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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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慎染

    又是一天清晨,丹水边,依旧是那群少年和那个少年。那个叫做公输般的墨家弟子又一次走到了虞夫子的面前,恭敬的开口:“先生,我想去砍树。”

    虞夫子凝视着公输般那清亮的双眸,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听说了什么?”

    公输般的回答依旧十分恭谨:“不敢欺瞒先生,我听尚同堂的师兄们说起前任钜子当年也有一段时日曾在这里砍树,心向往之……”

    虞夫子双目一道精光闪过,神情严肃,语气却带有几分戏谑:“你想做墨家钜子?”

    公输般似乎没想到虞夫子会说的这么直接,眉眼间闪过一丝慌乱,可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半晌从嘴里挤出来一个“是”字。

    虞夫子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是墨家这十几年来最出色的弟子,修行勤勉,平日里温良恭俭,机关术上的天分更是不输于前任钜子。原本是打算让他再磨砺个十来年,去做个堂主,谁知道这孩子的目光竟看向了钜子的位置。可墨家如今的境况,根本不需要一个中规中矩,守成有余的钜子。公输般这孩子,做个堂主一定会是一个好堂主,可做钜子,对他对墨家可能都是一场灾难。况且,墨非那一脉是墨圣嫡传,他父亲,祖父,曾祖……都是钜子,并非说墨家就真的是他们墨家人的墨家,这几百年来也有外姓人做钜子,可都是当时他们那一脉的后人太过年幼的缘故。仿佛冥冥中有一种传承隐藏在他们的血脉当中,墨圣后人永远都是墨家中机关术造诣最深,修行最快,经义通晓最多的那一个。三百年来从无例外……

    片刻功夫,虞夫子想了很多,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纯净的少年,莫名的有些不忍,随后缓缓开口:“砍树的时候只准动用第一境的元气。”

    公输般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朝着铁桦树走去,如果仔细看,他的背影似乎有些轻微颤抖。

    世间之事有时也真是奇怪,同样一句话,说的人出于同情,听的人却咂摸出勉励的意味,所谓的误会便由此而来……可误会总有揭开的一天,有些人讪讪一笑,如春风化雨,有些人闭口不言像一颗种子,落地生根……

    接下来的日子里,墨非仍是每天砍树,打铁,钻研经义,学习医术。不同的是,同他一起的又多了一个面容和善的师兄。

    一旬的时光倏忽而逝,那株几人合抱粗的铁桦树终于在墨非用尽全力的一斧子之后轰然倒地。虞夫子上前,看着墨非开口道:“用过午饭后,随我出趟门,徐铁匠他们那里我已知会过了。”

    “去哪里?”墨非略微有些疑惑。

    “赵国……”

    墨家地下城一个昏暗的角落,一老一少就这样并肩而立,面前是一个朱红色机关怪物,长约二十丈,看上去像是禽类。墨非心中震惊,却问道:“不是要去赵国吗?”

    虞夫子笑道:“若是赶路去怎么不得十天半月?太慢了……”说完便提着墨非的脖领子,把他扔向了那机关怪物。随即纵身一跃,反倒在墨非之前落到了机关怪物之上……不等墨非回过神来,只发觉原本光线晦暗的四周突然变得亮堂起来,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发现头顶竟多出了一个大窟窿,随后身下的机关怪物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两侧好似翅膀的双翼有些轻微的颤动,冷冰冰的机关怪物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墨非发现四周的光线变得越发刺眼,不知不觉中机关怪物已经离地有二三丈高,他看向虞夫子,虞夫子却在看着天空。

    这一日,丹水上空一只巨大的机关怪物冲天而起……

    楚国郢都太学中的一位老人,似有所感,放下了手中泛黄的书卷,推开窗子,看向远方,嘴里呢喃道:“十三年了,朱雀不再沉寂,墨家意欲何为?或者说,虞夫子,你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七国的谍子纷纷行动了起来,各家家主,各国国君都收到了同一份密报:八月初七,朱雀动,墨家如常。

    此时的墨非正站在机关怪物的身上,他发现如果一个人变的足够高,足够快以后,轻柔的风就会变成杀人的刀子,你越快,刀子就越硬。周遭凛冽的风,让他变得清醒,清醒的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有些艰难的转动脖子,将目光投向了虞夫子。虞夫子还是那般平静,好像没什么可以让他的心再生波澜。

    正当墨非以为虞夫子不会开口的时候,虞夫子开口了:“它叫朱雀,它很久没飞了……”

    “这是机关术的一种吗?”墨非有些好奇。

    “准确的说,它是机关术与修行的结合,机关术造就了朱雀,可让朱雀飞起来的却是修行……”虞夫子语气十分平淡。

    “仅仅依靠修行,人可以飞起来吗?”

    “自然是可以的,不过……那是诸子之境才能做到的事。”

    “我爹当年带着朱雀吗?”

    虞夫子很清楚墨非口中的当年是哪一年。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

    “如果当年他带着朱雀,会不会就不用死了?”

    “不会……”

    “为何?”

    “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不只是说说而已,有些时候,人可以死,但不能退……”

    墨非闻言不语,好像在重新审视“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八个字。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发问:“你们都说我爹是这三百年来最有希望破七境的人,那他一定很能打,你说如果当年他不去理会所谓的‘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他和我娘是不是就都不会死?”

    “他和你娘或许都不会死,但是别的人会死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多……”

    墨非似乎在思忖其中的利害得失,如果用自己的命去换老头子和小镇上人的命,自己会怎样抉择,他不知道,他害怕自己会做出一个自己都害怕的选择。他觉得很痛苦,是那种剖开心脏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的痛苦。他看向了虞夫子,虞夫子也在看他。虞夫子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此时内心深处最隐晦的一抹黑暗。然后,虞夫子开口了:“人心,人性,就连儒家那位孔圣人都不敢妄言。你一个孩子瞎琢磨什么,美好与丑陋总是并存,善恶好坏也无法完全剥离开来。百家之中那些七境之上的圣人,未必心中就没有阴私不堪的念头,世间本就是如此,人也本就是如此,而我们墨家,是一群看遍了天下间所有的污秽,却依旧热爱天下的人。这些污秽自然也包括了自己的本心。不要把自己放进一些不存在的环境之中逼迫自己去做一些选择,那些选择真的有意义吗?臆想和现实,本就不是一回事,可如果你陷的太深,两者反倒变成一回事了……”

    墨非打了个冷战,惊醒过来,关于人性,圣人都不愿多言,这是个陷阱,思考的越深,越容易坠入深渊。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之前浮现的一句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似乎有所得……

    虞夫子见墨非若有所得,不禁老怀大慰,修行六境之后的心障,这小子在初境就遇上了,遇上也就罢了,竟然在短短盏茶功夫就已破障。堪称妖孽……

    墨非没有看到虞夫子目光中的欣慰,他嘴里念叨着:“慎染,慎染,不为外物所染,不为心中杂念所染,方可染天地,染众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