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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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义军退守大本营 官军登山行路难

    入冬的太行山树木凋零,像一只退了毛的公鸡,光秃秃的,天地间处处透出死一般的冷寂,除了呼啸的风声便是崖穴里寒号虫发出的哀哀悲鸣。

    就在九月十二鲁纲攻打壶关县之时,河南官军也在巡抚潘陨的统一调度下,由河南都司副指挥使翟瓒和分巡河南道佥事温濡带领,将两万人马布置到了河南林县和潞城交界处的任村镇,并迅速向西占领了与潞城县一山之隔的马家岩、石板村和芣兰岩等地,义军布置在马家岩一带的兵力在他们的强大攻势下很快便败退回了洪梯子。

    九月十三,官军夺回壶关县城的消息一到,潘陨便急令翟瓒等人速速派兵士过芣兰岩向洪底发出进攻,意图穿越洪底,登上太行天险洪梯子,从东面进入潞城县直捣青羊军的东大营,并经由这里包抄谷堆地,围困青羊山,将青羊军势力连根拔起。

    一大早,河南兵士五千余人便在翟瓒的带领下向洪底进发,他们向西走过崎岖难行的山路,进入一道高岸峡谷,见弯曲的洪底河湍湍向东而去,右侧是四五十丈高的峭壁危崖,左侧是直插云霄的盘盘高山,阴森森不见天日,正午时分终于到了洪底村。

    洪底村的守军见官军来势汹汹,抵抗一阵后很快便也被赶回到梯子上,凭险拒守。

    河南官军所携带的车马重器一到洪底便都成了累赘,村头大大小小的树木不够用来拴马,军车横七竖八被推到了路边,十几天前下雨积攒的雨水还在催动着洪底河奔流咆哮,河水一片浑浊,用手一碰,冰冷的让人后背都觉得发凉。

    河北侧的山脚下,先是一道碎石山坡,杂树荒草淹没了坡面,坡顶处一道姜黄色的齐刷刷的山崖,比长城还高,绵延了十几里,众人抬头看去,峡谷撑起的一线天空上只有十几只老鹰在盘旋,像是在寻找和等候着什么猎物。

    官兵一到便在指挥人员的催促下蚂蚁般涌向梯口底端喇叭裙形的坡面上,但见一个个从隆起的山坡沿着之字形曲里拐弯的坡道,他们只能手脚并用开始攀登,而那坡顶山崖中间有一个一丈来宽的豁口,正是那洪梯子。

    这洪梯一直有个说法,河南林县的官兵早就听过,有很多人甚至早就领教过,‘坡立陡,羊肠弯,小道不足半尺宽,登上此路行,如进鬼门关’,所以进取洪梯的路上很多兵士便口口相传,更有上次侥幸逃脱的幸存者不断闭着眼睛向他们描述那鬼门关的可怕,兵士们人人噤若寒蝉。

    当他们历尽辛苦终于到达梯口,一股呼啸的冷风在头顶肆虐,士兵浑身发颤,坡两侧刀劈斧凿般的石壁偏又无可依托,兵士们手抓路边的荆棘和枯草山石如拄拐一样一步一挪的弓背向上攀登,

    肚皮几乎贴了坡面,一个个汗流浃背,脸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梯口忽然伸出来一个个头裹着白头巾的人头,这些人悠闲的看着他们一个个辛苦的爬上梯子,半个时辰后眼瞅着人上来差不多了,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滚滚石头便从他们手上瀑布般的从山顶滚下,刚上了一多半的兵士瞬间被砸的晕头转向,其余兵士则在恐梯症的强大压力下早就抱头逃窜,后面的兵士更是连上都没上便撤了回去。

    官兵们和义军还没接触上便狼狈的败下阵来,这次翟瓒和温濡却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而是好好安抚,随即把洪梯天险上不去的消息告诉了巡抚潘陨。

    潘陨闻言大怒,随即命令兵士再出击,今天务必要攻下洪梯子,因为遇敌而先后退的,命令后队斩前队,死也要冲过这道鬼门关。翟瓒无奈,硬着头皮又率人攻了两次,他自己躲在队伍后面,一看到前面乱了拔腿就往后跑,如此攻了一整天,他们连洪梯子的梯口都没摸着便接连败阵。如此一番下来,因惧敌而被后队斩杀的官兵,比他们战死的官兵还要多。

    翟瓒等人不断告急,潘陨听说后还是不信,他原指望翟瓒一旦攻占了洪梯子,就从官廊经寺头直插安阳、马武寨。孰料洪梯子安如泰山,接连攻山失利。眼瞅着朝廷兵马在前方攻城略地,河南兵空有一身本事却发挥不出来,这要是日后论起功过来,还有他的份吗?

    于是潘陨不顾周围人劝阻,在巡抚衙门的亲兵护卫下亲自前往林县,林县知县郝世昌慌忙迎接并陪同他前往洪底,潘陨过去后但见那周围危崖耸立,坡度笔直,确是一道天堑,这才无奈的摇摇头下令撤兵。

    他问郝世昌:“想要插入这农民军背后可还有别的什么路走。”

    郝世昌支吾半天道:“从林县西边的石板岩穿越鲁班壑上隆虑山,也是一条道,但那阱恼一带道路更是险绝,光是那穽脑山便是一道过不去的天险。这穽恼山东段在咱们林县,西端便是潞城县,站在山上便能望见对岸青羊军的军寨和巢穴,如能攻克当真是大功一件。”

    潘陨闻言大喜,当即连夜召集翟瓒等人商议,要求从林县石板岩上鲁班壑,翟瓒听后叫苦不迭。鲁班壑这地方他是知道的,上次兵败洪梯子损兵折将后他就派人打探到这条路,还曾想尝试过,却发现那地方比洪梯子还要难缠,如果说洪梯子是个鬼门关,那鲁班壑过去一路向西处处都是鬼门关,尤其是穽脑山、穽底村一带,道路最险。

    翟瓒对潘陨诉苦道:“巡抚大人,这鲁班壑两年前我就实地查看过,那简直比洪梯子还险恶啊。

    你知道那地方为什么很多地名都带着个穽

    字吗?穽,也作阱,本是捕野兽用的陷坑,山里人将最底部的地方唤作尽底儿,就是这层意思。即便我们能冲过鲁班壑,去上那阱恼山也是难上加难,想要上山自古只有一条路,便是走那山顶上村子穽底村村东的哈楼梯,那一架盘山梯道,绕百十多个盘,有千余个台阶。别说肩物提枪,空手行走每一步都要“哈喽、哈喽”直喘气,比上洪梯子还要艰险。

    何况即便穿过穽底村,继续向上还有井圪筒、穽口、穽关、锅圪廊好几个险要关口,这些猫狗小道,哪一个都能让人望而却步。

    单就哈喽梯一处,贼匪三五个人在梯上抛石吆喝,我们上万人便动荡不得,那梯道可是在岩缝中插入了片片石条搭成的。别说在那打斗,注意力稍不集中,踏错一步必将跌落百丈深谷,粉身碎骨啊!”

    潘埙是陕西人,并不了解那太行之险,以为翟瓒是在借口托辞,严令他就是阴曹地府也得去闯一闯。

    翟瓒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带领三千兵士小心翼翼开往鲁班壑,早上走晚上便急匆匆到林县面见潘陨,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说兵士们虽然冒死占领了壑口,但往西登阱恼山实在是寸步难行,那哈楼梯根本上不去,三千兵马如今只能在梯子下扎营,强行硬闯怕是会重蹈嘉靖四年时候的覆辙。潘陨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恨不已,其实他也早就听下面人说过那里险要,之所以不死心也无非是孤注一掷罢了。

    作为一省巡抚,军政大员,他很清楚自己被派到这里做巡抚是为何而来的,青羊山如今是朝廷的一块心病,他就是派来治病的这个人,皇上和朝廷对他给予厚望,他不能在初冬季节去用那长久的蚂蚁啃骨头打法求得稳妥。冒险攻山,是他潘埙今次必须走的一步险棋,即便一败涂地,也胜过由别人剿平了青羊军,他还在中原徘徊。

    眼瞅着洪梯子和鲁班壑都不行,潘陨焦头烂额,一筹莫展。正在这时他接到了潞州剿匪前线鲁纲给他发来的消息,朝廷兵马已经收复了壶关、黎城和潞城县,要求各路友军派代表前去潞州城会务,商量下一步合围青羊军。

    潘陨收到消息后更加拉下个脸,他没想到鲁纲不动则以,一动下来,才这么三天功夫居然就能有这样辉煌的战绩,他心里的压力更大了。再这样下去这仗可真就让人给打完了,自己还有什么机会。

    所以接到鲁纲消息后,原本只需要派翟瓒或者温濡去就行,潘陨干脆自己亲自去了,就这么堂堂一省巡抚日夜兼程去到了潞州城。

    等他赶到潞州城的时候,各路指挥官包括河北友军代表指挥吴捷等人都早就到了,四天连克三县让鲁纲兴奋不已,举止

    间比以前更加张狂了,加上下属们不失时机的恭维,更是让他飘了起来,说话更是咋咋呼呼,好像已经获胜了一样,开始和部将讨论最后论功领赏的事情。

    这下连山西巡抚常道也受不了他,瞪他一眼,旁敲侧击的提醒他,现在才只是把贼匪赶进了巢穴而已,经过这几番对战,青羊军虽然损失了一多半人马,但至少还有两三万人聚集在青羊山一带,妄图凭险据守,接下来还有很多场硬仗要打,现在论功还为时尚早。

    河北参政陶楷也对鲁纲的行为不觉嗤之以鼻,潘陨更不用说了,早就受不了这种事前畏畏缩缩,如今咋咋呼呼的样子,眼睛瞪他瞪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鲁纲这才收敛下,开始和大家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走。

    众指挥官纷纷建议,如今我军士气正盛,又兵强马壮,不如直接从潞城县向东穿越山路直捣青羊军老巢,常道闻言当即制止:“不可!”

    “青羊贼匪聚众作乱从嘉靖元年便开始了,七年来为何越剿越多,总也剿不灭,就因为他们所在的地方都是深山老林,周围山路崎岖,危崖耸立,千沟万壑,任你千军万马到了那大山里就跟没头苍蝇一样只能乱撞,他们则依山势就地取材各种埋伏让你应接不暇。你的火炮炸不开,弓箭射不上去,平地上战无不胜的火枪拿到那地方就是一堆废铁,如果我们冒然进攻,只会正中他们的下怀,那简直就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鲁纲不屑道:“常大人是让贼匪吓怕了吧,我在大同多年,你们山西这地方的山我还是知道的,有那么险吗,我大军如今正是兵强马壮,士气如虹,不一鼓作气直扑贼穴,擒拿匪首以获全功,难道还要让他们在山里过冬不成?就怕这样子下去,你我愿意,朝廷和皇上可是不答应啊。”

    “咱们这样子龟缩着不出兵,难道要我们和你,还有江潮他们一样,等上几年,让贼匪好好喘气继续再壮大不成?”

    常道闻言脸色大变,这鲁纲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骂他无能吗?

    他堂堂巡抚岂能受此侮辱,当即还以颜色,吹胡子瞪眼道:“鲁纲,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过分了吧,新任巡抚一天不到,本官现在还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不过是临时钦命的总兵官而已,牛什么牛,本官在山西主政以来的功过自有皇上知道,轮得着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鲁纲也来气了,你个即将被罢官的巡抚还在老子面前摆这种臭架子,你算老几啊,他一拍桌子怒目道:“常道,你还好意思说,我要是你早就找个地缝钻了。要不是你无能,这些年屡剿不成,坐看贼匪做大,岂会有今日还得朝廷派兵给你擦屁股。这么多军队下来,至少也

    得上百万两银子的花销,朝廷罢免你那都是对你格外照顾了,要我说怎么也得治你个失职之罪!”

    他这么一说更是把个常道气得胡子眉毛乱飞,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同为一省巡抚的潘陨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道:“大敌当前,都少说几句吧,自古国家文武不合,取死之道。敌贼占守天险,难以阵攻,现在合诸路兵士夹攻,出其不意夺下天险,就可以擒获敌人。这还有什么好争论的,不如多把精力放在如何夹攻上面,扯这些有用吗?”

    河北参政陶楷也道:“当前贼匪接连败阵,正是士气低迷之时,我们该讨论的是如何一鼓作气前后夹击彻底灭掉他们,毕其功于一役。鲁都督,你今天叫我们来不就是讨论这个的吗?”

    鲁纲正在气头上,还要再拌几句,被副总兵赵廉和指挥鲍鼎双双按住,好容易咽下一口气,半晌才开始迈入正题,商议接下来该如何夹攻。

    潘陨是第一个提出夹攻的,他先说了河南官军这几日来攻打洪梯子和鲁班壑连连失利的现实,认为把突破口放在这些上面实在是太难,短时间内难以立奇功。

    鲁纲不以为然,却还是装出一副虚心的样子,问可曾打听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能从背后插入青羊山腹地的。

    潘陨思来想去道:“那就只剩下走风门口一条路,把军士开到林县和壶关县搭界的花园口,从花园口攀岩到风门口脚下,攀山便可进入风则岭,然而我早就让人调查过了,经花园口上风则岭,殊非易事,那花园口石径同样甚是险要,需要兵士们攀登十五里直上直下的陡坡,才能到达风门口,风门口到贼匪的风则岭南大营还有二十多里山道,这中间如果他们凭险抗击,我们的人怕是连花园梯都上不去。”

    这时分巡冀南道佥事陈大纲也说道:“潘大人所言非虚,我也早就了解过,那贼首陈卿确是狡猾,起事之初便占据了几处太行天险,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鬼门关,自古以来都是易守难攻。

    尤其是那风则领,它是南太行的最高峰,听说站在封顶都能俯瞰到潞州城,他当初假意接受招安之时便占了那里,这些年山西河南两省官兵屡次剿灭不了,不是贼匪有多强横,主要就是这些鸟地方进进不得,攻攻不得,你轻易打不着他们。好容易打着了,他们哧溜一下又躲到那大山里去了,你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官兵根本耗不起!”

    就拿这风门口来说,在那十几里之高的人行小道顶端,风门两侧的石壁状如墙壁,笔直笔直,中间断裂齐整的长方型通天豁口乃是“风门”,河南那边的劲风顺着陡坡翻卷上来,聚拢在此厚厚的狭窄

    豁口处方找到发泄的出处,呼呼作响。人来了这儿,站都站不稳,还如何打杀,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说着看了常道一眼,迎上常道投来的感激的目光。

    被他这么一说,鲁纲想起了来前山西都司指挥使,他的好友霍锦交待他的那些话,还真有点心里发怵,但他不能露怯,对陈大纲道:“既然如此,我觉得刚才潘达人所说的那个鲁班壑应该相对还好攻些。

    他说着让人打开一份壶关地图,沉思一阵道:“我昨夜看了一晚上壶关地图,找出一条道来,我发现也许从林县方向攻入贼穴确实很难,但从壶关进入潞城却有几条道可走,咱们不妨这样。都试试,先从壶关晋庄镇东进潞城龙溪镇,然后如此这般……从贼穴的西向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少不得又恭维鲁纲几句,陈大纲虽然觉得这样进攻风险也很大,但眼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如姑且一试吧,于是自告奋勇请缨前去,鲁纲当即应允,让三关精锐马队指挥曾宣协助他。

    接下来又一番讨论后,鲁纲决定,命令山东军不要轻易南下攻取青羊山大营,静候命令,而河南兵则由潘陨亲自安排部署到花园梯一带待命,实在不行只能孤注一掷强攻花园梯天险,和贼匪拼消耗了。

    会后各人领命而去,出门后潘陨向陈大纲拱手道:“如此便有劳陈佥事了,此役至关重要,成则我河南大兵可奔涌而入,败则大家都取胜无望。潘陨在此拜托你,我河南官军能否有机会冲破天险一展身手,全靠您了。”

    陈大纲受宠若惊,连连回礼道:“大纲何德何能,让巡抚大人如此客气,我此去自当尽力,尽力而已。”

    潘陨又恭维他几句,方才告辞连夜返回河南。

    他在回去的路上便给河南都司副都指挥使翟瓒发令,让他火速率领人马赶来离花园口很近的林县合涧村驻扎下来,接下来几日,让兵士多装作当地百姓到花园口勘察地形,寻求由花园登上风门口,直捣风则岭大营的方式,以策万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