滚而来。沙浪崩摧,惊涛拍空。风沙之中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似天鼓雷鸣,又像神魔怒嚎。沙丘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揉搓,随意改变模样,为鱼鳞,为羽毛,为新月,为平川,光怪陆离,沧海桑田如走马。百丈高的沙墙通天接地,电闪雷鸣,所过之处,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耿秀浑身颤抖,绝望道:“魔神发怒了,我们劫数难逃……”

    薛仁贵不相信什么魔神发怒,一把扯过骆驼,把少女扶上去,收起帐篷,抽打骆驼狂奔。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跟着骆驼跑,才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狂风吹开少女的防风斗篷,掀飞面纱,露出一张罕世容颜:肤如初雪,颜若舜华,眉似新月,一双绿眸仿佛最澄澈的碧落海,映照出诸天星辰和人间万象。

    她紧紧伏在骆驼背上,眸子里全是慌乱与恐惧,根本不知道面纱已被风沙卷走。

    沙暴咆哮,铺天盖地,像是太古神兽饕餮要把天地万物一口吞掉。四野苍苍黄黄,接天连地,宇宙仿佛又回到鸿蒙初生的混沌。除了呼啸的风沙,什么都看不见。

    骆驼冲进一个沙窝里趴下,把口鼻埋进沙子里。

    耿秀从骆驼背上滚下来,差点儿被大风卷走。

    薛仁贵眼疾手快,抱起少女扑进沙窝里。撕下半幅襟袍,用水打湿,帮少女蒙住口鼻,扶她钻到骆驼颈下。

    沙暴铺天盖地而来,熊咆龙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宛似地狱走脱十万神魔,直要把天地寰宇扯成碎片。

    薛仁贵伏下身子,用铁一般的脊背为少女挡住漫天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沙暴终于停下来,乌云退去,深蓝色的天空出现一轮圆月,月光之下,白沙千里。

    薛仁贵吐掉嘴里的沙粒,从差点儿埋葬两人一驼的沙窝里爬起来。一场大风沙过后,大漠完全变了样子,原本沟壑般纵横的沙丘变成鱼鳞一样的沙浪,层层叠叠铺向远方。月光下的翰海失去了不久前的狂暴,像一座废弃亿万年的星球,死寂而荒凉。

    薛仁贵帮少女拉上防风帽,又把袍子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不……”耿秀见薛仁贵衣着单薄,死活不肯穿那件袍子。夜晚的大漠温度极低,穿这么少的衣服怎么行呢?

    薛仁贵笑道:“不用担心,我身体壮,这点儿风寒不算什么。”

    少女拗不过薛仁贵,只好披上袍子。

    薛仁贵从骆驼背上解下行囊,在背风的地方搭建一个小小的帐篷,铺上毛毡,让少女进去休息。

    一场沙暴之后,沙狐和沙兔难觅踪迹,加上天色已晚,不可能再射杀到什么猎物,薛仁贵拿出干粮,连同仅剩的半袋水一起递给少女。

    耿秀接过水袋浅浅饮了一小口,便不肯再喝。至于干粮,她真的吃不下。

    她心里清楚,自从逃进大漠,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可以补充的水源,水袋里的水越来越少,一旦喝光,恐怕他们很难走出去。这半袋水是他们两个人的生命,她不能奢侈地浪费。

    耿乔望着薛仁贵干裂渗血的嘴唇,心里生疼。从几天前开始,这个汉人青年就很少饮水,他是想多给她留一点儿水呀。

    想到这里,少女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往下拉拉防风帽,遮住大半个脸孔。也许是覆面的白纱被吹走,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薛仁贵明白她的心思,没说什么,默默收起干粮和水袋。他不是一个多嘴的男人,何况他们身陷大漠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水,这时候能多节省一点儿水,也许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连日逃亡,耿秀疲惫到极点,这会儿松弛下来,很快进入梦乡。

    月光如雪,星河耿耿,起起伏伏的沙丘像凝固的雪浪。有风从大漠北方吹来,掠过沙山,灌进沟壑,千回百转,呜呜咽咽,像是无数怨灵在月下奔走呼号,如歌如泣。

    薛仁贵担心风声惊扰少女的好梦,掖紧帐篷门帘,披了一件毡毯走到帐外骆驼旁边,盘膝而坐。

    明月,朔风,流霜,寒气无孔不入,蛇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薛仁贵遇邓艽服人元丹,又十年炼气,几乎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在金山郡从军几年,爬冰卧雪风餐露宿的事情没少做。为了活命,他吃过死人的骨头,喝过骆驼尿,嚼过连野骆驼都不肯下咽的沙漠植物。这点儿寒气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闭上眼睛,连日来的遭遇又一一浮现于脑海。

    半个月前,薛仁贵奉冉闵之命接耿恭之女入疏勒,途经龟兹,便遇劫杀。因薛仁贵会了龟兹、于阗等国语言,屡立功勋,深为领军长史冉闵看重,由候长直接升任军曲侯,秩比六百石。

    候长为斥候之长,是边军中主管侦察和报警的官员,主吏七人,卒十八人。

    汉军编制,将军以下设长史和司马。部队分为若干部,部由部校尉和军司马率领;部下设曲,每曲五百人,由军曲侯率领;曲下有屯长,五十人为一屯。

    自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大汉进出西域有南北两道:出阳关,经鄯善国,沿昆仑山北麓西行,过于阗,翻越葱岭,西至大月氏和安息,为南道;出玉门关,经车师国,沿天山南麓西行,过温宿和疏勒,西逾葱岭,到达大宛、康居和奄蔡,为北道。

    近年来,西域马贼横行,执弯刀,骑快马,啸聚大漠,来去如风,劫掠过往商贾,成为南北两道的大患。

    马贼与诸国权要暗通款曲,又与匈奴骑兵勾结,时常劫杀奉命出使西域的汉使,抢夺财物,令汉天子震怒。

    马贼在大漠上飘忽不定,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大汉帝国兵强马壮,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可调集大兵团奔袭千里,到大漠上对付一班流寇,绝不是明智之举。

    西域诸国也曾调兵征讨,马贼要么事先得到消息远遁,要么化整为零,混迹于诸国市井。等到军队撤离,复聚为盗,杀人越货。

    薛仁贵率领十八名汉骑,护送耿秀出玉门关,过白龙堆,转而向北迤逦徐行,半月后到达车师国。

    那一晚,他们遭到二百余马贼袭击,使团随扈人员尽遭屠戮,血水染红了白沙。

    汉军十八铁骑拼死护卫,掩护薛仁贵和耿秀突围。

    前后道路都被马贼封锁,薛仁贵只好带着耿秀闯入大漠,马贼衔后追杀,像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一路追下来,马贼没能杀掉郑吉,反被薛仁贵斩杀数十人。

    “马贼?”薛仁贵眼中射出两道冷芒,与匈奴人打了几年交道,他岂能看不出那些马贼是匈奴精锐的天狼骑兵?

    匈奴人派天狼骑兵乔装马贼劫杀耿秀一行,另有图谋,无非是不让汉军旧部不认同冉闵大军为汉军。

    夜深沉,寒霜罩白沙,插在地上的军刀结了一层冰凌。

    刀为环首铁刀,是大汉骑兵的制式武器,长三尺有余,直身,斜锋,无护手,背刃宽厚,刀柄圆环内铸一螭龙。

    刀名“残雪”,百战之锋,冷如秋水,撼山摧城,挡者披靡。

    突然,身边的骆驼长嘶而起,四蹄乱踏,暴躁不安。

    薛仁贵和耿秀惊醒,前面的沙丘上出现几道黑影,冷月之下,数点幽绿色的光芒飘忽不定。

    “狼!”耿秀把脑袋伸出帐篷,看到十几条黑影在沙丘上跳跃如飞,登时魂飞魄散。她听父亲说过,大漠上最可怕的生物就是狼群,一旦遇上,九死一生。何况此刻只有他们两个,狼群发动攻击,他们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薛仁贵慢慢扯掉身上的毡毯,将耿秀的小脑袋按回帐篷,看看脚边,一张大弓触手可及。

    圆月之下,白沙之上,一头浑身雪白的巨狼屹立沙丘之巅,引鼻向天,对月长嗥。诸狼应声而和,狼嗥阵阵,令人毛骨悚然。

    耿秀躲在帐篷内,死死捂住耳朵,面无血色,身体颤栗不止。

    骆驼再也忍受不住恐惧,跳起来撒开四蹄,发疯般狂奔而去。

    狼群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狼王一声长嗥,七八只苍狼如流星般纵下沙丘,扑向惊惶失措的骆驼。几只大狼环伺于白狼王身前,口吐獠牙,不停地低吼咆哮,监视郑吉二人的动静。

    骆驼左冲右突,嘶吼狂奔。

    几头灰狼扑上前,左咬右撕,前后堵截,不断消耗骆驼的狂性。

    骆驼顾此失彼,没等跑出一箭之地,两条狼瞅准机会,一跃而上,铁爪如利刃般插进它的腹部,掏出热气腾腾的内脏,血水如瀑染红白沙。一头狼绕到骆驼后面伺机下口,不料被骆驼蹄子踢飞,当场折为两截。

    狼有“铜头铁骨豆腐腰”之称,被发疯的骆驼踢中腰部,那头狼自然死得不能再死。

    骆驼痛极,不顾一切逃命,后蹄被垂落在沙地上的肠子绊住,生生从腔子里扯落下来。它拼命冲出重围,不料一头野狼斜刺里扑上去,紧紧咬住它的喉咙,一百多斤的狼躯吊了起来。

    骆驼再也跑不动,悲鸣一声扑倒下去。七八条野狼扑上去,连撕带咬,如风卷残云一般把强壮的公驼撕成碎片。

    这个过程极短极惨烈,哪怕捂住耳朵,耿秀在帐篷内也听得清清楚楚,小脸更苍白,四肢冰冷,身子摇摇欲坠。

    薛仁贵没有动,星眸望向沙丘之巅的白狼王,灼灼如电。

    白狼王感受到来自人类青年毫不掩饰的杀意,慢慢失去冷静,变得狂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