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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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9章 倒霉的吴中行

    僰人可没有汉人那些繁文缛节礼教大防,见凌远方三娘二人情意绵绵地悄悄说着情话儿无不眼含笑意。于他们心里,除了族长天下间再没有人能配得上神使大人了,除了神使天下间也再没有人与族长这般般配了,太后这道懿旨当真是太合心意不过了。

    一众官员们这时候却只得仰头望天了,“咳!这鼓声怎地这般绵长?倒是没有细数”。

    “下官听仔细了,共九九八十一声,僰族九月九日的赛神节也是他们蛙神娘娘的诞辰,九九八十一通鼓声意在祷告神灵祈求庇佑,亦有上表忠诚不渝之意”。

    “多少生灵免于战火,僰人归心正当其时又何其幸也”,海瑞转过头,“吴大人功课做得如此仔细,亦是戎县百姓之福啊”。

    “大人谬赞,下官惭愧”,吴中行躬身施礼,“没有陛下和朝堂诸公的运筹帷幄,没有川省诸位大人与锦衣卫联手内外兼施,又怎会有如今的大好时局。没有海大人您这定海神针,下官也左右难顾难以放开手脚啊”。

    “嗯!”,海瑞点点头,“朝廷有意在叙州试行新政,本官自会全力而为,但若是没有吴大人与诸位同僚支持,本官也是独木难支”,话锋忽地一转,“本官可是与方大人立下军令状的,红薯亩产若是达不到两千斤便辞官回乡永不为官……”。

    吴中行暗暗翻翻眼睛,你和方大人打赌关我什么事啊,难不成还怕我给你暗里使绊子不成?“下官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不负戎县父老”。我这知县可是老师给我争取来的,是陛下亲自点的将,你辞不辞官那是你的事,可别拉上我。

    “叙州初定民心不稳,红薯之事虽是重中之中,但汉夷关系却更不可轻忽了。本官见县衙之中小吏杂役皆为汉人把持,事及汉夷争执恐难免会有所偏向,不若借此机会充些僰人进来以为制衡,李大人以为如何?”,大明治下大小官衙皆是以汉人为主,鲜有夷官管理汉民的,海瑞方才想招阿南作戎县捕头确是出于公心,本意也是想为下属挡些非议,却不想凌远会错了意把事情给搅了,此时重提却多了一番考教之意。

    “下官的想法倒是与大人不谋而合”,吴中行点点头,“下官回去便张榜招贤,汉人僰人一视同仁,有能力者居之。只是下官初来戎县难以服众,届时还请大人坐镇以安民心”。

    “如此甚好”,见吴中行应对从容,显是早有腹案并非临时起意敷衍上官,海瑞微微点头,对这位新来的下属倒是生出了些好感,“子道(吴中行字)对太后这道懿旨作如何想?话不传六耳,放心说便是”。方才当真是被太后那道懿旨惊得一身冷汗,想来吴中行靠得近些当更是深有体会了。若非凌远临机处置安抚了下来,真不知会如何收场,也真是亏得他那一副好皮囊。

    海瑞若是知道凌远才是那个需要安抚的人,不知他又会生出怎样的感慨来。

    作如何想?几位大人假陛下之手打你板子,太后气不过便与大人们打赌要为陛下讨回一局来,可这话能对您老说么?“太后菩萨心肠,得知凌远方大人曾同窗两载便有意撮合成就一段姻缘,太后圣明啊”。

    “一畦春苗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诗虽是好诗,可出自凌远之口却令本官有些失……,有些失落”,海瑞对这太后赐婚之事确是颇不以为然,究不知朝中那几位大人是作何想,本想从吴中行这里套出一些话来,却不想他根本不接茬儿,暗暗摇头岔开话题,“切莫一朝富贵还自恣,长檠高张照珠翠啊”。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也不必太过担心了,下官想来这诗句当是凌远心中所盼所期并无他意,若是真生了大人所虑的想法,下官定会严加管教不让大人失望”,有我这个师兄在就不劳您老费心了,还嫌没被骂得够么?

    “那就有劳大人了”,连碰了一鼻子灰,海瑞颇觉无趣,索性也懒得再打什么机锋了,“张大人可有什么话要教于本官”。

    “就一个字——稳”,说及正事,吴中行正了面色可不敢打半点马虎。

    “确是说到了点子上,本官惭愧啊”,想起昨日凌远那一番当头棒喝,再看看今日僰人宣誓效忠的庄严,海瑞轻叹一口气,“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无士不兴。能有这等见解确是用不着担心了,张公得此佳徒当真令人好生,好生无趣”。

    “先生谬赞,可别宠坏了孩子”,一句好生无趣让吴中行也忍不住低头一笑,想来自家看中的后生被人生生抢了去,当真是好生无趣吧,不过这又怨得谁来?再说也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且看着吧”,海瑞看向不远处温柔娴静地立在凌远身侧,注目聆听凌远与圣使说话的方三娘,扯了扯嘴角,“太后圣明啊”。

    吴中行转目过去,也不由莞尔一笑。

    “老夫真想再多活个几十年,看看他言中无饥馁的盛世啊,只可惜本官与方大人赌约只有一年之期……”,说着说着,海瑞眼睛忽地一亮,“本官怎地如此糊涂,他把第四个投名状已塞到我手里,我,我怎地就没想明白?怎地就没有反过来想一想?怎地就犹豫了?怎地就害怕了?”。

    吴中行是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翰林院庶吉士有‘储相’之称,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之辈,海瑞一连几个怎地,他微一沉吟便明白了话中的意思,“方大人若是能参加科举,哪怕只是通过童试,朝廷便可有百般借口举荐她一个文官,自此便脱离武职,稍待些时日再将她调离川境,如此一来那六千悍卒便群龙无首了,只消……”,话说到这里,吴中行忽地顿住,眨眨眼睛目光转向凌远方向,“当真是天造地设神仙佳人,好生令人羡慕”。

    “因为她是女子?”,海瑞冷哼一声却没有就此放过他,“莫非张公连一个小女子也奈何不得?”。

    吴中行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个老狐狸,日防夜防,没想到还是被他给绕了进去,自己干吗非要那般自作聪明。凌师弟明明设了一个鸳鸯局,一边套住方三娘,一边套住了这海刚峰,成与不成海大人都免不了要得罪一方,朝堂诸公便也有了敲打他的由头,是贬是勉也便会少些非议进退自如了,而以昨日凌远那番激烈言语来看,怕是后一种的意图更多一些。一帮神仙打架,自己且捧杯清茶边上看戏便是,怎地却招到自个儿身上来了,这不是给老师找事么。可话已出口,若是反悔没的让人小瞧了,“下官以大人马首是瞻”。

    “那就有劳吴大人了”,一句‘有劳’把这摊子麻烦事结结实实地拍过去,海瑞便负着手端起八字步施施然走开去,“凌远,方大人,本官可要讨杯喜酒吃了”。

    这一边吴中行恨得咬牙切齿直拍脑袋,那一边的凌远若是听了他们这番对话定会笑破肚皮,他前世不过一个小医生,肚子里哪有这么多弯弯绕儿,不过是想为难一下海瑞出口恶气,顺带着为方三娘争取一个机会罢了,成与不成都没敢放在心上。这时正立着剑眉一脸的忿忿不平,“李公公,您这话凌远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京城之外无饕鬄啊,瞧不起咱们山里人不是?”,他对这圣使虽是有些好奇,但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如今见了只是一个平常中年人,心里倒是没生出什么嫌弃厌恶,甚至边怜悯都谈不上,“今儿就请您尝尝咱们僰家私房菜,天下独一份儿,就不知公公您有没有胆量了”。

    “呸!咱爷们怕过谁来!”,李炎面上虽是涨红了脸儿,心下却是格外地舒心。身为冯公公眼前近人儿,他不缺钱不缺权,唯一缺少的就是尊重了。毕竟是个残缺身子,大小官员虽是当面都得陪个笑脸儿,谁知道转过身去不会唾一口浓痰骂一句阉人。可这凌先生却是真心拿他作朋友了,主动拉着他胳膊不说,话里话外的可没一点顺着自己,那是拿自己当自己家人了。“呃!方大人,您给咱家透个底儿,若真是些蚂蝗蛐蛐儿啥的,咱家这就认输便是,可真吃不了那口儿”。

    方三娘抿嘴一笑,这圣使倒也是直爽性子,“圣使且宽心,我僰家的吃食与汉人无异,只是寻些野味给诸位大人尝个鲜儿。不过我僰家的烹制之法确也有独到之处,一些作料也是山外难得一见的”,方三娘身为几万族人的一族之长,如今又是奉了官印的堂堂六品官身,与爱郞四目相对自有些女儿家的羞涩拘谨,但在同僚面前却是落落大方不输半分,见两人说得有趣,便顺着爱郎的话说下去,“凌郎所说的那几道我僰家私房菜,诸位大人怕是吃不得,还是不要试了”。

    凌远与李炎那番争执,众人只当是闲话听了一笑而过,可方三娘说出这番话来,也不竟有些好奇了。

    “哦?本官倒要看看如何便试不得了”,海瑞刚刚把一个大包袱扔给了吴中行,一身轻松地插进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