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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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神探赵枢(二)

    赵枢几乎要骂出来了,不过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违规,也许县级监狱没有探监程序?

    算了算了,这次来又不是帮官家整顿吏治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到嘴边的脏话生生憋了回去,安安静静由王捕头在前带路。

    进院后,王捕头把赵枢一行人安排在西侧厢房中,这本是轮值衙役和狱卒休息的地点,据他所说牢中极其污秽,最好还是不要进去看。

    赵枢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承受能力最终选择从善如流,毕竟他没有自虐的癖好。

    只过了三分钟王捕头便带人把二人轮流带来,先进门的是一个目测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看来就是那位管不住裤腰带的钱老爷。

    这位钱老爷长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端的是一表人渣,现在除了须发凌乱外身上不见什么伤处,显然没有受到大刑伺候。

    不过养尊处优的钱老爷毕竟年纪不小了,在大牢中蹲了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

    不不不,吃不好睡不好的是普通犯人,人家钱老爷一日三餐外加宵夜都是府上大厨做好了送来,睡的也不是砖床铺草席,盖的是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这位就要问了,褥子不是铺在身下的吗,他为什么盖在身上?

    因为他不通诗书,还想装个纨绔子弟,所以作此惊人之举来令人侧目。

    开个玩笑。

    因为被子比褥子厚,青砖床上铺条薄褥子还是太硌得慌,所以就把被子铺在身下了。

    可惜牢内没有上面设着文房四宝和杯筋酒具,磊着各种名人法帖的花梨大理石几案,也没有十数方价值连城的砚台,更没有插着满满一囊水晶球白菊的一只巨大哥窑花囊。

    当然,出于化学规律,也不可能有四尺高的“藏青色古铜鼎”。

    咦我说了什么?

    这不重要,总之钱老爷是个体面人,在牢里没吃苦过的还挺滋润。

    殊不知他的滋润在知县眼里就是疑点。

    不过赵枢是不会因此便把钱老爷当成杀人犯的,钱老爷一进门,便受到了礼遇。

    一个大个子很客气地让自己跪下——这就是钱老爷得到的唯一信息。

    一般来说民间来往都是揖礼,钱老爷除了在县衙面对知县,已经很久没跪过人了,然而现在人在屋檐下,看见满屋大汉,他还是很识相地软下了膝盖。

    赵枢也不喊他起身,任由他跪在地上打量着他,下马威嘛,当然要做足了。

    据说有些会察言观色的人根据微表情和小动作就能看出别人的想法,赵枢自己当然是没这本事了,不过这种人他却是见过,朝中大臣如韩忠彦赵挺之蔡京都有这特异功能,童贯就还差点,不过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竹樱的爷爷,梅家上一任家主梅林渊老爷子,赵枢只见过两次,虽然他老人家不管事了,但只是随意一座,便能看出年迈的躯体仍然腰板硬朗眼神犀利,善意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人体,在他面前赵枢只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一般。

    他回忆梅老爷子的眼神和动作,努力学个形似。

    然而自以为见过大场面的钱老爷进门后就发现自己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土匪强人他早年间生意还没做大的时候见过不少,但屋里这几条壮汉显然不是所谓江湖大侠,身上没内味儿。

    所以头脑灵活的钱老爷迅速找到了应对之法——装孙子。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往前看,让赵枢白摆了半天架子,浪费表情。

    赵枢靠在圈椅椅背上,肘部随意搭着扶手,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

    “抬起头来。”

    钱老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小民钱厚文,见过大人。”

    “厚文,那你读过很多书喽?”

    “大人见笑,家父给小民取这名字,想让小民多读书入仕途光大门楣,可小民不争气,如今……如今更是……呜呜……”

    “别哭了。”

    钱老爷刚开始装哭便被喊停,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全浪费了。

    “你可知本官为何而来?”

    “直到,是为陈吕氏自缢一案。”

    “自缢?你怎知道是自缢?”

    “是小民家人探监时说的。”

    “那你家人就没说陈吕氏是被人掐死?”

    “是,知县老爷昨天提过陈吕氏是被人所杀,可跟小民确实没关系啊,小民只是她有私情,小民问过人了,依《刑统》,只要打板子就行了。”

    “呦呵……”

    钱老爷的话把赵枢逗乐了,

    “你跟人通奸竟然还去了解刑罚,不错,按《刑统》,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然太祖宽厚,为革五代苛政,施行仁政,始定折杖之制。使流罪者不远徙,徒罪者免役,笞杖罪者减行刑数。你与人通奸,徒一年半换算成杖刑,当打十五脊杖。”

    宋朝法律并不严格,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社会矛盾,但弊端一看便知,比如钱老爷和车夫的娘子通奸一事,按宋朝法律来说通奸罪是亲不告官不究,奸从夫捕。也就是说如果丈夫不告,甘愿戴绿帽子,是没人会管闲事的。

    毕竟现在理学未兴起,民风可以说是相当开放,远远不到明清时期偷汉子浸猪笼的程度,狭义上的贞节牌坊这一清代特产也要五六百年后才成型,这个年代离婚再嫁寡妇改嫁都是常事,没人会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来看。

    比如赵枢隔三岔五就要损一通的司马光就主张让女性读书,曾说:“然则为人,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

    “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范仲淹也曾主张给改嫁寡妇生活费。

    即便后世遗臭千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只是程颐跟人聊天时随口说出,并未大肆宣扬,只是他的弟子像孔夫子弟子编《论语》般将程颐的话写在了书里,直到几十年后才被朱熹翻出来当宝贝大肆宣扬。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这套理论经过神州陆沉才被人慢慢接受,并一发而不可收。

    这句话要结合时代特征来看,现在的社会风气对赵枢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都有些接受不了,尤其是男性,那些文人才子们按赵枢的道德观来说都可以说是臭不要脸。

    而且是自上而下的不要脸。

    下至市井小民,上至官家相公,几乎是个人就爱去青楼狭养妾狎妓。

    比如他老爹……和李师师那点破事儿就不提了,流传千年的风流韵事。

    再比如苏轼,大才子之名就好似一块磁石,吸引的是各地的风俗从业者,经常跟人互换妾室,这个行为在现在也是常事,跟换件衣服差不多,赵有奕提出跟赵枢换妾室其实在外人眼中是很平常的事,引起赵枢的强烈反应反而令人意外。

    说回苏轼,据说他出门动辄上千妓女相陪,今上宠臣之一梁师成就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虽然大家明面上都不屑讨论,但就赵枢所知,大家私下里都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毕竟苏东坡的私生子数量恐怕比他写的词还要多。

    而此时淫词艳曲也大放异彩,比如柳永便是其中大手子,曾作一首《蝶恋花》记录与情人幽会,下半阙可谓淫词代表作——“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男人如此,女人自然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曾巩的弟弟曾开官至宰相,他的妻子魏夫人是后世可与易安居士相提并论的大才女,这位才女便举办过诗会与男子同席,所作《系裙腰》“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更是擦边球打的飞起。

    像易安居士那般自幼游玩饮酒,更是后世所罕见的,但现在确是平常得不能更平常。

    如此开放的社会风气,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刺激。

    如此刺激的社会风气,莫说程颐那种正统道学家,就是赵枢都时常觉得荒谬,他在京中那群贵族狐朋狗友就有不少极好此道,便是洁身自好者也大都有几个固定的青楼大家作为榻上互相学习人体结构的伙伴。赵枢这个不近女色的反倒是个异类,一来是事情太多,二来是怕得病……

    他完全不信任那些当不了良相的半吊子书生能是良医。

    所以说程颐所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以理解,明清理学的兴起和对人性的压抑可以算是对之前人性放荡的一种矫枉过正。

    还有一点,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来要求妇人守节是完完全全的曲解,程颐的原意是男女都应为对方守节,而男权社会的言论主导者们自然把对男性的要求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

    扯得有些远了,总之,在这个年代,放在这事上,车夫大概率就认倒霉了,说不定钱老爷给几贯钱还能享受到绿帽子王铺床推屁股的服务。

    即便车夫告官,赵枢也不认为会有什么用,看钱老爷在牢里依旧山珍海味盖着“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还有藏青色……不对,没有藏青色古铜鼎,只是看这牢狱间的宽松,就算知县按“折杖法”判他十五脊杖,恐怕也就是挠痒痒般打十五下回家该干啥干啥。

    当法律失去警示人的作用,那几乎就是形同虚设了。

    不过……

    “不过,此事已经不是简单的通奸,钱厚文啊,现在可是出了人命,既然你找人问过刑罚,那总知道杀人该当何罪吧?”

    “大人,小民真没杀人,知县老爷都问过了……”

    “可陈吕氏的确在你家院子的床上被人捂死,你终究难脱干系。”

    “捂死?她不是被勒死的吗?”

    “你怎么知道是被勒死,这也是你家人告诉你的?”

    钱老爷一时慌了,连忙把头磕在地上,

    “大人,是小民和狱卒喝酒时听说的。”

    赵枢瞪了王捕头一眼,然而他也没办法,捕快、衙役和狱卒是三个体系,虽然在这种小地方经常混用一人兼数职,但他总不好光明正大干预其他系统的工作。

    “你还听说什么了?”

    “没……没了,狱卒所知也不多。”

    “你可知行贿狱吏何罪?”

    “大人,狱卒说了,喝顿酒够不上行贿。”

    一顿酒的确算不上行贿,而且即便财物到了一定程度也可按折杖法换成板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狱吏薪俸不高,在犯人身上刮油水是自古以来的灰色收入大头,看来此处狱中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你倒是门儿清。”

    这个钱老爷完全没个有钱人的样子,赵枢几乎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钱家的下人来顶罪的。

    不过看他凌乱的须发也遮不住白白净净油光满面的大脸,而且捕快再大胆恐怕也不敢抓个假货来审。

    “不跟你废话了,”

    赵枢使了个眼色,冯榆雁拿出准备好的笔墨和纸张走到钱老爷面前,

    “钱厚文,你不招没关系,本官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你且留下须发、指甲和掌印,本官会找你家人询问你的生辰八字,待登坛做法后真相自然大白,不由得你不招。”

    需要的只是掌印一样而已,其他的只是来混淆视听,这没有提前计划,完全是赵枢临时起意,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大都迷信,鬼神之说性价比最高。

    根据不知道哪里看来的道理——不怕法律的人大都怕鬼神。

    也许是鲁迅先生说的?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马克·吐温。

    他说的这些材料适用于一种叫“厌胜”的方术,这方术又称为“魇镇”,传说王莽曾用此法胜重兵。

    这么说可能太陌生,在民间还有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扎小人。

    钱老爷真以为面前这位大人要对自己施法,大着舌头嘟嘟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顿时想跑然而双腿却不听使唤,双肩也被按住动弹不得,老老实实由冯榆雁拿毛笔在双手涂了墨汁在纸上留下掌印,然后剪下指甲,又被粗暴地揪下一绺头发。

    “你可以走了,今天知县还会审你一次,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还不如实招来,本官便会对你施法,届时你到底能落个什么下场只看你的造化了,带下去。”

    双腿颤抖的钱老爷被狱卒拖死狗般拖走。

    赵枢长叹一声。

    说到王法一脸无所谓,说起方术吓成这样,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鬼主意不仅吓住了钱老爷,同样骗过了自己的侍卫,尤其是冯榆雁。

    “主公,您什么时候学会做法的,是不是去少林寺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