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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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十一章:银行完了,家没了

1

稳坐四国银行董事长宝座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徐堪徐大人。

关肆国对儿子再三叮嘱,打现在起,自己就不方便再出面了,你要争分夺秒,把关家的资产从银行里转移出来,即使不能全身而退,逃出多少是多少,这可是我们关家的血汗钱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钱,什么四国银行,我还可以开五国银行、六国银行呢。没钱,别说银行,开家烟杂店都难!

虽说关叁青只是个部门经理,可四国银行,上上下下,从襄理到每一个柜台的职员,都是银行的老人,念着关肆国的好呢。只要关叁青递个暗示,他们都会不遗余力提供帮助。这一点,关肆国绝对有把握。

徐堪是个大忙人,除了四国银行的董事长,他还兼着另外两家银行的董事和总裁呢。这边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办公室,也就是偶尔来晃一趟,找襄理问两句话,在文件上签几个字,再打一通电话就闪人了。

这天,他却把关叁青叫进了办公室,拉着关叁青的手,如长辈般循循善诱。此次官资入股,是为了便于央行掌控全国的金融大局。象四国这样中等规模的银行,上海滩至少有十几家,多数经营不善,早已资不抵债。一旦战事再起,民众挤兑,钞票贬值,金融危机就会席卷全国。上海是全国的金融中枢,千万不能乱啊……

关叁青眨巴着眼睛,对政治向来漠不关心的他,有点似懂非懂。

徐堪接着说:“徐某人如今同时兼着几家银行的职务,分身乏术。这么说吧,四国银行过去姓关,现在、将来始终还是姓关。这一点,保证不会变。”

这句话让关叁青为之一振,小小的感动。

徐堪拍着关叁青的肩膀说:“现在你该放心了吧?下午召开董事会,我就要宣布卸任总经理一职,由你接任。”

关叁青真的感动了,把父亲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拉着徐堪的手正想说两句“不负重托、肝脑涂地”之类的话,敲门声响了,进来一名男秘书,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毕恭毕敬地说:“董事长,南京刚刚送来的。”

徐堪示意他放在办公桌上。关叁青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见档案袋上盖有“绝密”的红色印戳,顿时来了精神。

男秘书没有走的意思,欲言又止,看看关叁青。关叁青赶紧站起来:“您忙,在下告退。”

“不不不,你别走,我还有话对你说!”徐堪朝男秘书使了个眼色,男秘书乖乖退出办公室,徐堪对关叁青说了句“稍候”也离开了办公室,把房门带上。

关叁青没有丝毫的犹豫,拿起那档案袋一看,封口只是用白线缠绕了几圈。他迅速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快速浏览起来。这是财政部和中央银行所发的密令,大意是,凡民国二十五年前发行的所有公债库券,都将在今年下半年提前偿还。

关叁青惊呆了。要知道,如今市面上那些公债,价格只有票面的九一折、九二折甚至更低,一旦偿还,不光是全额,还要支付利息。这就意味着,躺在四国银行库房睡大觉的那些公债库券,马上就要变成白花花的大洋和现金了!

这样的消息一旦在市场上炸开,等于一颗重磅炸弹。早先那些不受人待见的库券、公债立刻就会变成香饽饽,被疯抢一空。今天九一折,明天就是九二折,后天就是九三折,一直到九九折、没有折,即使没有折也是划算的,因为还有利息呢!

关叁青把消息第一个告诉襄理。襄理显得难以置信。果真如此,当初老蒋为什么还要逼着咱们去买他们的公债?你忘了被中统绑架的事儿了吗?偏偏关叁青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儿,说今非昔比,老蒋想明白了,他要拉拢民心,给长期以来苦心支持他的银行界一点甜头。

两人的意见南辕北辙。关叁青要襄理赶紧调集资金,火速去购买新的公债和库券,越快越好,越多越好!襄理认为当务之急不是买什么公债,而是把所有的资金都换成硬通货——美钞、金条,哪怕银元也行。

“我找你父亲!”襄理急了。

“我爸他病了,业务全权移交给我,现在我说了算。”关叁青板起面孔。

“关少爷,你不是疯了吧?一条未被证实的小道消息,你就要孤注一掷?”襄理想不通。

“等到证实了就晚了,现在还有肉吃,眼睛一眨连骨头都没了!”关叁青拔高嗓门,“我晓得这样做有点冒险,不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属于疯子的。我爸既然把银行交给我了,我就要做出一点成绩让他刮目相看!”

襄理气得不住摇头:“你这是给关家挖坑啊,只怕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

关叁青最听不得“死”这个字眼,勃然大怒:“我们家的银行,不用你瞎操心!你要做的,就是服从!”

“我辞职!”襄理拂袖而去。

“滚!滚!”关叁青抓起一沓账簿扔过去。

2

经过数天舟车劳顿,秦克一行六人来到潼关检查站,住进附近一家小旅馆。他长了个心眼,担心检查站里贴有他的通缉令,没有急于抛头露面,跟伙计一打听,就知道情况不妙。检查站以前驻守的是警察,还有机会拿点钱塞塞狗洞,现在换成了军统,警察只管把门,比以前难多了。同行的另三位,想跟秦克他们分两拨走,也是扮成一对小夫妻,还有一个说是表弟,结果被识破。论辨识能力,军统那叫一个强,先看年龄——年龄是藏不住的;再看气质——你说自己是农民,可手上一个老茧也没有。只要是青年学生,就怀疑是投奔陕北的,先把人扣下再说。

秦克作为男演员的魅力又发挥了作用,一番搭讪,旅馆的老板娘悄悄告诉秦克,有一条小路,可以绕过那个检查站,往北一里地有一座小山,翻过去就行。不过白天有巡逻队,撞上就麻烦了,最好晚上走。秦克和小蔡小温一听可高兴了,到了晚上,三人结账就走了。

可有两条他们疏忽了——当地人嘴里的“小山”,在他们想来,估计跟上海的佘山差不多。可到了近前才发现,买嘎的,这是“小山”吗?不会是泰山黄山被挪过来了吧!

若在白天,爬山可视为一次郊游,赏赏风景,哼哼小曲,沿着山路一路登顶就大功告成了。可晚上你去试试,没有路灯,仅凭惨淡的月光。乡下的天黑跟城里的黑夜截然不同,真正的黑啊,黑得漫无边际,像一张黑色的大网包裹了一切,手电筒的光束在浓浓的黑幕里显得那么细弱软绵,只能照照脚下,往远照就散了,看不清了。

三个人带着行李,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高一脚低一脚,不时被地上冒出的泥块石头磕绊一下。秦克健硕,走在最前头,还帮他们拿着一口箱子。小温体弱,落在后头,小蔡不时停下拉她一把。

三个人走走停停,秦克踢到了什么东西,好几样东西滚下了山坡,在黑夜中发出清脆的“克郎、克郎”声。

“什么呀?”小蔡问。

“好像是罐头盒……”秦克有点纳闷,在这样的山上,偶尔出现一个丢弃的罐头盒也就罢了,怎么同时出现好几个呢?难道连成一串……

“不好!!”秦克低声叫了一声,话音刚落,一道强烈的光柱射过来,周围亮如白昼。三个人顿时全傻了。原来这是一个临时设置的哨卡,而且拉了电线,用上了探照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两条步枪的子弹就打了过来。

“卧倒!!”秦克吼了一声,一头往地上扎去。小蔡和小温慢了一拍,先后中弹倒地。

砰砰砰!子弹还在射来,秦克趴在地上,知道在探照灯和枪口的双重威胁下,小命难保。他手里还攥着手电筒,是铁壳的,挺沉,就把它当成武器,奋力朝光源砸过去。就听一阵玻璃碎裂声,探照灯居然被他砸中了,应声熄灭,漆黑迅速笼罩了山上。

秦克爬过去一看,小蔡头部中弹,已经没救了;小温胸口中弹,她目光呆滞地望着秦克,奄奄一息地说:“秦……大……哥……快……走……别……管……我……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弱,眼里的光暗淡下去,眼珠凝固不动了。

哨兵好像在更换弹夹,停止了射击。秦克爬起来,弯着腰,翻过山坡,前面出现一段下坡路,因为坡陡,奔跑中的秦克一时脚步纷乱,踉踉跄跄。前面出现一棵大树,秦克刹不住竟一头撞了上去,沉闷的“嘣!”一声,当场昏死过去。手腕上戴的那串佛珠散落一地。

……迷迷糊糊中,秦克睁开眼睛,眼前,粗砺的黄土丘陵,陡然变成了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下,仿佛一切被洗白洗透洗干净了,细溪清流,山麓草原,卧石如牛……秦克心想,我一定是死了,还好进的是天堂,没下地狱啊……

远处隐约地传来了歌声,让他对这个“天堂”产生了一丝怀疑。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采,

生下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五谷地里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唯有那个蓝花花好……”

这是陕北民歌《蓝花花》。

秦克被路过的一队马贩子搭救,将他送到了陕北,人生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就在秦克经历生死的那个夜晚,郑二白也没怎么好过。他正在做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的一件事情——穿上一套福尔摩斯的行头,扛着一架梯子,穿过花园,把梯子搁在二楼窗户下,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开始往上爬。

白天是她丈夫,晚上就不是了,得扮演她情夫,来治疗她的心病!

我给她治!给她治!

闺房窗户开,一女探头,“喂”了一声。郑二白抬头一看,是丁香,就问:“怎么样?醒了没?”

“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丁香回答。

“好!就要这状态!”郑二白接着往上爬,丁香却发现了什么,喝道:“郑二白你等等!你穿谁的衣服?”

“秦克的呀!”

“错啦!”

郑二白忙问:“穿反了?”

“谁让你穿福尔摩斯的行头?应该穿罗密欧的,知道吗?罗密欧!”

郑二白莫名其妙。“这有区别吗?”

“废话!区别大了去!只有罗密欧才会爬朱丽叶的窗台,福尔摩斯怎么会爬朱丽叶的窗台?破案哪!”

老郑想了想:“朱家出了案子,福尔摩斯来破案,不行吗?”

丁香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他们是一个时代的人嘛?差好几百年了!你给我回去,换行头!”

郑二白不干了。“我的丫鬟大小姐,有你这么使唤人的吗?这一来一去,天都要亮了!”

丁香反问:“医生开错了药,能不顾死活地逼着病人把药喝下去吗?当然得把药换了!”

“两码事!我先上去再说。”郑二白接着爬。眼看就要爬到窗口了,丁香急了,抄起一把雨伞,用伞柄把梯子使劲往外顶,郑二白连人带梯子像只肉球似的消失在窗口,扑通一声巨响。丁香扒着窗户朝下面一看,就见郑二白仰面朝天躺在下面,一动不动。

“叫你别爬!”

3

自打秦克一走,关壹红就断断续续的低烧不退,到了秦克负伤那天,仿佛是心有灵犀,关壹红陡然发起了高烧,始终在三十八度以上徘徊,一度突破了三十九度。郑二白熬的药,她不肯喝一口。无奈,郑二白至少给她敷上冰袋,让丁香用冷水毛巾帮她擦身。

关叁青从银行回到家里,咋呼起来:“姓郑的,我姐烧成这样了,你想把她活活烧死啊!你好另娶了是不是?”

“少爷,”丁香指着桌上的药碗说了句公道话,“你不能怪他,是小姐自己不肯喝药。”

“那就送医院,看西医,输液!看什么狗屁中医!”

他命令丁香:“叫人弄个担架,抬医院去,快去!”

丁香只好跑开了。郑二白一直没吭声,忽然,他凑到关壹红发烫的耳朵边,说了一句只有她才能听见的话:

“壹红,我想明白了。我成全你们,你去陕北找他吧。”

立竿见影,关壹红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找到以后,你们就在那边举行婚礼,然后在报上登个启事,宣布咱们离婚。”

关壹红的眼珠骨碌碌转了起来。

“可现在,你必须喝药。就你这身子骨,连家门口都迈不出去,还想千里迢迢去陕北?”

关壹红支撑着想坐起来,关叁青把个枕头垫到她背后,说:“姐,咱们去看西医,别相信这个庸医!”

关壹红的眼睛盯着药碗,嘴里喃喃:“药,药……”

郑二白把药碗递给她,关壹红如饥似渴地喝起来,好像那不是苦哈哈的中药,而是甜甜的加多宝凉茶。她一口气喝完,把空碗递给郑二白,还傻傻地问:“还有吗?”

两碗药下肚,发了身汗,关壹红说她肚子饿了,吃了块“沈大成”的条头糕,外加“王家沙”的菜团子,精神头就来了。让丁香拿来地图,研究起去陕北的路线来。郑二白帮她分析,秦克走的那条线路,人多,所以不安全。政府一直在围剿红军,眼瞅着这么多年轻有为的人往陕北跑,国民党能乐意吗?肯定得想方设法阻挠。万一秦克被逮住了,弄不好还会押回上海……

“不会的!”关壹红连声说,“他脑子可活络了,有的是办法,他一定能跑到陕北去。”

言下之意,别拐弯抹角劝我打消主意,陕北我去定了。

郑二白帮她设计了一条线路。他虽然没去过陕北,可秦川那一带他都跑过。民国十八年,他们一行数人上湖北蓟县给李时珍祭扫,然后绕道四川,从万县渡过长江,翻过大巴山,从安康到西安,再从潼关乘船渡过黄河到山西,绕了一大圈。

实在不行,我亲自把你送到陕北去,让你们俩……团、那个团、团圆!

郑二白拍着胸脯,咬着牙说出最后两个字。

人家是千里走单椅,一路护送嫂嫂;我这是千里送老婆,把老婆往别的男人怀里送。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二的男人了。

望着自己的丈夫,关壹红的眼里充满了感激。这年头,要找这么二的老公,难哪!

“我就有一个要求,你能答应吗?”郑二白问。

“你说吧!”

郑二白把手往她脖子上凑,关壹红立马警觉地往后缩。“干什么?”

“我给你戴了个东西。”

关壹红用手一摸,拉出一根白绳子,上面挂着一枚“贰毫”银角子,不由瞪了郑二白一眼。“什么时候给我戴的?”一边说一遍就要摘。

“别摘!”郑二白道,“我就要你把它一直戴着,夫妻一场,留个念想吧。”

关壹红仔细一看,正面有“贰”,反面也有个“2”,用白线一串,代表“二白”。

“郑二白,你好好看看——”关壹红指着银角子,“这‘贰毫’的‘贰’字勉强是‘二’,可这个2后面还有个0呢,分明是二十,不是二。”

郑二白说:“没错。这就代表——只要你想到‘二’,准灵(零)!”

关壹红肚里发笑,要能找到比你更二的男人,我把“关”字倒过来写!

数天后,一桩震动金融界的大事发生了,说是金融界,其实跟每个兜里揣着钱的老百姓都有关。

中央银行宣布推出全新的货币——法币。这个“法”跟法兰西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是法治的“法”。除了政府控股的中国、交通、农民三大银行,加上中央银行自身,其余所有银行的印钞权一律收回。包括四国银行在内的十余家银行印刷的纸币限期收兑,逾期作废。同时,银元被禁止流通。但因为银子依旧是硬通货,故银元在黑市上依旧受欢迎。

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关叁青,居然是看了一早的报纸才得知消息,心急如焚的他赶紧往银行里打电话,急令他们把九江路总行金库里的金条、银元和美钞通通封存,除了我……

“关总!”电话里的声音百般无奈,“就在半小时前,董事长亲自带人过来,把金库职员包括警卫一个没剩统统换了。咱们的金条、银元还有美钞,全部贴上了中央银行的封条,不准任何人擅动,违者就要吃官司!”

关叁青傻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跳上汽车,风驰电掣地赶到银行,让他们把所有的债券清仓抛出去!可惜迟了一步,沪上几大交易所,从股票、证券、黄金到期货,全部停盘,禁止交易。熬到下午,中央银行再发一条重磅消息:即日起发行三亿元的“统一公债”,用来偿还即将到期的各种公债和库券。通俗地讲,我借你一万元,期限一年,明天就到期了,连本带利得还你一万二。没关系,到了明天,我再跟你借一万二,连本带利“还”给你。举新债还旧债,等于啥也没还。

明火执仗!明火执仗!!

盗亦有道,国民党,你们连强盗都不如!

关叁青一路破口大骂,回到家里,迎接他的竟然是噩耗。原来佣人照例把早餐和报纸一并送进关肆国的卧室,过了半小时,进去收盘子,却发现关肆国直挺挺地倒在**,脸色铁青,呼吸和心跳全无,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张报纸,报纸头版的黑色标题赫然:

币制改革!

银元闪开!

法币当道!别的钞票死翘翘!!

4

三日后,关家大殓,关肆国落葬。

一度执沪上民营银行之牛耳、因成功推出“大丈夫奖券”而名噪一时的四国银行董事长,带着他金融报国的理想、振兴家族的情怀、壮志未酬的遗憾,带着他的四国银行,一道驾鹤西去,悲哉,叹哉!

话说回来,即使他能挺过这场币制改革,熬到抗战胜利,坚持到上海解放,再过几年,四国银行一样在公私合营的大潮中沉沦下去。看看他的同行们——金城银行、大陆银行、中南银行、浙江实业银行、盐业银行、通商银行、大来银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殊途同归,变成中国人民银行的一间分行。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关壹红安慰弟弟,四国银行已是姓徐的那帮人的掌中物,你就是把银行所有资金变成债券,头痛的也是他们,跟咱们家没关系了。

“姐呀!”关叁青声泪俱下,“我跟你交底吧,我不光花了银行里的钱,还花了家里的钱……”

关叁青吐露了实情。闹了半天,为了赌一把,他不光押上了全部现金,还把圣母院路的这栋花园洋房,包括步高里、新新里的两幢石库门,加上法租界霞飞路上的几间店铺,把全部的不动产向大来银行做了抵押贷款,真正的倾囊而出,绝对的干净利落,就连他姐姐那辆雪佛兰汽车都没有放过。

关壹红目瞪口呆。

“姐,要不了几天,人家就要来收房子了……咱们得搬家了!”

“你……你……”关壹红嗫嚅了半天,瘫软在地。

“姐,我对不起你,你保重。”

他给关壹红鞠了一躬,凄凄惶惶地走了。

关壹红拿起一个相架,是关肆国和关贰铭的父子合影。“爸……爸……哥……哥……你们都走了……叫我们怎么活呀……”关壹红号啕起来,忽听楼下爆出一阵惊呼:

“少爷!”

“少爷!”

“使不得啊!”

关壹红踉踉跄跄下楼一看,她弟弟站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正往一只铜头吊扇上挂,一副准备上吊的样子。几个佣人试图阻止,关叁青嚷嚷着:“滚开!别管我!让我跟老爷子去了得了……”

“叁青!”关壹红含着眼泪喊,“你不要干傻事,快下来!听见没有?”

“姐呀——”关叁青涕泪横流,“我他妈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关家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统统败在我手里了!你我都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可现在,出门就是瘪三,连个下人都不如!”

关壹红揪住他的裤腿,指着客厅里搭设的灵堂,声气颤抖地说:“叁青,爸刚刚下葬,他要是看见你这样,一定会把你骂个狗血淋头!钱,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叁青你还是不是男子汉?拜托你像个男人好不好?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咬着牙挺过去!从今往后,你我姐弟就要相依为命了,姐姐不能没有你……别抛下我……姐求你了……”

关壹红泣不成声。

关叁青哀嚎一声,绳子掉在地上,随即被佣人扒拉下来。姐弟俩抱头痛哭。

5

参加完葬礼,郑二白心里格外难受,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堵得慌。这辈子,他也就有过这么一个老丈人,开头关肆国对他的态度有点冷淡,时不时冷嘲热讽两句,到后来,翁婿俩慢慢积攒了感情,变得融洽起来,尤其是最近一阵,他每日过来给他诊脉,熬药,关肆国瞅他的眼神,越来越慈祥,“半个”干儿子已逐渐往“整个”上靠拢了。老郑再三叮嘱他,不要情绪激动,记得按时服药。当噩耗传来,老郑差点儿没昏过去。诊所贴出告示,岳丈去世,停业三天。怀着沉重的心情,如何替病人开方诊脉?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先替老岳丈思考人生,然后思考自己的人生。这几天外头发生了哪些大事,压根儿没心思去关注。

币制改革的消息已经在外滩里传遍了,街坊四邻议论纷纷。用惯了银元,虽说沉甸甸的,揣兜里不方便,可毕竟里头含着八九分的银子,不怕贬值,撕不烂又摔不坏,这玩意儿实诚。钞票就不同了,看着光鲜,拿着轻飘,说穿了就是一张纸,物价涨一倍,钞票立马贬值一倍,立竿见影。大家都在问,这法币靠谱吗?购买力怎样?以后该怎么用?

郑二白整整思考了三天人生,等到他出关,再去关宅找关壹红的时候,开门的是那个管家。他告诉老郑,少爷和小姐已经搬走了,在外头租房子,具体哪儿不晓得。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这宅子已经易主了,我现在只是一个看门的下人。说完大铁门咣一声关上了。

郑二白疯了似的到处找,从法租界到公共租界,从老闸北到杨树浦,其实关壹红住的地方就在斜桥,一条叫“进贤里”的弄堂里,离开郑氏诊所的方浜路不过三四公里。主仆俩租了个约十五平米的客堂间,关叁青没有搬进来。确切地说,他只在进贤里的弄堂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他跟姐姐说,从天堂到地狱(进贤里也不能算“地狱”吧,有点言重了)、从少爷到瘪三(他也没沦落到乞讨的地步,又言重了),不过是一夜之间,没法接受。姐,我想离开上海,去哪儿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须得走,马上就走,否则在这种地方呆不到三个月我就会吐血而亡的!

但姐,你记着,我不是逃离上海,我只是战略转移,总有一天我会旌旗招展地杀回来……(咦,怎么听着跟红军长征一个调儿?)关家被掳走的东西,银行、房产、汽车、金条,我会一样不少、一件不落地拿回来。

姐!保重!!

关叁青把一块金壳的西门子打簧表给当了,凑足了盘缠,头也不回地走了。

数年后,他果然返回上海滩,摇身一变,变成了……反正关壹红是不敢认了。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丁香吞吞吐吐地告诉关壹红,她想回四川老家。

已经被各种意外折腾到麻木的关壹红,显得很平静,顿了片刻,问:“连你也要走?”

“小姐,我们一块走吧!”丁香说。

关壹红“啊?”了一声。

丁香说:“我老家就在四川万县,从那儿渡过长江,往北走就是陕西了,你不是要去陕北找秦克吗?”

见关壹红默不作声,丁香追问:“小姐,难道你不想去了?”

“丁香!”关壹红抬头起来,眼里噙着泪水,“其实我一直活在幻觉里,现在幻觉破了碎了。秦克他自己都承认,他并不爱我,他有他爱的东西,他可以抛下我不顾,去追求他想要的东西!现在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干脆眼睛一闭去死去翘辫子,要么就睁开眼睛,活在现实、活在当下。”

丁香迟疑地说:“小姐你可以去找郑二白呀。”

关壹红轻叹一声:“我脸皮可没那么厚。”

“可你们终归是夫妻啊。”

关壹红擦干眼泪说:“我要找工作,我要自力更生,我不想当谁的太太!爸爸在天上看着我呢,我要告诉他,关肆国的女儿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

次日一早,丁香就走了,回四川老家了。数年后,丁香换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身份重返上海滩,让关壹红瞠目结舌。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疯找了一天的郑二白筋疲力尽回到家里。谢桂枝端来一碗红烧猪蹄,好像知道他腿快跑断了,让他食补食补。要搁平常,老郑早就风卷残云吃得精光,可现在,他只是怔怔地瞅着,哪里还有胃口?大家都听说了关家的遭遇,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毛跑跑说:“郑先生侬放心,从明天开始,我不拉活儿了,帮侬找老婆!不管租界还是华界,每条马路我都要跑到。”

万先生也说:“对,我们帮你去找。”

菜头说:“一天找不到,我们就不会停。”

仲自清也说:“我帮你登寻人启事。”

郑二白抬起头来瞅了一圈,抱拳说:“谢谢大家,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咽了口唾沫,把后面的话一块咽了回去。

“担心什么呀?”万太太追问。

郑二白就是不吱声,林妹妹快人快语:“担心他那位,破罐子破摔!”

众人没听懂。林妹妹解释说:“从前在南京路开百货公司的刘家,也是一夜之间破产变穷光蛋,千金大小姐只好嫁给一富商做了小老婆,后来被人家一脚撵出了门,自己又不争气,染上了*瘾,山穷水尽,只好心一横、裤带一松、大腿一掰,生意开张。消息一传开,多少男人趋之若鹜啊,门口都排队了,只好电话预约!”

谢桂枝不爱听。“别说得那么吓人!关壹红,多傲的一个人啊,死也不会做那种事的!”

林妹妹说:“谢小姐,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饿三天试试,到时候,为了一只大饼,干什么都乐意!”

“那是你!”

房东太太插话说:“这种事,难说的。要么眼睛一闭,抹脖子上吊,寻死倒容易;想活下来,那才叫难呢。”

毛跑跑顿悟了:“晓得了,要是找不到,就上那种地方碰碰运气!”

万先生摇头道:“‘那种地方’?你能具体点吗?上海滩‘那种地方’多如牛毛,就咱们这几个,那不是大海捞针?”

万太太附和道:“是啊,我们那大世界的屋顶花园,弹琵琶的,唱段子的,就连端茶送水的,暗里都操着皮肉生意呢。”

谢桂枝望着林妹妹:“别担心,咱们有引路人啊。”

林妹妹也不恼,清了清喉咙,“大家听好!”她拿起一根筷子“笃笃笃”敲打碗沿,即兴来了一段“上海快板”:

“福州路,会乐里,高档书寓生意真闹猛;

四马路,群玉坊,吃顿花酒就要三块银洋钿;

公共租界宁波路,广东堂子一长溜;

虹口区,清云里,咸水妹喜欢趿拖鞋;

广西路有向导社,向导来,向导去,统统钻进被头筒;

外白渡桥,东洋茶室,日本妹子嗲死侬;

八仙桥,电线木头下野鸡一排生,牛皮糖一样粘牢侬;

贵州路,单身男人不敢走夜路,

抬抬头,窗口就有女人朝侬笑;

低低头,墙角头也有女人朝侬来招手。

外国有巴黎,

明清有秦淮河,

现如今,远东第一当属上海滩,

卖肉格女人毛估估也有二三万,

只多不少呀嘛只上不下!”

唱罢,万先生头一个鼓起掌来,一个劲儿地猛夸:“林小姐哪天改行了,到大世界开唱,保证有饭吃!”话音未落就被万太太推了个趔趄。

仲自清也是击掌赞叹:“好格,林小姐,我特邀你当我们《贰角周报》的特约撰稿人,写一篇《上海滩娼妓现状》,可以弄个系列报道。”

林妹妹咯咯咯笑起来:“仲先生,我要能爬格子挣钱,还用脱裤子?切!”

大家越说情绪越高涨,却忽略了真正的主角——郑二白的脸色难看得如碗里的猪蹄。

这晚他做了个梦。

一家门口没有挂牌的妓院里(姑且叫它黑妓院吧),关壹红被五花大绑,缚在一根柱子上。周围,鸨母、龟奴、打手,围成一圈。鸨母有点像房东太太,凶神恶煞地逼问:“最后问你一遍,什么时候交房租?!”

错了错了……

她喊的是“最后问你一遍,接不接客?!”

关壹红把头发往后一甩,后脑勺磕在柱子上,疼得直咧嘴。就听她从鼻孔里甩出一个字:“不!!”

“给我打!”

长得像巡警老伍的打手挥舞皮鞭,啪!啪!一记一记,结结实实抽在关壹红身上。

五六鞭抽下去,关壹红衣服破了,皮开肉绽,鞭痕累累。她紧咬牙关,喊着:“打死我也不接客!我是有老公的人!”

房东太太说:“给我往死里打!”

啪!啪!啪!

“住手!!”

郑二白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两手往腰里一插,威风凛凛。

房东太太喊:“什么人?”

“她男人!”

“呸!这儿没有男人,只有客人!想玩她,掏钱!”

郑二白冷笑一声,唰!敞开上衣,腰里一左一右插着两把枪,左边是关家那支“勃朗宁”,右边是侦缉队配的驳壳枪。

“掏钱?哼哼哼!”郑二白左手掏出右边的枪,右手掏出左边的枪,杀气腾腾地说:“她明明是我的女人,啥时候老公搞自己的老婆还要付钱?他娘的——”

他朝天各开一枪,砰!砰!这回子弹没有装错。

“妈呀!!”房东太太与龟奴、打手等抱头鼠窜。

郑二白三下五除二就把绳索给解开了,用秦克在舞台上才有的洪亮嗓音说:“太太!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夫君啊,不晚,不晚……”

奇怪!关壹红怎么一口沪剧腔?跟谢桂枝学的?不对呀,人家那是京剧。

关壹红唱道:“千钧一发只差一眼眼,万一我被坏人糟蹋了,宁愿去跳那黄浦江,也不能,玷污我家男人格名声……”

夫妻俩相拥着,翩翩起舞。一个跳吉特巴,一个跳华尔兹,结果舞步大乱,你踩我,我踩你……郑二白被踩醒了。睁眼一看,自己的左脚正拼命踩右脚呢。

6

关壹红先是去了老西门的一家“荐头店”,发现这里层次低,都是做佣人、车夫、厨师之类的。她又去了打浦桥一家职介所,这里进出的都是公司职员。她特意化了妆,穿着正装,戴副眼镜,还用了假名字。她有市民证,但没拿。那时不像现在这么严格,不带身份证去找工作,人家会怀疑你是逃犯。

关壹红声音低低地说:“我没有工作履历。我男人过世了,才出来找活的。我会英语、德语、法语……”

关壹红对面坐个中年妇女,每说一门语言,她就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关壹红一眼。

“你会打字吗?”

关壹红点点头说:“我家里就有一台英文打字机,雷明顿牌的。不过……”她没说,那台打字机已经不属于她了。

两天后,关壹红去位于法租界虞洽卿(今西藏中路)的一家贸易商行上班。商行老板姓涩,小个子,说话时爱眯眼。眼睛本来就不大,这一眯,真成一条缝了。他坐在那儿,花了不下十分钟,把关壹红打好的一封英文信,跟中文原件仔细核对了一遍。时不时把目光从信笺上移开,扫视一遍关壹红。

关壹红以为他怀疑自己的能力,就道:“放心吧老板,如果翻译有误,你就扣我工钱好了。错一个单词,扣一成;错十个,全扣光,这个月算我白干。”

涩老板笑起来:“周小姐,我相信侬。”

他又拿出一份东西说:“麻烦侬把这个也翻译出来。”

这是一份报价单。因为是表格,那时候的打字机又不像现在的电脑可以做excel,关壹红费了半天劲。有件事她没想明白,就问边上的同事:“这么多东西要翻译,公司里的外国客户很多吗?”

人家回答:“不晓得。”

见关壹红一脸茫然,又说:“反正老板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好了,总归没错的。”

关壹红想想也对,一边在打字机上敲打,一边问:“老板的英语一定不错吧?”

人家嗤的笑了:“英语?他连洋泾浜的英语都不会一句。”

关壹红纳闷了,回头看了一眼老板的办公室,涩老板正站在那儿盯着自己呢,四目相对,涩老板忙把脑袋拨过去,露出“地中海”式的秃头。

下班时间过了,关壹红还有几份东西没弄完,估计得加班了。眼看周围的同事都走了,关心红心想,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安安心心加班吧,宽敞的办公室总比那蜗居要强得多。

跟她一样没下班的还有涩老板,他从自己办公室里走出来,让关壹红煮咖啡,要两杯。关壹红暗想,这是加夜班的节奏啊,晚饭不吃就喝咖啡,不怕伤胃啊?

那年头还没有速溶咖啡,得把咖啡豆磨碎,放进咖啡壶里煮。走廊尽头有几家公司合用的小厨房,有煤气灶。关壹红煮了咖啡,心想万一现在不喝,倒出来不得凉了?就把咖啡壶端进老板的办公室。没想到涩老板指着咖啡杯说:你也来一杯,我跟你聊聊。

关壹红就倒了两杯,她已经有两个月没喝上热气腾腾的现煮咖啡了。刚才闻到那香气,当场就醉了。这是红罐s.w.咖啡,以前家里常喝的咖啡就有五六种。父亲偏爱这个牌子,说它有一股特别的酸味,闻起来就象高涅克白兰地。

倒好咖啡,眼看涩老板往里加了两块方糖。关壹红爱喝清咖,她端起杯子,闻着香气,还没来得及抿上一口,就听涩老板说:“对了,周小姐,那份报价单打完没有,拿过来让我看看。”

关壹红放下咖啡杯起身出去。她哪里想得到,自己前脚走,涩老板就拿出一小包药粉,洒在自己还没喝的咖啡里,还用小勺给搅匀了。

关壹红拿了报价单回来,给涩老板,涩老板一边看一边喝咖啡,关壹红就坐着,很快就把自己那杯咖啡喝得一滴不剩,然后眼睛瞅着咖啡壶,等着老板说一句“都喝了吧,别凉了”。等了半天,涩老板也没开口,全神贯注在看那份报价单,好像里头藏了多少猫腻似的,要把它们逐一捉出来。

“周小姐贵姓呀?”涩老板问,然后说“喔,喔,口误!我是问,周小姐是哪里人?”

“宁波。”关壹红说,“家父是从宁波到上海来的。”

“哦,我也是浙籍,我们算半个老乡,我是温州的……”

涩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声音越发的飘忽。关壹红开始觉得眼皮沉重起来,象涂过一层胶水,老往一块耷拉,真想躺下来睡一觉……以前在家里,看书累了,她就往小客厅的沙发上一躺,头枕着沙发扶手,随手拿件衣服往身上一盖,兀自逍遥去了……

不行,不行,在老板面前,不能这样,快……快打起精神来……

清醒的关壹红和犯困的关壹红在纠结着,就听涩老板在问:“令尊还在宁波吗?”

“我爸……他……他……”

“是不是去世了?”

关壹红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问:“你……你怎么知道?”

涩老板叹道:“不好意思,我往你咖啡里放了点药。不过你放心,不是毒药。你只会觉得晕乎乎的,浑身乏力,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当然,是躺在我的怀里。呵呵呵!”

关壹红下意识地站起来,想往外走,身体一软又跌坐在椅子里。

“别费劲了,这个药我试过不止一次,蛮灵格。”涩老板凑了上来,笑嘻嘻地,“我老早就认出来了——你姓关、四国银行的关大千金。我从你爸的银行里贷过款,还参加过你主持的一场慈善拍卖,我认得你,可你不认得我,嘿嘿嘿!”

还好,药是拌在黑咖啡里的,在*的强烈刺激下,关壹红的脑子还没有迟钝,她在想脱身之计。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桌面,停在那把咖啡壶上,壶身搪瓷的,里面至少还有一半的咖啡,但愿、但愿它还是热的……

涩老板还在说:“关小姐落难了,愿意来我这里低就,阿拉当然求之不得。可你看你,除了会两门外语,啥也不会。其实我这儿的客户都是中国人,根本用不着翻译。我是专门、特意给你设这个位置的。我愿意收留你,你总得意思意思吧?不然我白给你薪水?”

说着,涩老板从桌子后面绕过来,开始动手动脚。关壹红穿的是套裙,人坐着,解裙子不怎么方便,涩老板就想脱她的上衣。

关壹红没有力气挣脱,勉强地说:“你……让我起来……我坐着……没法脱……”

“好,好!”涩老板把她扶起来,一边说,“你放心,都下班了,没人来打搅的。”

关壹红轻轻推了一把那咖啡壶,壶身倾翻在涩老板的腰部以下,依然滚烫的咖啡泼洒在大腿根上,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二度烫伤。这一烫,日后就落下病根了。什么*、*,临死也没治好。

涩老板跑到卫生间里,忍着痛脱下裤子,大腿根上一大片红红的烫痕,血泡都起来了。还好他有点烫伤的常识,拧开水龙头,舀凉水不断地泼,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小婊砸!看我怎么收拾你!”

关壹红支撑着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离开了办公室。走廊里有电梯但她不敢乘,怕耽误工夫,被恼羞成怒的涩老板追上来。她挪向楼梯,手紧紧拉着镂空的栏杆,一格台阶、一格台阶的往下挪,拐弯的时候,她身子失去平衡,扑到一个正上楼的人身上。在对方的惊呼声中,她软绵绵地躺在了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