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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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8章 金鱼怪和白骨精

    凌远愣了一下,在吴中行催促下只得上前与方三娘并肩拜倒,“草民凌远,僰人族女方三娘接旨”。

    “慈圣皇太后懿旨:戎县廪生凌远忠君体国才学出众,僰人族女方三娘温良娴淑才貌双全,二人同窗数载佳偶天成,本宫作媒现将方三娘许配于凌远为妻,待凌远桂榜中举即择日完婚……”。

    一听到要他与方三娘一同接旨,凌远心里便咯噔一下,果不其然,这太后竟真是要把出个政治联姻的把戏来,只不过换了个方向,文成公主、王昭君换成了方三娘。这其中的意味便是用脚后跟也能想得出来,说到底还是对僰人不信任啊,这样居高临下摆明车马地强压过来,你让方三娘和族人作如何想?便是联姻,你们至少也要拿出些诚意来吧,把我一个穷秀才推出来,这便是连那些假公主假郡主的遮掩也不要了,你们这要是置僰人于何地啊?老朱家难道尽是生些这样的猪队友么。

    心头不由一阵火起,前一个海刚峰,后一个什么慈圣太后,一个要用软刀子捅,一个更伸过手来强按住头,后面还会有什么?难道真要迫得僰人迁离祖地再一口一口吃掉么?这是一步一步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往造反路上逼啊。怎么能如此短视,便是这样处理了僰人称了你们的心意,可以后呢?播州杨应龙叛乱、奢安之乱、沙普之乱……,这些耗尽了大明最后一丝元气的西南土司之乱还能避免么?

    你们自己都不珍惜,我一个外来人还操这份闲心作什么!偏过头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管他什么圣旨懿旨,不合意撕了它便是,大不了咱们浪迹天涯去”。说到底,凌远前世也不过是个小有些名气的外科医生而已,起码的是非观念民族大义自然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在那种自身难保的凶险情形下,慷慨激昂地说出代朝廷招安那一番说辞来,也不会激愤之下把海瑞骂得差点自杀。但真要说到大局观,他这个主任医师全院一把刀所能站到的高度,比那些手术台上的病人也实在高不到哪里,这时候一时热血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三,三娘愿意”。

    愿意?凌远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过去,方三娘正红着脸看过来,一双眼睛……,凌远张了张嘴,眼眸里带了一丝愧疚,自己这个神使身份在招安一节上是自是起了大作用的,可这个时候怕却成了缚住僰人手脚的一根绳索了,“三娘,不要因为我委屈了你和族人,不要担心我,我是神使,他们奈何不了我”。

    “三娘不委屈,三娘愿意”,方三娘双掌前伸伏下身去,“僰人族女方三娘接旨,谢太后”。

    凌远心里乱糟糟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如此地决绝,如同上刑场一般,也不知她这话里隐着多少的无奈委屈,便是除去太后懿旨的因素,自己这个神使身份在其中又何尝不是一道无形的压力,甚至是迫使她应下的最关键的原因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没想到自己竟是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前世里为了自己的婚事,父母家人、同事同窗甚至老师们都操碎了心,奈何缘份二字着实让人无奈,万没想到穿越大明没几个月,太后一道懿旨下来就把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硬捏在一起了,也不知三娘是不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也不知忍了多少委屈,“草民凌远接旨,谢太后”。

    一听到要凌远、方三娘二人接旨,海瑞心中便是一颤,这个时候怎么能下得这道旨意来,太莽撞了!万一引起僰人误解,这后果谁能承担得起啊,他张江陵怎地也这般糊涂!可这个时候便想拦住也已经迟了,正急得额头冒汗想着万一方三娘抗旨,自己要怎样压住场面安抚住僰人,又该如何与圣使周旋暂留住懿旨,事后又该如何向太后和陛下解释,给双方一个合理的解释交代,忽听得方三娘一声‘谢太后’,顿时虚脱一般瘫坐下来,后背竟已是被汗水湿透了。

    呼!幸好还有凌远。

    “圣使辛苦”,吴中行上前扶起有些神思不属的凌远伸过手去,衣袖拢着,一锭银子滑入圣使掌中。

    那中年太监掂了掂笑咪咪地接了收入袖中,“冯公公可是说了,凌先生家中清贫日子难熬,谁若是敢伸爪子回去可饶不了他,但这喜钱咱家可不敢推了,李炎这里恭贺凌先生、方大人喜结良缘……,啊?这,这……”。

    凌远、方三娘二人接了懿旨,由吴中行陪着上前与圣使说话,院中的僰人似乎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片安静。大长老回头用僰语低声说了一句,忽然间欢呼声便爆发开来,欢悦的铜鼓声随即在山谷间敲响,继而漫延开来,九丝岭乃至方圆数十里的大小山寨瞬间笼罩在一片欢快的铜鼓声中。

    看着族人一张张笑脸,凌远脑海里现出的却是《西游记》里那个在通天河要用童男童女祭祀的灵感大王,只是那个‘鼻准高隆如峤耸,天庭广阔若龙仪。眼光闪灼圆还暴,牙齿钢锋尖又齐’的金鱼怪这时却变作了他凌远的模样。

    “啊?这,这……”,看着托盘中一个个精美的银饰,头饰、银梳、银簪、耳环、项圈、项链、胸排、戒指、银镯、脚环……,足足乘了十多个托盘,李炎便有些发愣,这,这也太贵重了,咱家哪有这个胆子啊,要送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啊,海大人可看着呢,这不是要了咱家的命么。

    大长老罗木笑着上前拉过李炎的手,一锭金元宝滑入掌中,“族人一点孝心,劳烦圣使献于太后,谢太后赐婚”。

    李炎立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得,当得,贡品咱家代太后收下了,僰人这片孝心咱家也一定带到”。转身从身后一个小黄门手里捧起一卷黄绫,“方大人,这是陛下手拟密旨,这里咱家就不便宣读了,你且站着接旨吧”。

    “臣方三娘接旨”,方三娘伏身拜下双手接过密旨。木罗长老跪在方三娘身后手捧托盘恭敬地接过,又将一只细长的锦盒交于方三娘。

    方三娘打开锦盒,挽起左袖从一只皮制刀鞘中抽出弯刀,弯刀在雪白的左臂上一划,弯刀高高举起,“僰族第四十九代族长方三娘领全族族人以蛙神娘娘之名起誓,僰族生生世世为大明子民,决无二心,永不背叛!”。

    大院内外的僰人也全都拜伏于地,“决无二心,永不背叛!”。

    声音远远地传出去,更多的声音传回来,“决无二心,永不背叛!”。

    “决无二心,永不背叛!”……

    汉话夹杂着僰语声中,铜鼓声再次响起,缓慢低沉庄重,观礼的官员们也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了,昂首肃立无有稍动。

    方三娘双手高高捧起锦盒,“请圣使代我族献于陛下,谢陛下隆恩”。

    李炎满面肃穆,直身双手接过,“僰族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咱家定一字不差回奏陛下,也定会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回禀陛下。请恕咱家眼拙,此刀何名?还请方大人赐教,也好教咱家与陛下细说”。

    “回圣使,此刀名僰刀,乃我族先祖追随周武王伐纣时所用兵器。臣不敢欺瞒陛下,僰刀锻造技艺久已失传,我族几经努力也只锻造出这一柄,献于陛下以表我族忠心”。

    “好,好,尔族有此忠心便足够了,陛下定会喜欢。方大人,各位长老,各位乡亲,快快请起”。

    “谢圣使”。

    创口贴这时侯肯定是不能用的,凌远从衬衣下摆撕下一条白布,上前将方三娘手臂上的刀口细细包扎好。他也没想到方三娘他们会有这般隆重的效忠仪式,这里多少都有自己的因素在里面,心下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歉然,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了些,“记得勤换药,不要沾生水”。

    方三娘低着头紧张得脖子都红了,胳膊僵硬着却是没有缩回去,“谢凌……,谢远……,谢凌郎”。

    “人生大事,切不可委屈了自己”,凌远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这也是他当作众人面前过来给方三娘包扎伤口的原因,“什么神使不神使的,不过是一个寻常人而已,切莫因了这身份……”。

    “三娘愿意”,方三娘头低得埋到了胸口,声音细若蚊蝇,“三娘喜,喜欢的是凌郎,不是神使。三娘第一次见到便,便喜欢了。凌郎的话三娘更,更喜欢”。

    凌郎?凌远停住手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在说自己,她说她喜欢?什么意思……,想起那日东方景的那番话,难道……,小凌远还有这本事?你叫我这单身中年情何以堪啊。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私定终身约好私奔什么的,不对啊,方三娘当初可是女扮男装来的,难道……,晃晃头,自己这是气糊涂了还是怎地,怎么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凌远的荣幸,谢谢。我也喜欢你,嗯,真的喜欢”。一句喜欢大约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所能说出的最直白最大胆的情话了,方三娘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知要鼓起多大的勇气,自己毕竟是个男人,总得多担当些,只是这句‘喜欢’里究竟有几分真情,怕是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嗯!方三娘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水汪汪,“真,真的?”。

    凌远心下不由一阵好笑,难不成我没变成金鱼怪,你倒成了白骨精了?郁结散去心情便也有些欢畅了,闭目点头,本也想说第一眼见到你便喜欢了,想想又不对,“自然是真的,自你把脑袋按进水缸里时便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