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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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7晨鼓先催

    夏日的白昼来得很早,卯时的时候天地间已经是一片明亮,温和的太阳慵懒得晒在头上。踏着清晨的一丝清凉,不少勋贵家已经在宫门外等候,车马中坐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佳人,车马外陪伴的是其父兄长辈。转眼又一个月余过去,皇帝的亲事大抵已经定下,今日他们来到殿外陛见,正是要让天子亲自见个面。

    阊阖门楼上,报晓的鼓声准时敲响,大门也吱吱呀呀得被十余个羽林推开,腾出那条庄严肃穆的御道来。和后世的“晨钟暮鼓”不同,汉魏南北朝期间遵循的是上古的“晨鼓暮钟”制度,为的是鼓声激昂振奋、催人劳作的特色。正所谓:鼓以动众,钟以止众,夜漏尽鼓鸣即起,昼漏尽钟鸣则息也。

    在内侍的迎接指引下,来客们纷纷下马出车,在侍从们的簇拥中鱼贯而入。自古宫府之间将就的是肃穆,那些繁琐的汉家规矩本不受重视,可是自从元怿的新政实施以来,类似的细节也开始严苛起来。成列的人们垂着手小步趋行,以小步表示不敢胡乱冲撞的谨慎尊重,以趋行表示不敢让皇帝久候的恭敬。至于能够免除于此的“入朝不趋”待遇,那就几乎相当于乱臣贼子的标配,本朝除开国时的刁雍外暂还无人获得。

    “天子莅临,百官暂候!”显阳殿的门外,立着整整一幢的羽林亲卫,那正是近来混得颇好的四幢将士。身为正副幢将的阳祯、单偃分别站定两边,带着手下们守护在大殿外围,目不斜视得领声高唱道。在三五番的传声后,入朝的官员们按照身份的尊卑大小,依次恭谨得垂面负手,在殿外躬身站定。

    “诸位辛苦,诸位辛苦!”从殿内踏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是头发斑白的老者,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满载笑容得迎接出来。前者便是历仕三朝的老宦官,甚至爵封长乐县开国公的刘腾,他是负责宫禁事宜的中尹,理所当然包办了这一切。后者则是天子的伴读元子攸,他身为恩宠最深的近臣,也参与此事。

    “刘中尹、武城公!”翘首以待的大臣们,识趣得打着招呼道。

    “义父!”人群之中,还不乏尤为亲昵的称呼。

    “诶!”刘腾答得毫不迟疑,笑呵呵得点点头。

    大体上被忽视的元子攸,无奈得感受着这些人情冷暖,倒也没有把情绪表露出来,只是默默地记在心底。其实这也难怪,实力才是挺直腰板的硬道理,而不是什么所谓的血统身份。那刘腾是经历宦海浮沉的老手,在数次政变清洗中都选对了立场,因此才跃居到今日的地位。自己何德何能,去与之相比呢?

    “李尚书果真没来!”羽林的队列之中,八卦心思尤强的兰岱,瞄了眼人群悄悄说道。

    “嗯!”毕竟在天子眼皮底下,阳祯不敢开口失礼,闭着嘴巴应了声。

    “昨日的消息,据说李尚书的三孙女,已经许配给了高阳王的第七子元伏陀,就等着下聘礼成婚了。”一听到这个话题,贼眉鼠眼的凑近了脑袋,小着声音嘿嘿宣布道。他那无孔不入的消息网,也堪称军中一绝了。

    “哼!本朝第一吝啬鬼,竟然和第一花钱王成了亲家,这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到时候女方习惯了吃韭菜填腹,男方就喜欢吃山珍海味,哪里坐得到一个饭桌上?如此的婚姻生活,再加上两家权势相当,恐怕到时候会闹不少笑话。”爱说风凉话的屈鸿,仍旧撇着嘴眯着眼,颇为鄙夷得调侃道。

    “屈三,这就是你不懂了吧!贵胄家过日子,可不是咱寻常的老百姓,还真的夫妻整日里吃喝住宿在一起,甚至还会每日按时相见。他们的成婚,只不过是为了家族结合而已,到时候都是自己只顾自己,你就别瞎操心了。”兰岱一语惊醒梦中人,点破了伙伴的滑稽想象。这么说虽然一概而论了点,可倒也是实情。

    “兰拈花,近来你和柳姑娘谈天谈地,原来聊得都是这些啊?你们可是真真切切的情投意合,平凡夫妻的情深义重,自然是贵人们比不了的。”听着这般反驳,屈鸿倒也不着恼,而是怪笑着反唇相讥。

    “我说得都是实话,不信你问幢将!”兰岱急得顿时涨红了脸。

    “行了行了,陛下和太后就在殿内坐着,跟前还有这么多的王公贵戚,不少都是从地方州县远道而来的,你们就别折腾丢人了。通通站直喽,拿出羽林军的样子来,别让人家小觑!”背对着众人的阳祯,皱着眉头挺直了背,稍加批评得呵斥道。他可不想再授人以柄,给自己和弟兄们带来有司的处罚。

    袍泽们闻言,立刻停止了窃窃私语,个个面无表情得拄着兵器当木头人。不过纵然阳祯这么说,可他自己心底也清楚地很,兰岱说得确实是事实,勋贵之间的婚姻嫁娶只代表了一时的联盟,具体个人的爱憎情仇并不重要。而且一旦一方政治生涯出了问题,另一方大多数会果断选择切断联系,收回子女置身事外,以求自身家族的保全。在生死攸关的利益面前,像夏侯令女那样固守衰败夫家的,只是极少数。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背后的事情才值得令人深思。其实上次的争执之后,胡太后已经表态可以适度让步,让李崇的孙女也进入宫掖,只是名号不会太高,充当普通的嫔妃罢了。对于每一个门阀贵胄来说,皇帝纳妃本就是新的权力洗牌,能否跻身其中就代表了自身的地位,也关系到家族未来的繁荣或衰败。像这样的机会既然产生,按道理就不应该怄气放弃,把如此大事当做家常儿戏。

    今日在场的,几乎云集了北方大族的适龄女眷,几乎没有出身寒微之辈。相关的内侍正在唱名核对,由刘腾、元子攸二人替皇帝初步把关,先瞧瞧身份和年纪有无出入。除了上次议定的几位胡家姑娘、元乂外甥女外,关东的崔卢李郑等家均有人来,甚至包括具有晋朝皇族血统的高元仪。可是单论相貌,其实大多平平。

    “难道是他自持身份,不肯接受这样的待遇?”想着想着,阳祯的心中不断泛着嘀咕。其实在他一个小小羽林军官的心目中,那位常常带着和蔼微笑的勋臣大员,还是蛮有亲和力的好官。可是任凭他心里怎么想,李崇到底还是没有前来,大概是真应了他的外号“卧虎”一样,犹在家中舔伤口吧。

    在一阵胡思乱想中,来者的身份核对已然结束。套路娴熟的刘腾负着双手,慢腾腾得回转过身子走回殿前,注视着下面赔笑讨好的群臣们。元子攸则像是个乖巧的晚辈,不显山不露水得站在其旁边,靠后躲了几步。

    “宫中的规矩颇多,以后尔等可要小心谨慎,服侍好天子和太后,庶几可以无错。可要牢牢以孝文幽皇后为戒,时刻管好自己的言行,否则的话身遭刑戮,那可就是谁也救不了了!”沉默片刻,刘腾忽然貌似忠厚得提醒一番,又意犹未尽得住了口。话的音量虽然很轻,可是听众们个个闻言脸色刷白,噤若寒蝉。

    “孝文幽皇后!”不光是朝臣们,阳祯也咀嚼出里面的味道不对。

    作为一名事业成功的宦官,刘腾一生丰功伟绩的开端,那便是“忠心耿耿”得跋涉千里,告知南征的孝文皇帝宫中有变,举报了秽乱宫闱的皇后冯妙莲。凭由这个政治本钱,他才得以接触权力并左右朝局,再后来又成功得进行了几次政治投机,并且赢得了胡太后的感恩戴德,才有了此时的如日中天。这次在小皇帝选妃的关键时间点,他明目张胆得提出这个旧事来,话里头的威慑力度可想而知。毕竟在宫闱之中,有没有证据、是不是罪过,他都有办法去搞个“证据确凿”。

    “今后诸事,可得拜托刘中尹关照了!”人群之中,立刻有颇为懂事的先站出来。那是职位普通的潘舍人,牵着女儿潘外怜的手嘿嘿赔笑朝前,向刘腾深深地鞠躬道。接着他又用中等音量,拱着手求告道:“小人祖居东海之滨,颇有些珊瑚蚌珠之类的特产,不日备办好送达贵府,聊表心意。”

    “嗯,放心即可。”刘腾展露笑颜,还亲切得询问了姑娘家的姓名,以示重视。

    有了这个先例在,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再端着,纷纷朝着上首的刘腾挤过来,尽己所能得讨好托付。什么关西的古董珍玩,什么燕赵的歌儿舞女,州郡地方的土产金银,统统得预先划入后者的账目。甚至是仰仗天威的胡家人,也为了表示友好和睦,也稍微表态恭维一番。毕竟在深宫之中,刘腾的作用的确是一言九鼎。

    “当,当众受贿?天子就坐在里头看着呢,怎敢这么明目张胆?”面对阶前的混乱人潮,阳祯实在是感觉有点懵,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茫然得左顾右看,却见元子攸一点也不惊讶,羽林们也大部分安堵如故,没有人敢表现出一丝反常。哪怕是里头的元怿等人,理应早注意到外头的动静,可也没有丝毫反应。所以他即便带着满腹的狐疑和牢骚,可也只能看着眼前的时间奇景,什么话也不敢多说。

    “小人世代居住荒僻,实在拿不出什么珍惜宝贝,唯有贡献代北良马百匹,以表寸心。还请中尹勿见谅,要因此卑陋而嫌弃!”人群沸腾了好半天,才轮到位于尾端处的一个外臣。只见此人长得肤色白皙、高鼻深目,中等身材但腰板十分结实,容貌和中原人差异很大。尤其是穿着皮裘戴着顶突骑帽,在百官丛中很是另类。

    “无妨,无妨。尔等有心了!”刘腾轻轻地皱着眉头,实在不想和这个打扮野蛮、相貌粗鄙的家伙说话。可是碍于官场的套路和面子,他也只能假惺惺得表示感谢,随意把对方给打发掉,也懒得多问名姓。他转过身去,在心底暗暗骂道:“哼,送马?我家又不是开草场的,洛阳都邑繁华之地,需要这种东西作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