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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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6阊阖直言

    宫城阊阖门的城楼上,黄罗伞盖遮天,玄色旌旗卷风,大魏的几个掌权人物尽数汇集此处。望着城外的一片空空荡荡,在场者的反应各有不同。权威受到挑战的元怿,自然是难得的怒形于色,再没有掩饰心底的反感。胡太后则是一脸的柔和沉默,只是皱纹颇深的眼角微微下斜,看不出其内心的想法。至于从来乖觉的皇帝,则是木然得束手陪侍,也浑然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得,满脸的稚嫩和无辜。

    “你们两个,我不是严令必须群集百官过来,为何空着个手回来复命?抗拒命令的后果,尔等是否知晓?”思忖了半天,元怿到底还是瞧在同为宗室的面上,没有直接对大咧咧站着的元乂和元雍发火,而是转头怒视着职位卑下的阳祯和元廿九,指桑骂槐得呵斥道。只是他的眼角,撇向的还是前者。

    早已有心理准备的阳祯和元廿九二人,耷拉着脑袋并不答话,只是用沉默予以回答。上层人物的争执,他们可不敢随便介入,既担心责罚不敢认罪,也没有胆子推卸责任,只能用这种行为表示勉强服从。

    “清河王莫要责备,这些都是我们定好的,与他们无关!百官只是窘困无奈,这才去拜谒太庙倾诉哀思,并非是真的有什么过错。朝廷已经减俸裁官,我等不忍心让他们来受责备,故而将其遣散。”没想到主将元乂还没有开口,反倒是一贯半隐半仕的老前辈元雍,率先站出来替后辈们说话了。

    阳、元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感触良多。

    “正是如此!”元乂语气坚决地昂着头,可也没有多说。

    “呵呵,我以当朝太傅的公文形式下令,叔父纵然是宗室长辈,可也不能空口就否定掉吧?何况此辈的目的,难道二位就丝毫不知道吗?说着是哭诉,其实就是对朝廷的埋怨,也正是对我的不满!新政刚刚实施,就好比是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抑或是高祖孝文帝的改革,一开始肯定有反对的声音,正需要我彰显大义、当众说服。如此简简单单了事,今后还怎么推行下去?”终于轮到正主说话了,元怿也嘿然冷笑数声,毫不留情面得谴责道。这几个贪婪无度的族人,他已经忍耐太久了。

    “太傅公,这话就过分了吧!他们只是单纯的感到委屈,并没有真的拒绝执行朝廷的新政,何必过于追究呢。再说了,即便是对你有看法,也不至于就算得上是怨谤朝廷吧?陛下才是大魏朝的主人,君何故以身作国啊?”老狐狸元乂,一旦抓住了言辞漏洞的时候,那可就话不容情了。他阴测测得冷笑着,目光炯炯。

    “嘶。”元怿倒抽了一口冷气,真后悔此刻没有沉稳心境,乃至于说出如此忤逆的话来。他赶忙扭头看向身后的胡太后,却只见老妇人含情脉脉得注视着自己,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这让他基本放下心来。再悄悄小皇帝元诩及其小伙伴元子攸,这两人也是神态轻松毫无异色,并不以为意。

    “太后毕竟还是偏心呐!”旁观的阳祯暗自感叹道。

    “宣仁,我们知道治国繁杂不易,平日里对你也是一贯支持的。可是这次的事情涉及太庙,难道我作为宗室的嫡派之长,还不得预闻吗?长路得一步步迈,事情得一件件来,新政推行得过于迅疾苛刻,会如商鞅一样后患无穷的。为了国家,也是为了你个人,我们都奉劝你稍加变通,不要造成朝中官员的大动荡,先稳定才能谋未来。”斟酌了片刻,元雍还是柔和着语气,尽量温和得求情道。

    “不行,叔父你等得起,可国家社稷耗不起,你们这是拿朝廷的利益卖人情!以现在朝廷的用度开支,部分州郡提前收取的税收都到二十年后了,还有十分之一的民户入了僧籍不纳税,哪里有充裕的财力维持这么大的官员队伍,还有他们的高额俸禄?我宁愿以身得罪百官,也一定要将此政推行下去,让国家能获得喘息之机。即便因此而身烹鼎镬,也甘之如饴!”元怿坚决地摇摇头,一脸正色得否决道。

    “这!”元雍的脸色唰得变了,顿时哑口无言。

    “也不想想是谁造成了这一切,不从源头上改变朝廷的奢靡无度,反而从细枝末节抠抠减减,就好比是漏了的屋子修修补补,怎么也改变不了根本,反而让更深处的统治基石摇动。”不仅仅是老成的元雍,包括元乂、元诩乃至于阳祯等人,也都知道症结出在何处。他们悄悄地望向胡太后,内心的想法大同小异。

    “元怿啊元怿,难道你真的就以为这样的补救,就能改变大魏面临的问题吗?减俸裁官省下来的财帛,也肯定会被胡太后等人挥霍一空,这是病入膏肓的重症,哪里是皮肤腠理的小疾?”默默躲在一旁的阳祯,感叹着这位当代补锅匠的无谓辛劳。可是设身处地再想想,对方也确实处在十分尴尬的局面,也无力改变国运和命运。

    “忧国忘家、以身济难,古之名臣何以加焉?大魏之忠义纯臣者,清河王是也!”万籁俱寂的情况下,胡太后微笑着点点头,用她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夸赞道。于公于私,她都得给出这个定论,即便世事还远未盖棺。

    “太傅理政,朕无忧矣!”元诩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拱手附和着母亲。

    “是极是极!”其余人也纷纷点头,一齐赞道。

    “陛下、太后,我觉得还是可以折中修改下,并不一定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得罪满朝的文武公卿。近年来蠕蠕孱弱、国都内迁,可是北方边地仍然滞留了大量的沿边军镇,戍守的军民人口百万之众,朝廷供给的财帛粮秣尤多。不妨从中减免部分,让军户和过去的部落时代一样自力谋生,能节约的可不止是一星半点。”想了半天,元乂猛然一拍脑袋,想出了个绝佳的替代方案。

    “不错,可以把给代北的军械粮秣减半!军镇最主要还是为拱卫平城而设置,眼下京洛囤积有足够的军队,足以应付四境的战事。即便还要威慑蠕蠕,剩下的供应也足够支撑,从中可以节约许多。”精于算计的元雍点点头,掰着手指头两眼放光,和在自己家的仓库中数黄金一样兴奋。

    “减军粮?”阳祯不可置信得瞧了眼二人,满脸诧异得暗惊道。

    毗邻的元廿九听见这声低呼,他撇着嘴巴向小兄弟耸耸肩,早就习以为常。

    “倒也是可行!”胡太后闻言点点头,看了眼依然乖巧的皇帝儿子,对方也是一脸默认的神态。在迁都洛下多年后,魏国早就视边境将士为苦役,对他们的待遇不怎么上心。再说隔着上千里外,怎么着也没有近处的百官亲近。

    “不可,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会失去龙兴旧地的军心!况且边地本就苦寒,他们早已失去了昔日天子爪牙的待遇,现在又因为武夫的身份几乎不得升迁,不能再苛刻相待了。京洛百官大多都有家有业,宗室勋贵们也有足够的田产,稍微削减反倒不是问题。”话都说到这份上,元怿仍然是固执己见,不肯让步。

    “哼!也就是说,家有田产就是我们的罪过,必须因此而遭受削减呗?那群数千里外的武夫如何谋生,和你有什么关系,非得得罪大臣来替代?汝辈年轻,不知道治国需要的是文臣,而非那些字都不识的粗汉!”元雍怫然不悦,挥着袍袖教训道。汉化多年,他早就穿汉服、说汉话,享受着中原的花花世界,对故土的野蛮人鄙夷嫌弃。

    “是啊,稍微减一些有何影响?草原那么广阔,军户们大可以放牛放羊自己生活,类似于两汉的屯田自保,没必要浪费朝廷的物资。”没想到对方这么油盐不进,元乂皱着眉头,也不肯就此屈服。

    “此事已矣,绝对不可,休得再议!”元怿回答得斩钉截铁。

    “唉!”元雍和元乂满脸懊丧,想着对百官作出的承诺,心里很是抵触。

    “不仅如此,今天参与此事的官员,明天卯时也得尽数到显阳殿集合。我一定要亲自加以说服,就好比孝文皇帝说服任城王一样,绝对不能任由这种情绪蔓延下去!”不依不饶的元怿,还抓着另一点牢牢不放:“阳幢将,你也不是第一次懈怠军务了吧?就由你的队伍连夜通知,将此事通知所有的洛阳朝臣,权当补过!”

    “这,太傅!”无妄之灾临头,阳祯瞪大了眼睛左右张望,寻找援兵。

    事不关己,没人会搭理。元廿九深深地埋下头去,他不敢说;元乂眨着眼睛没有开口,他不愿说;元雍愤怒地撇过头去;他懒得说。至于胡太后么,自然是对小情郎百依百顺,有意强调其执政权威。

    “太傅,陛下有令,不必再去!”当此之时,元子攸突然吭声。

    “哦,对,朕是说过!”同伴的频频眼神示意,让元诩立刻开口配合。

    如此意外的反应,让阳祯比方才还要惊讶,他愣愣的望向一贯乖觉的两少年搭档,实在不能理解其原因。连主将都对自己不管不顾,此二人怎会得罪元怿来相助?他却哪里知道,自从西游园里的那次意外替皇帝“仗义执言”后,后者均认为他是个心怀忠义的人,已经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什么?”元怿扭过头来、十分气恼。他没想到连对头元乂都屈服了,却是两个晚辈跳出来反对。

    “陛下特意下令,顾念百官都是为社稷直言,集体拜谒太庙也不是太出格的举动,理应以安抚为主。当时是由我去传令的,亲口向朝臣们保证绝不追究,以安其心。如若再度纠合他们来谴责的话,岂不是与天子的旨意违背,如何说得过去呢?”元子攸的眼中并无惧色,面色平静地解释道。

    “此言当真?”元怿闻言又惊又怒,扭头望向皇帝。

    “朕确实是这么说的。”虽然有点心虚,可元诩还是点点头承认道。

    “皇帝太轻率了,怎么可以未经和我商讨,擅自发出这样的命令?”心情不佳的元怿,听到此处实在是愤怒难当,忍不住直接脱口而出。刚刚说完,他就赶忙捂住了嘴巴,深感自己的失言。

    “宣仁,此言过矣!”一贯宠信他的胡太后,也破天荒得斥责道。

    “什么商议不商议,你当时和母后在西苑缠绵,我难道还敲着门走进来,请求你的允准然后执行吗?”听到母后都开了口,元诩很是懂事得闭上嘴,没有过多插话。可是他仍然在暗暗抱怨着,对这位便宜假父越看越不顺眼。

    “笑谈,真是笑谈。我算是弄清楚了,连天子的金口玉言都不做数,还是得清河王批复才是诏书!嘿嘿,我辈老矣,本来就没有资格与闻国事,今日真是无端冒犯了!陛下、太后,恕臣先行告退了!”元雍气得笑出声来,此番他算是失尽了面子,豁出老脸也没能替朝臣争取来什么。越想越气的他,直接拂袖而去。

    “大事小事是,清河王自为之。我等多说无益,先行告退了。”与其同进同退的元乂,也嘿然冷笑着打了个招呼,跟着迈步下了城楼。刚被责骂过的元廿九,则像个形影不离的看家犬一样,埋头跟着离开。

    “这会陛下还要学读《尚书》,我等也先行告退了。”惹出事端的元子攸,瞧见场面不对,赶忙拉着小皇帝的袖口,一溜烟得跑开回宫。他最主要的官职,其实就是因为年纪相近,而入宫充当了元诩的伴读。

    “唉,宣仁啊!你还得克制自己的脾性,不能这么刚直!”怒斥之完的胡太后,倒是又气又爱怜得看着情郎,实在是狠不下心去。瞧见对方孤身一人,她缓步走上前去,伸出衰老松弛的双手,牵着元怿和缓抚慰起来。

    “身为宰辅,事关国家,我若不直,谁来相支?仙真,只要你能理解我的苦心,就足够了!”元怿苦笑着摇摇头,将胡太后揽入胸中牢牢紧抱,端详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许久,好半天才发出感慨道。

    缠绵的叔嫂二人,当着城头将士的面毫不顾忌,动作和语气都十分亲昵。和旁观的将士、侍从们一样,阳祯也赶忙扭过头去,背对着权当作没看见。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这次多亏了皇帝和武城公的帮忙,身上的麻烦算是暂且结束了。可是对于元怿来说,未来的执政道路,恐怕困难只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