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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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挑战

    灯火通明的正堂里气氛有些古怪。

    众人视线不时交汇、分离,神色或疑惑或担忧。

    罗铁眼中的惊疑一闪而逝,眨了眨迷离的双眸,“习大先生,你莫要袒护旧徒!我不回去……我没醉……”

    “荒唐!竖子莫不是要客大欺主?!”李并大喝一声,“小八,将他送回去!成何体统!”

    罗铁正朝习珍说着:“我没说错。”闻言转过身,晃着脑袋差点摔倒,被卜金、李丘扶住后,靠着李丘醉醺醺地说道:“我说错了吗!李伯,罗某知晓楷书令你得利,你想偏袒管公子稳住得来不易的名声。然则仅凭他与大贤有旧,熟记拼音,有献宝之功,便……便罔顾他年少才疏,罔顾他有投河恶名,破例提拔为掌柜,如何服众?”

    罗铁抖着袖子朝众人拱手比划了一圈,“有道是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我罗氏善商贾事的才俊豪杰多的是,习氏亦有不少能人善算会书,这作坊谁主谁从,自当从长计议。想要谢他馈赠厚礼,亦以财帛相赠便可,怎能如此草率地将纸坊大权交与他一个外人之手?”

    李并敛了敛容,正色沉声道:“此事由两家大宗定下,你莫非是在质疑二位大宗?不怕老夫禀报上去,叫你受家法处置?”

    “君子笃志而体,事关罗家名利,罗某自当尽心效死。李伯,我也并非一时冲动,今日斟酌许久,在此又听得颇多管公子往事,也是此时决定,不可为了苟且偷安失了大义!”

    罗铁朝前门外的夜幕极其认真地抬手一拱,又朝管佐拱手一礼,正色道:“故而……罗某不才,劳请管公子折节与某比试。若你败了,便放弃掌柜之位,若罗某败了,罗某……”

    罗铁顿了顿,“便真心诚意与你共事,异日有人诋毁于你,亦帮你正名……然则……你仍需暂时放弃掌柜之位。”

    管佐一愣,还没说话,李并哼笑道:“罗铁,你未免欺人太甚。是要天下人都耻笑我罗氏倚强凌弱,举才不出宗族?”

    田辅拉了拉李并的衣袖,反倒被他回瞪一眼,还是习珍朝李并拱了拱手,示意稍安勿躁,李并才悻悻地喝了口酒,又朝管佐使了个眼色。

    那眼神像是在询问什么,管佐疑惑地望过去一眼,心中哭笑不得。

    刚才在西厢,他已经从习珍口中得知在场知道他那日与乐燕在石桥边对话内容的人有习珍、习宏两兄弟,田辅田陵父子,以及文瑛与罗铁,也知道这六个人同样知道罗铁这次过来,除了监管造纸作坊内的工人,也有替罗家家主罗恬来激将套取情报的意图。

    李丘与文昙知不知道倒也说不好,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并不知情,因为李并性子太冲,顾忌到这件事很有可能导致李并打扰到管佐的生活,罗家家主罗恬就叫众人向他保密。

    此时李并的态度无意中产生了唱红脸的效果,变向也在缓和因为罗铁影响到的罗氏与他的关系,然而想着老人家在一大帮知道内情的演员面前力挺维护他,管佐感动的同时,也觉得挺有戏剧性的,蛮有趣的。

    “李伯,‘举才不出宗族’用在官场尚可。商贾重利,越是大事,越当举贤不避亲才是。以管公子今日的才名功绩,于内于外、于公于私,暂且都不宜当掌柜。”罗铁醉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说道:“他日他入了我罗家,亦或习府,再磨练一番,兴许能担大任。然则此时,单是非我族类,见识浅薄,内外会有多少人听之信之?思及异日他会犯错,乃至牵累旁人,罗某敢说无人想与他合作买卖。”

    “此刻叫他磨炼几年,以防铸成大错,当真是肺腑之言,怎就成了倚强凌弱?造纸作坊在罗氏、习氏都是首次尝试,等若开荒,事关两家名利,掌柜之位本就该能者居之……便是管公子背后的几位大贤过来,也得好生考量。管公子有偏才,先出任账房,研磨纸张,乃至随人在外交际来往,皆可尽其用养其名。此时唯独担任掌柜,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揠苗助长,实非好事,还请李伯明鉴!”

    罗铁朝李并一拱手,李并张了张嘴,随即像是被说服了,小声道:“此事你与大宗去说,假借醉酒刁难仲匡算什么本事?”

    罗彩闻言回过神,打量一眼罗铁,又望望身侧若有所思、表情逐渐忧虑的乐燕,片刻之后,再次垂目苦思习珍刚刚百感交集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

    “我何曾刁难了?此时根源便在管公子,若不劝服他,我如何与二位明公说?再者,我等至今不见几位大贤真身,我说管公子招摇撞骗,便是等着管公子自证,此事孰是孰非,李伯,还未可知吧?”

    罗铁依旧醉醺醺地说道,随后瞥了眼管佐,“管公子,罗某今日听小八小九夸你品性纯良,听大宗之意,尚自责我罗氏有负于你。可罗某不这么想!”

    他踉跄了几步,扶着案几,由李丘卜金扶着慢慢跪坐回跪垫,“恕罗某无礼,我当真觉得你当不了掌柜。还,还有……倘若今日你说不出几位大贤的下落,罗某明日便托人去打探大贤户籍住处,定然要寻出来!要是知晓你有半句假话……嘿……”

    罗铁趴到案几边角上,脸庞醉意与笑意皆是盎然。

    管佐从容的脸色微微僵硬了一些。

    他原本以为在他以“激将法”圆场、暗示自己了解情况,习珍出面劝退以后,罗铁会顺势道个歉、掠过这个话题,可能的话,还会借机离去,却没想到罗铁居然咄咄逼人到这个程度……

    到底是去属于别人宗族的作坊打工,被人挑三拣四也是人之常情。此时倒也不知道罗铁是真的奉命行事,打算翻出他的所有底牌,还是借机说出心里话,想要阻拦他得利。反正除了查李白王羲之的户籍与说他招摇撞骗有点过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否决他当掌柜的那些顾虑颇有道理。

    老实说,确定自己一语成谶真做了掌柜,管佐对于这个大胆的安排又惊又喜。

    能利用前世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个年代以十八周岁的年纪,淘汰两个家族内部无数的掌柜候选人,夺得掌柜之位,想想还是蛮开心的,然而这个豪迈大胆的人事任命背后绝对有着属于世家的算计,管佐真的有些担心自己会成为一枚棋子。

    没人是傻子。尤其是这个年代没什么娱乐活动,官场上不乏有人以揣摩人心、筹谋布局作为消遣的方式,越是高位,城府、段数只怕也越来越高。

    管佐隐约记得习氏大宗就在刘表的将军府当曹掾,再加上州牧府的律令师罗恬,以及二人背后人才无数的罗家、习家,在这种牵扯颇多的情况下,他还能脱颖而出成为一名掌柜——管佐不信之前罗恬小心到敢在刘表面前把王羲之李白都作古,在这件事上会这么草率。

    只能说明这里面还有内情。

    而且,此时有罗铁出面反对,反倒让他觉得合理了一些。

    做生意嘛,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有来有往也能试探大家的底线,挺好的。

    只是想着这两天几次被威胁说要查李白王羲之的户籍,甚至两家家主已经偷偷派人调查他的所有底细了,管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有种处处受制的感觉。

    当然,这并不代表着他会退缩。

    已经投入了这么多的一次性技术与知识,他必须争取到足够的利益。就算罗铁这次阻拦代表了两家家主的意思,他也要尽力争取。

    不过这时候倒也没必要直接跟罗铁较真……

    他想着,望向习珍。

    先前在西厢已经顺着习珍的疑惑“坦白”自己投河之时一阵顿悟才有了楷书、拼音、印刷术等等这些新奇的东西与想法,看得出来,习珍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充满了质疑,但此时师徒的情分算是进一步加深了,想来习珍不会看着他被这么刁难。

    果不其然,在管佐望过去后,习珍微微复杂地笑了笑,走过去伸手抚上眯眼假寐的罗铁后背,“子坚,打探户籍之事有失体统,非君子所为,休要再提。至于叫小佐掌管作坊,亦有诸多考虑。并非如你想的这般简单。你护主心切,此心可嘉,这些话,我亦会禀报罗世叔,叫他知晓你的忠义。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如何?”

    “对啊,子坚,忙了一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小八,阿陵,你二人送子坚回去。”田辅附和一声,李丘田陵急忙凑向罗铁开始劝说“二哥回去睡吧……”之类的云云。

    李并嚷嚷着:“尚未请罪,怎能叫他回去?”又在田辅的劝慰下不服气地碎碎念起来。

    罗铁抬手摆了两下,额头枕着手臂,看上去是真的困了,含糊其辞、有气无力地说道:“习大先生,罗某以为该比试比试。便以此次造纸作坊为题,论如何经营打点。商贾事虽不比六经难,亦……亦不简单。待得管公子坐上掌柜之位,一切晚矣。有此比试,亦可……亦可……”

    田陵、李丘劝说、搀扶之下,罗铁揉了揉脸,深吸着气慢慢坐正身子,揉着眼睛道:“亦可作为依据。便似五业曹秋试一般,来日凭着论说,便可知管公子天赋如何,眼光优劣,他日亦能温故知新,择善而从,不善改之。”

    “纸上谈兵有何用!今日若遂了你的意,大宗颜面何在?我等助纣为虐,来日谁说,我等都要遂意来忤逆大宗?岂有此理!”李并推了把田辅:“别叫他再说醉酒疯言!劝他回去!小八小九,你二人把他架出去!”

    李并说着,朝管佐向主座比划了两下,“仲匡,你也坐!先吃点东西。公佐,你师徒二人另寻时日叙旧吧,叫仲匡先吃些东西。”又朝站起身的罗彩、乐燕、昙儿指了指,“快!劳烦三位姑娘将仲匡的晚食端过来吧。昙儿,你再熬点姜汤,是该醒醒酒了。我等要谈正事!”

    李并一说,众人便也开始反应过来,劝罗铁离开的开始又拉又劝,罗彩、乐燕、昙儿则举着油灯出门去准备东西,卜金望了一会儿田辅、李丘、田陵劝说罗铁,片刻后出门给三女帮忙去了,管佐则站在正堂门口,此时清醒地意识到家中是第一次来这么多人,很多人他甚至不算亲近,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没过多久,罗铁被李丘、田陵生拉硬拽地架到了管家院门口。

    田辅等人好说歹说,将不服气的罗铁劝得安分过来。不久之后,田辅李并向李丘田陵嘱咐两句,与管佐一同将兄弟三人送出了院门。

    三兄弟在视野较暗的街道上走了几步,由李丘、田陵扶着的罗铁抬袖擦了一把脸,喘着粗气,低声问道:“小九,你怎么看?”

    田陵“嗯?”了一声。

    “习大先生方才那神态,莫非……小翠说的是真的?”

    “二兄,你说什么呢……你不要说酒话了……”

    “瞒着小八作甚?田叔也说此事只需瞒着李伯,以小八的稳妥,必定不会乱传。”

    “……你二人在说什么?”李丘狐疑地开口,罗铁解释了两句此行的目的,随后田陵也干笑着解释起来,不久之后,三人走过前门紧闭的甲六、甲七户,顺着拐角拐到甲七户与甲八户之间的街道上。

    罗铁掩嘴打了几个嗝,说道:“大抵便是如此,我今日便是来激将。不想习大先生似是告知了管公子,故而管公子点破了此事……怪就怪在习大先生,他那神色定是与小翠所说之事有关,兴许……那几位大贤之事当真另有内情。然则我说了如此之多,他竟再无提点,只叫我等回来……”

    “原来二哥当真没醉……我说呢,方才习大先生的表情如此怪异,还有这等事……”李丘说着,周围有居民窸窸窣窣的聊天声,远处还有人群哈哈大笑,前方二十几米开外,一辆宽大的厢式马车裹挟着火光,朝着这边慢悠悠地开过来。

    那厢式马车的车头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车夫持着火把,另一名车夫则拉着缰绳晃着马鞭。

    随着车轮马蹄声渐近,有模糊的说笑声从车厢传过来,片刻之后,持火把的车夫望着这边侧过头,隔着门帘朝着车厢内说着什么。

    田陵说道:“待得爹回来,我等再问吧。如今暂且去就义堂小坐……”

    “可……”罗铁忽然停下脚步,肃声道:“我不甘心!”

    田陵与李丘也停下脚步,马车渐行渐近,微弱的火光打在罗铁的脸上,那清秀儒雅的脸此时带着一丝阴郁,“我说心里话,此次我已和管公子为敌,异日当真能再去作坊监管管公子?便是监管,又有何乐趣?”

    车轮碾过一个小坑,“哐当”响了一声,马车颠了一下,已经距离三人不超过五米,光亮之中,罗铁的眼眸随之明亮,面容严肃:“自从我成了书童,就有人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替罗氏打理商铺田地,监管诸多掌柜……我自小刻苦,不曾想大……小宗他一心六经,无心接管家业。时至今日,你等都有业可继,独留我一人大志难弘……此次我本是奉命行事,依照家规,亦不该有逾礼之举——然则,当真就这么走了?”

    除了罗铁的声音,周围再无特别响亮的人声。

    也不知道怎么了,随着马车接近,马车上却无人开口。

    那两名中年车夫目光打量过来,模样看着有些眼熟,李丘若有所思,随后望了眼身后来时的路,突然皱眉。

    “为何不能痛痛快快比试一次?不论成败,我只求有人看到我于商贾事上的本事!此次管公子能继任纸坊掌柜,虽有其他缘由,亦是因同样的纸坊还会有不少!我与其在此监管工人,不如也谋一个掌柜之职?连管公子都能当,我有何不可?”

    罗铁有些激动的话语中,马车与他们相遇,随后光亮与马车一起向南而去,罗铁还在肆无忌惮地说道:“虽说族中能人不少,此次大宗命我来此,定有隐情,有志者事竟成,兴许……我便成功了呢?田叔在我这等年纪,也已身兼要职了。不成便继续跟随小宗啊……此事,你二人以为可行吗?”

    “二兄,算了吧……大宗一向不喜有人逾矩,此次尚有习氏参与,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你为我爹想想……要是你办砸了……先回去洗漱一番睡一觉,明日再说这些可好?”

    光亮从三人身上慢慢剥离,田陵勾住了罗铁的肩膀,推着罗铁往北方走,罗铁迈开脚步,垂着头,声音在黑暗中有些低沉:“说的也是……”

    话音刚落,马车在三人后方五六米开外的位置停了下来,有人从马车小窗口——也就是车戻探出头来,啐骂道:“田九两,你个软蛋!说的什么混账话!子坚,你回来!既然遇到了,随叔父再过去一趟,就当替叔父帮忙!莫要怕事!”

    那嗓音属于一名中年男子,颇为浑厚,语调显得亲密而不满。

    也是那声音响起的瞬间,李丘忽然呼吸一滞,下一刻,快步跑向马车,喊道:“三叔,你怎会来此?你来此作甚?”

    视野之中,有人跳下马车。

    随着三名中年男子与一名年轻男子先后打着招呼跳下来,其中夹杂着“我带二位掌柜与伍大公子过去找你世伯”的回应声,李丘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与此同时,那跳下马车的年轻男子头戴一梁进贤冠,此时掸了掸身上的刺绣褈褣,调整了一下腰间玉佩的系带,朝靠近的李丘三人拱了拱手,嘴角却微微弯起,眼眸斜视东方,表情戏谑,赫然便是这两日风头正盛的伍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