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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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商人之卑

    一声长长的马嘶声在街头响起,声音雄健、有力,整条街道都能听到。声音落处,一个身形微胖,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已骑着马如风般呼啸奔腾而来。

    他头戴着一顶漆纱大帽,身着松花绿色帖里,袍身宽大的下摆随风外张,既显得端庄稳重又透着大气张扬,腰间系一条金镶玉绦环,在阳光的映射下隐隐泛光,远远看去,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富贵雍容。

    再看那马,枣红色,高大威武,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披散着,跑起来一抖一抖的煞是漂亮。

    街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很多围观的行人,那个个头高大的瘦衙差仍旧被陈卿押着动弹不得,不住地求饶,旁边一脸憔悴的车夫则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顺着脖子淌下,将他粗糙的衣领口浸的湿漉漉的。

    在胖衙差的带领下,很快又有几个衙差赶到,封锁了现场,不住的叫嚷着,衣衫不整的陈奉和陈访也早已下车,陈访在一旁紧张的整理衣服,陈奉则穿着粗布大衫站在陈卿旁边,伸出拳头摆出一副拒捕的样子。

    临近人群,中年男子纵身下马,一双结实的皂皮靴还没完全离开马镫,就急忙大喊一声:“住手!”

    他嗓门很大,一声呵斥一下子便把周围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卿儿,快把这位官爷放开!”他一边拽着马缰靠近人群中央一边喊道。

    “伯父?”

    陈奉一看来人正是伯父陈曩,顿时有了底气,“我不,伯父,他们狗仗人势欺负我们!”

    “我叫你把人放了,没听到吗?先放了人再说!”陈曩快步走过来,眼睛直直瞪着陈卿,语调略显严厉。

    陈卿这才慢慢松开手,顺势向前一推,瘦衙差一个趔趄也差点摔倒在地。

    陈曩于是快步走到胖衙差前面,哈下腰,神色恭敬地上前一拱手道:“差爷辛苦了,这是犬子犬侄,年少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几位,实在是抱歉,作为他们的长辈,我有管教不严之过!”他说话甚是客气,几句话很快便将现场紧张的气氛舒缓开来。

    那胖衙差眯着个眼打量了他好半晌,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哎哟,这不是陈家皮货行的陈掌柜吗?你是说这里有令公子?”

    陈曩瞪了站在一旁的陈访一眼,大喝道:“你给我过来,还不给几位衙差大哥道歉!”

    陈访整整衣裳,紧张地走到胖衙差面前,支支吾吾个半天。

    “不必了!”胖衙差摆摆手,笑呵呵道。“既然是陈掌柜的令郎,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不追究了!”

    “不过……”他把头一转,恶狠狠看着陈卿道,“此人目无王法,胆敢公然挟持官差,这个账还是要算一下的!”

    “来人啊,

    把这人带回兵马司衙门!”

    陈卿一听,脸上一丝怒色一扫而过,拳头握得紧紧的,陈奉也快步冲到哥哥身边,大声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哥一下,老子今天跟他拼命!”

    “呀哈,反了你小子了还!”胖衙差向前几步,脸上堆肉一挤,正要发作。

    陈曩赶忙紧跟上两步,趁人不注意,顺手从袖口掏出一点碎银子快速的塞进那胖衙差的手里,赔礼道:“您看这是说哪里话,都是自家人,我这侄子打小生长在农村,没来过县城,不懂礼,还望差爷看在他年少无知,原谅他这一次,我回头一定让他爹严加管教!”

    胖衙差刚才还表现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这下抖擞了下袖子,顿时满脸堆笑道:“哦这样啊,好说,好说,既然是陈掌柜的侄子,又是初来乍到,我就姑且念在他不懂事,这次就当给他个教训吧!”

    说罢他转身招呼其他衙差:“罢了罢了,今天都就看在陈掌柜的面子上,姑且放过这俩小子一马。”说着他的目光迎上陈卿不服的眼神,手上的铁链咣当晃两下,冷呵呵道,“记住不要有下回,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们目无法纪,差爷我的铁链可是不会答应!”

    “是是是,差爷说的是。”不待陈卿发作,陈曩赶忙挡在他跟前,赔笑道,“不会了,我回家一定严加管教,没有下次了。”他一边给人作揖,“给您添麻烦了,回去请代我向常大人问个好,回头我一定亲自登门拜望!”

    “嘿嘿,你倒是很懂礼!”胖衙差呵呵笑着,“好说好说,那这次就这样了,你把他们带回去吧!”

    陈曩不住道谢,深深的躬下身子目送衙差们走开。

    谁知没走几步那家伙又回过头来张望下,仔细打量下陈曩周围,迎上他笑嘻嘻的脸道:“哎哟,我说陈掌柜,你这生意现在是越做越大了哈,这匹马可是花了不少钱吧?”

    陈曩心里略一紧张,连忙道:“哎呀,差爷明察,这畜牲是别人暂时让我,帮照看下的。”

    “嘿嘿,你呀你!”胖衙差做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瞅着身边几个衙差,啧啧道,“瞧瞧,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这样一匹马咱哥几个加起来一年的俸禄都不够买的,你说说这世道都成什么样了,咱当差的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还不如一个商人,真是他妈的……”

    望着这帮人渐渐远去的身影,陈曩笑嘻嘻的脸色变得越发沉重。

    “嘿,爹,这匹马真不赖啊,我爹骑上真是拉风!”街头,陈访一脸轻松,轻抚着马鬃,一踩马镫也想上去骑骑。

    “你给我下来,这马不是给你的!”陈曩没好气道,“你个臭小子,今天给老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别,别

    啊爹,我这”陈访不情愿地从马镫上跳了下来,“刚才都怨陈奉,我是气不过才……”

    “气什么气,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你这当哥哥的就不能让他一下?老子平时在家怎么教你的,当大的要有个当大的样子。”

    “我,我才比他大三天,我……”

    “那也是你大,当哥哥的就该让弟弟,何况你俩这么些年没见。”

    一旁的陈奉听到伯父这番话,心里美滋滋的,故意把头昂的高高的,做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咦?我哥呢??”他猛一转身,才发现陈卿已不在旁边。

    ………………

    “老人家,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又是何苦呢?”街头一家药店前,陈卿扶着一位佝偻的老人走出店门,老人咳嗽的撕心裂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因剧烈的咳嗽更加扭曲得不成样子,那人正是刚才的马车夫。

    “谢,谢过这位大人,你瞧你,坐老汉的车惹上这么多麻烦,还,还给我贴药钱,我,我这心里……”老人神色黯然,“恕我倚老卖老,你可真是个好心的孩子啊!”

    “您可别这么说,我也不是什么大人,无非多读过几年书而已。”陈卿扶他在一棵大树旁坐下,问道,“老人家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干吗要受这份罪,您没有子女吗?”

    老人默默地看着他,呆滞的眼神中透出一丝黯淡的光芒,叹息道:“有,老汉我有三个儿子呢。”

    “那他们可是不孝,怎么能让老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干这种活?按《大明律》,子女不孝,作为父母者可到本地长老和官府申告,官府要予以申斥的!”

    “唉!”老人长叹一口气,“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三个孩子,也苦啊!”

    半晌,他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我看你是好心人,我跟你说实话,老汉我不是本地人。”

    “喔?我方才也还在想,您的口音……”

    “我是河南林县来的,我,我是逃荒过来的流民啊!”老人声音沙哑,双目中透出一丝苦涩,仿佛有什么难言的心事。

    “老汉我本姓王,家里兄弟姐妹十一个,我排行老八,农村人不会取名字,人家都叫我王老八。叫的久了,也有些直接叫我老王八。”老人叹息道。

    “混账,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样叫的人还有没有点尊老之德。”陈卿一听就来气。蓦地长叹一声,“我大明如今的风气……唉!”

    “大人莫要生气,老汉我已经习惯了,咱天生贱命一条,随便他们怎么叫吧!”

    “那怎么能行?”陈卿霍然起身道,“照你这么说,本朝开国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也该是贱命一条喽!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听说这个朱皇帝当年也是农民,在家里排行也是老八,小名

    叫做朱重八的。”

    陈卿话还没说完,老人也霍地起身,脸色一变,用颤抖的手阻止他道:“大人赶快住嘴,千万别说下去了。”他紧张道,“人家是天生龙种,我们是天生贱命,怎能相比?你千万莫要再说,这是折老汉的寿啊!”

    陈卿刚想要争执什么,目光停留在他枯瘦如柴的双手上,又打消掉了这个念头。只能不住地摇摇头,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人家,你说你有三个儿子,他们现在在哪?”沉默半晌,陈卿突然抬头问道。

    老汉吸一吸鼻子,低声道:“不瞒你说,我们家是赵王府庄田的佃户,前些年林县一带遭了大旱,田地颗粒无收,交不上王爷的税粮,被他们的人逼的活不下去,我们一家就跑到林县和你们潞城交界的深山老林里,一路逃荒来到了这里。

    我小儿子当时年龄还小,被他们抓回去了,老太婆一路颠簸得了一场重病,没到潞城就死在了路上。”

    老人说着,泪水就止不住掉了下来,“老汉我带着两个儿子吃了不少苦头才来到这潞城。不想却在青羊山一带又遇上了土匪,小儿仲圮,小儿……”他说着已泣不成声,“小儿被土匪抢走了,只有我和长子仲兴九死一生才活着来到了这里,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啊!”

    “原来如此!”陈卿恍然道,双目中透出一种深深悲哀,“我明白了,大爷,我和您一样是农民,不过日子勉强还过得下去而已,您说的我懂!”蓦地他忽然想起什么,“青羊山?老人家您说你的二儿子是在青羊山遇到了土匪?”

    老汉重重地点头道:“是,就是那个地方,我记得那里,当地人说那片山就叫青羊山。”

    “难怪!”陈卿点点头,“我的家乡就在青羊山青羊里,那里这些年确实有不少土匪,你这么说一定是了。”

    “什么?你是青羊山那里的人?”老汉一听忙用手擦拭下泪水,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激动道,“大人,求求你,你既然是当地人,请你一定帮老汉想办法打听下犬子的下落啊,老汉我给你磕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