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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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十章:爱你的人是我,能让你幸福的人,是他

1

最近关叁青有了新的玩具:斗蟋蟀。一只乌青大将军,一只麻头大将军,在瓦罐里你死我活地撕咬。几个男佣人,每人都要下注,关叁青坐庄。其实他真不在乎那俩钱,无非想找点刺激。赌场是输光家当的地方,他知道自己那手赌技超烂,就算拿到一手好牌,也是十赌九输,锦衣进,光腚出,有啥意思?还是在家里过把瘾算了,稳赚不赔。

乌青大将军一记漂亮的狮子甩头,麻头大将军嗖一下从瓦罐里飞了出去,输了。周围有人叫好有人哀叹,就在这时候,关肆国从楼上下来了,关叁青赶紧遣散佣人,把蟋蟀罐盖上藏到茶几下面,那只麻头败将军也顾不上去捉回来,让它逍遥去吧。关肆国走进小客厅,看见儿子坐在沙发里,认真地阅读一本书。他满意地点点头,问:“看什么书哪?”

其实关叁青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书,只知道是一本书,有不少字。他把封面翻过来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资本论》。

关肆国吃惊不小,关照儿子:“这种书,也就在家里看看,千万别拿到外面去,禁书啊!”

关叁青倒不干了:“爸,只要是对咱们家银行有利的,对提高我的业务水平有帮助的,管它什么书,我统统要看,看到滚瓜烂熟!能背为止!”

能把《资本论》背下来的,还真是凤毛菱角,估计马克思本人都做不到。

就在关肆国感动的那一刻,“蛐……蛐……”从沙发下面传来蟋蟀的叫声,是那只麻头败将军在叫唤,似乎对主人抛弃自己很不满意。关肆国的激动很快变成了冲动,因为他看见了藏在茶几下面的蟋蟀罐。没等他发火,襄理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跑进来——银行出事了。

就在上午,四国银行在九江路的总行营业大厅里,十几名储户正在井然有序地排队,来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上身穿二十四排密门钮扣的黑绸扎脚裤,束一根白绸宽腰带,光头剃得发青,手里拿顶黑呢帽,这副装束一望便知是江湖中人。他提着一只大麻袋,蛮横地插队,将储户推开,引起一阵**。

“先生,麻烦您排队。”银行职员礼貌地提醒。

“册那!老子没有排队的习惯!”大汉抓起麻袋往柜台上一倒,一捆捆用橡皮筋捆扎好的钞票滚落出来。周围的储户无不咋舌。

“这些都是你们四国银行发行的钞票,总数十八万。”

财神爷上门啦!银行职员马上笑脸相迎:“先生,您要开新户头?请到贵宾室,在二楼。”

大汉说:“老子不存钱,换钱。”

“换……换钱?”银行职员没听明白。

“帮我把这十八万元纸币统统兑换成银元。”

银行职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大汉拔高嗓门,大厅里每个角落都能听见:“我要你把纸币统统换成银元,一元纸币换一个大洋,统共十八万枚银元。”

银行职员都要吓哭了:“先生,您……您不是开玩笑吧?!”

大汉瞠出眼珠,死死盯住柜台后面的银行职员,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十八万枚袁大头,鹰洋和船洋也行。你要是给我十七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少了一个,哼哼……”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铁疙瘩往柜台上一放,咚的一声,那是一枚美制手雷。营业大厅里顿时炸了锅,储户们惊呼着夺路而逃,几个胆小的银行职员抱着脑袋钻到柜台底下去了。大汉则不慌不忙地掏出一盒“三炮台”香烟,笃悠悠地抽起来。

十八万纸钞都是四国银行发行的,且多是新钞,当时上海滩拥有印钞权的银行多达二十余家,个人要收集这么多的纸钞,是很困难的,所以这家伙的来头不小,肯定有后台。民国二十二年,时任中央银行的总裁孔祥熙跑到上海来宣布:各大银行的存款必须有三分之一存放在中央银行。除了中央银行,谁还有本事集中囤积这么多的纸钞?

九江路的总行,加上华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三间分行,能调集到的银元只有七万余枚。关肆国和襄理分别致电通商、浙江实业、大陆等几家银行的老板,×兄×弟的乱喊一通,向他们求援,紧急调拨银元。这才发现,几家银行的遭遇大同小异,也是一个大汉提着几麻袋的纸钞,要求兑换银元,立刻马上!然后一直守在营业大厅里,掏出来的不是手雷就是手枪,并且撂下狠话:今天兑不出,不要紧,明天接着兑,老子吃这儿、住这儿了,拿不到如数的袁大头,老子是不会收兵的。结果把储户全吓跑了。

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让几家银行首尾难顾,一举拿下。

就在银行大佬们急得上蹿下跳的时候,面朝外滩的百老汇饭店里,中央银行的总裁助理徐堪早已坐镇在此,对着低声下气上门求饶的关肆国,傲然地宣布:“财政部最近准备发行两亿元金融债券……”

“我保证积极认购!”关肆国忙说,“两百万,够不够?”

徐堪微微一笑,问道:“贵行总资本是多少?”

“一千四百万。”

“中央银行将从这两亿元金融债券中调拨一千六百万,作为官方资本注入四国银行。如此一来,贵行的总资本就陡增至三千万元了。”

乍听是好消息,可细细一算,官股占总股本的53%,这就意味着中央银行将成为四国银行的最大股东,关肆国失去了话语权。

见关肆国目瞪口呆的样子,徐安慰他:“不必担心,虽说是大股东,董事长还是你,总经理也是你,银行的所有业务依旧掌握在你手里。”

也许头一年是如此,到了后一年就难说了。最要紧的是,关家人辛辛苦苦打拼的家族银行,就此沦为中央银行的一间分行了。

关肆国欲哭无泪。

无独有偶。同年四月,中国最大的民营银行——中国银行(其总资本为二千五百万元,其中官股五百万元),同样以金融债券的方式增资二千五百万元。董事长张嘉璈被迫辞职,由宋子文接任。只不过耍的手段没那么下作,而是由兼任财政部长的孔祥熙以一纸训令的方式强迫董事会接受“改组”。

关肆国病倒了。

若没有“大丈夫奖券”这件事,规模和实力皆逊于“北四行”的四国银行,怎么也不至于被拉出来“祭旗”,所谓枪打出头鸟,自找的!

“张嘉璈还好,给他一个中央银行副总裁的虚职,叫他去筹备中央信托局。而我呢?朽木一根,到时候被他们一脚踢开……”关肆国哀叹。

“贤婿”来了,给老岳丈看病。

“我爸他小腿浮肿,这是怎么回事?”关壹红急着问郑二白。

“这叫阴性水肿,属虚寒症,近日里劳累过度,情绪失控,导致肾的气化不利。可以蟋蟀入药。”

郑二白刚在小客厅里捉到那只麻头大将军,他告诉关壹红,蟋蟀性温,味辛成,具有利尿消肿的功效。加入肉桂、冰片,再以黄芪扶正……

“姓郑的!”一声鬼叫,关叁青气急败坏地闯进来,捋袖子要给麻头大将军报仇,却被“巾帼大将军”一把推开。“爸病成这样了,还管你的破蟋蟀!小心我连你一块扔苏州河去!”

2

德大西菜社不光牛扒出名,另一道招牌菜就是土豆什锦色拉,色拉酱是自制的,没有任何添加剂,连味精都不加。据说一道好的土豆色拉一要看它的土豆粒是否完全被色拉酱包裹,二要看土豆粒的形状是否整齐划一,要是像一袋什锦豆似的圆的圆扁的扁细的细可就坍台了。

牛排和色拉秦克都点了,还叫了一客葡国鸡。趁朱曼丽大快朵颐之时,秦克往前凑了凑,一脸神秘地问:“听说你最近傍上一个东洋人?”

“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光请客,还变得这么八卦!”朱曼丽叉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笑。

秦克说:“吃饭,总得有个话题聊聊吧?”

朱曼丽随口道:“他叫吉田,开了家铝制品加工厂,专门生产饭盒,都是军方采购的。”

“军方?哪个军方?”

朱曼丽说:“废话!日本人,当然提供给日本人了,好像是*。”

“那就是说,*腰里挎的饭盒子,都是他的厂生产的?”

“是啊,怎么啦?”

秦克突地把脸一沉:“*干嘛的?侵占了咱们的东北!吉田帮他们生产饭盒就是帮凶!你傍吉田,就是帮凶的帮凶!”

朱曼丽差点被一块牛肉噎住。“秦克你什么意思?请我吃牛排,就是想骂我?”

她把餐叉一扔。“秦克我告诉你,我也是中国人,我也不想看见日本人耀武扬威,可咱们自己得掂量掂量,几十万东北军都教人打得落花流水,咱们这些草民,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干什么?可在心里,我还是爱国的……”

“正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伪爱国,所以日本人才更猖狂。口口声声爱国,可一旦跟自己的利益有冲突,立马就忘了自己还是个中国人,什么无耻谄媚的事都做得出来!”

朱曼丽气得眼泪迸出,起身就走,秦克追到门口,拉住她。“曼丽!”

“撒手!我是汉奸,离我远点!”

秦克说:“你看你看,我就跟风导演说嘛,以你的表现,完全可以胜任《玩偶之家》的女一号。”

见朱曼丽糊涂了,秦克又说:“不好意思,刚才故意惹你生气,就是想试试,看你能不能演好娜拉。”

“真的?让我演娜拉!”朱曼丽惊喜。

秦克说:“我要你演,导演敢放个屁?对了,首演那天,你那个相好会不会来看?”

朱曼丽点点头:“我给他票,他准来。”

“那行,给他第一排,让他看个够!”秦克脸上笑着,心里却在说:“越近越好,省得我瞄准了!”

秦克的计划一步一步实施着。他约上关壹红来到郊外一片小树林,让关壹红教自己打枪——不是比划,是真的射击,用的就是那支曾顶住老郑脑袋瓜的小勃朗宁。秦克还是第一次玩枪,就那么啪啪几下,劲儿刚上来,弹匣就空了,秦克习惯地一伸手,问关壹红要子弹。

关壹红说:“我们家办银行的,不是办兵工厂的,哪儿来那么多子弹!这枪是从我爸的保险柜里拿来的,回头我还要想法子,怎么圆这个事,要不五发子弹没了,我爸不得急死?”

秦克不相信。“你们家那么有钱,才五发子弹?”

“这跟有钱没钱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有备无患的,谁家里会藏着几十发子弹?”

秦克泄气,顺手把枪放进口袋。“反正是把空枪,借我玩几天。”

关壹红叮嘱:“小心点,别乱比划。”

秦克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拿着这把枪,去打劫你们家的银行?”

“别说了!”关壹红叹道,“四国银行已经不姓关了,姓蒋、姓宋了,我爸到现在还病着呢。”

秦克忽然火起,踹了一脚树干。“这就是我们的执政党!心思都花在如何发展壮大它的官僚资本上,只会打内战,不去打日本人!”

秦克的下一步是找郑二白。他向老郑郑重承诺,你帮我搞几发手枪子弹,我就离开关壹红,而且是悄悄走,不让她知道,成全你们。

老郑犯难,自己一个中医,上哪儿去搞子弹?想来想去,也只有警察局了。自己虽然离开了,可关系还在,每次去串门,都有人热情招呼,递烟端茶的。当然,绕来绕去,都想让他给诊个脉瞧个病。

郑二白跑到侦缉队的办公室里,给尹大仕扎针,办公室里就他们俩。尹大仕脱了*挂在衣架上,装驳壳枪的牛皮套就挂在旁边。

郑二白一边扎针一边唠叨:“针灸文化,博大精深。你知道最长的针有多长?四十公分。差不多有成年人四个拳头连在一起。一个身心放松的人,针灸刺入,就会产生酸麻胀痛的感觉,但不会有额外的疼痛。当然了,也有一些人不适宜针灸,比如空腹、饱食、大醉、大怒……”

在他催眠般的话语里,尹大仕昏昏睡去。

郑二白蹑手蹑脚来到衣架前,从牛皮套里抽出了驳壳枪。头一次摆弄这玩意儿,知道哪个是弹匣,就是弄不下来。没办法,只好拿起电话,悄悄地拨到劳勃生路的公寓里,向秦克求援。

秦克说:“你再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开关、按钮之类,总之能动的……”

“能动的?只有扳机……”

“千万别碰扳机!小心走火!”秦克吓坏了。

不知怎么一弄,弹匣下来了,驳壳枪的弹匣有十颗子弹,郑二白数了五颗,没有多拿一颗。老郑就是实诚,换了秦克,统统拿走。

秦克揣着勃朗宁赶到郑氏诊所。俩人对枪械都是一窍不通,鼓捣半天,想把那五颗子弹装进勃朗宁的弹匣,可装不进去。老郑想装,秦克抢;秦克想弄,老郑也抢,两人开始相互抱怨。“你给我靠边站!”秦克说,“我玩过实弹射击,你有吗?”

郑二白嗤之以鼻:“我被人用手枪顶过脑门,你有吗?”

见秦克愣住,郑二白又道:“我还在战场上被几条步枪同时瞄准过,然后一发炮弹呼啸着从我头顶飞过,在我身边爆炸,当场血肉横飞……这样的经历你有吗?!”

秦克甘拜下风。

咔嗒一声,子弹装进去了,到底是玩针灸的,不服不行。

驳壳枪的子弹是七点六三毫米,而那支比利时产的勃朗宁子弹是九毫米。至于老郑的“巧手”如何把九毫米的子弹压进七点六三毫米的弹匣,也只有天晓得了。

反正到时候射击的是秦克,倒霉的也是秦克,跟老郑无关了。

3

“季珊:我真做梦也没想到,这样快就会和你死别。但是请你不要悲哀,因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请你千万节哀为要,我很对你不住……”

民国二十四年,上海的文艺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影星阮玲玉自杀。其实秦克跟阮玲玉还有些私交。当时,唐季珊在跟阮玲玉同居的时候,又跟女演员梁赛珍关系暧昧,阮玲玉与他吵闹,反挨打……这些事情,圈内人包括秦克都是知道的。当报纸上披露阮玲玉的遗书时,秦克义愤填膺,以他对阮玲玉的了解,这份遗书肯定有水分,是假的!他跑去质问唐,一怒之下还把他给打了,结果又是关壹红去巡捕房把人给保了出来。

秦克!我们家银行的控股权被掳走了,我爸爸气病了,我弟弟就知道玩蟋蟀,我都焦头烂额了,你怎么连个屁也不放?你怎么不替我出头?反倒要我一次次来巡捕房保你!阮玲玉死不死关你屁事!

就在巡捕房门口,关壹红冲秦克嚷。

秦克恶声恶气地说:你们家银行垮了,活该!谁让你爸爸去买国民党的公债!

关壹红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就走。

秦克自知理亏,可他从来没有向女人认错的习惯,心里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嘴里说的却是“我自己进的巡捕房,我自己会出来,不要你多管闲事!去照顾好你爸吧!”

一周后,阮玲玉躺在一口铜棺里出殡,被运往闸北的“联义山庄”安葬,一路送葬人群如潮,秦克和关壹红也在其中。

当晚是《玩偶之家》在兰心大戏院的首演。朱曼丽扮演娜拉,秦克扮演娜拉的丈夫海尔茂。

候场的秦克,站在舞台的右后侧,偷偷望着黑压压的观众席,坐在第二排的关壹红和丁香,还有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蓄着仁丹胡的日本人。他就是吉田,朱曼丽的新相好。

秦克的心头蓦然涌起一丝感伤。

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登上这个舞台。

而且等不到这台戏演完,第一幕结束暗场的时候就要动手了。

永别了,我的兰心!我的女神!

等到了延安,我会把你的婀娜、你的辉煌,告诉那里所有的人!

“该你了!”风导演在他背后拍了一下。

舞台上,娜拉和林丹太太正在闲聊。海尔茂上场,头一句台词:“我的小鸟儿在哪儿?”

“在这儿!”娜拉张开双手向他跑来。

第一幕结束,灯光暗下来,全场漆黑一片,舞台上开始更换置景。一个黑影出现在舞台一角,他从口袋里掏出勃朗宁,打开保险,子弹上膛,因为激动,身体微微颤抖。

秦克抬头朝天桥上打了一声唿哨,一束灯光从天而降,将第一排的吉田牢牢“罩住”。

天桥上的照明工是剧社里的老绍兴,就在演出前一夜,秦克跟他喝了一晚上的酒。老绍兴是个鳏夫,续弦的老婆是东北人,男人和公公婆婆都死在日本人的“开拓团”手上,她抱着孩子跑到关内来当了难民。后经人介绍嫁给了老绍兴。

日本人……*……*腰间挎的饭盒……生产饭盒的吉田……

几杯黄酒、几个弯子,秦克就让老绍兴血脉喷张,答应助他一臂之力。

瞄准被“光环”笼罩下莫名其妙的吉田,秦克果断扣动扳机——

嘭!

这一枪惊天动天,子弹没有射出去,却在枪膛里炸裂,秦克右手顷刻鲜血直流,手枪落在舞台上,反弹落在剧场的地上。

听见“枪声”,老绍兴按照约定,把灯光熄灭,剧场再度陷入漆黑,以掩护秦克撤退。

前排的观众率先尖叫起来,恐惧如波涛迅速波及后排,剧场陷入一片混乱,尖叫声、踩踏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秦克!秦克!”关壹红拼命喊。

丁香也喊:“小姐!别管了!”

俩人被人流裹挟着往外涌,慌乱中关壹红摔了一跤——这种时候最怕摔倒,每人踩你一脚,还不被踩冒泡?眼看要遭灭顶之灾,丁香拼命用背顶住人潮,关壹红才有机会从地上爬起来,接着往外跑。

秦克从舞台上跳下来,想捡回手枪,哪里还找得到?黑暗中你一脚我一脚,不知被踹哪儿去了,只能忍着伤痛逃离戏院,直奔郑氏诊所。郑二白下了班还没走,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索性捱到天黑,回家洗洗就睡了。

郑二白帮他清创,敷了云南白药。秦克仔细一问,才知道偷来的子弹并非来自局长那把勃朗宁,而是来自侦缉队的配枪——那叫驳壳枪,也叫毛瑟枪,子弹的口径肯定对不上!

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郑二白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实弹的到底干嘛去了?”

“杀日本人!”秦克眼里射出一道凶光。

戏院里一通大乱,老绍兴前一晚喝的酒似乎刚刚才醒,意识到闯下大祸,赶紧换了衣服,从戏院后门溜走。没想到刚出门就被闻讯赶来的巡捕房逮了个正着。

开枪的是谁还不知道,可天桥上射下来的灯光,照明工肯定逃不了干系,所以巡捕房先抓他。别看老绍兴喝醉了酒拍着桌子大骂日本人,那气势好像刚刚从战场上归来,可到了巡捕房,一顿拳打脚踢,立马就招了。

再说关壹红和丁香逃离戏院,驱车在大街上转了一通,惊魂甫定,开始担心起秦克来。当时一片漆黑,根本没有意识到秦克就是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关壹红驱车赶往劳勃生路,进门一看,公寓里有几个大汉正在翻箱倒柜的搜查。

“咦?这不是四国银行的关大小姐吗?你来这儿干什么?”

走过来一个礼帽西服的型男,他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马探长。

关壹红一瞪眼说:“秦克是我的朋友!你们是谁?凭什么私闯民宅?”

马探长亮出巡捕房的派司。“糟糕,出事了!”关壹红脑子里像被电流击了一下。

“秦克在戏院里刺杀日本人,逃跑了,我们正在抓他。”

“别胡说八道!刚才我也在场,有哪个日本人被杀了?我怎么没看见!”

马探长微微一笑。“刺杀未遂也是刺杀。关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现在已经是郑太太了。大晚上的,往另外一个男人家里跑,这不好吧?还好我认识令尊,所以去不请你上巡捕房了。奉劝你离他远点……”

说着他接过一名便衣递来的一沓书。“你看看,《西行漫记》、《大众哲学》、《新民主主义论》,都是禁书。就冲这几本书,足以说明此人思想赤化,我们就可以抓他。”

秦克已经买好了后天上午赴南京的火车票,还剩两个晚上,家肯定不能回,郑二白把他安置在林妹妹的屋里。

“大妹子,拜托你了。”

林妹妹笑嘻嘻地说:“放心好了!人家又不是第一次留男人过夜,何况这么个大帅哥!”

秦克拉住郑二白。“老郑,要是壹红来找我,你就说——”

郑二白朝他翻了翻白眼。“她敢!身为人妻,跟她丈夫打听另一个男人的下落,我还能说啥?就仨字——不、知、道!”

回到外滩里十八号,郑二白刚洗了手,关壹红和丁香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因为猜测秦克可能受了伤,他不敢上医院去,那不等于自投罗网?肯定会来找老郑包扎。

不!知!道!

人在哪儿不知道!

干嘛去了不知道!

他做过啥也不知道!

凡是跟他有关的,统统不知道!

仿佛那支勃朗宁是在他肚子里炸的膛,郑二白一肚子火气。

“郑二白你什么毛病!我还没开口问呢,你就来一问三不知,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郑二白鼓着眼睛。“太太,大晚上的你来找你丈夫,打听另一个男人的下落,我还能说啥?别说我不知道,就是我知道,还是那仨字——不、晓、得!”

郑二白一气之下说了上海话。

“则十三点男人,再跟他废讲一句,本小姐就是人参切饱了!”关壹红也说了上海话,拽着丁香转身就走。

“等等!”郑二白喝道。关壹红以为他会说点啥,没想到老郑说:“太太,什么时候我闯了祸、我出了事,你能这么满世界地找我,我倒是蛮欣慰的,死了也甘心,死了都要爱……”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这不是郑二白的原话,这是信乐团的歌。

“那你就去死吧!”

这是关壹红的原话。

这个晚上关肆国也没消停,侯耀祖突然登门拜访,开门见山,让关肆国把那支登记枪号为五六三七的勃朗宁拿出来给他们看一下。关肆国打开书房里的保险柜一看,大吃一惊,枪不见了。更让他吃惊的是,渣队长打开一个布包,给他看了一支枪膛炸裂的勃朗宁,散发着一股火药味儿。关肆国刚想拿起来细看,被侯耀祖制止,“当心指纹!”

渣队长戴上手套,拿着给他看,虽然关肆国不敢认,可还是认出来,这就是他的枪。

侯耀祖告诉他,就在两个小时前,兰心大戏院,有人拿着它企图刺杀日本人,结果炸了膛。刺客就是秦克。

冤家,尽给我惹祸!关肆国满头大汗,只能对天发誓,枪一直在保险柜里,不知道怎么跑出去的,而且到了秦克手里,沦为凶器。

没准是秦克从您女儿嘴里套取了保险柜的密码,潜入你的书房,偷走了手枪……

听了侯耀祖的推理,关肆国连连点头。“对,对!”渣队长说:“其实我们局长想保你们关家,明天一早巡捕房就要来,您就这么说。不过呢,这件事算是闹大了,上峰肯定会插手。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们就不能左右了,您听天由命吧。”

侯耀祖和渣队长告辞了。关肆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去找女儿,闺房里空空如也。“冤家,还嫌家里不够乱吗?”关肆国颓然。这时候他想到了关叁青——宁愿家里有个不务正业的废品儿子,也不想有交了个杀手男友的极品女儿。相信天下每一对父母如是。

关壹红一宿没回家,想来想去,秦克应该来找郑二白,她怕自己前脚刚走,秦克后脚就来,所以一直呆在车里,车就停在方浜路上。主仆俩你眯一会儿我看一会儿,交替值守,一直捱到天亮,秦克也没见个人影。哪里晓得秦克就躲藏诊所的楼上。

次日早晨,眼看郑二白都来了,诊所开门了,关壹红没辙了,只好厚着脸皮来找郑二白,借口是看病。其实也不用借口,黑眼圈、口角生疮,还有浓重的口气,明显是上火了。

郑二白说:“太太,我帮你开个清火的方子……”

“你就是给我一块肥皂大的牛黄让我啃,也没用!”关壹红愁眉苦脸地说,“巡捕房和警察局都在抓他,你说他能躲在哪儿?”

郑二白的眼珠子下意识地朝天花板翻了翻,说:“常言说,狡兔三窟。既然他能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一定早就安排好了退路。”

“狡兔三窟?莫非他还有别的窝儿?”

关壹红的视线蓦然被桌上一样东西吸引了。那不就是她从静安寺里求来的手串佛珠吗?上面还沾有血迹!

“郑二白!”关壹红拍案大怒,“你个混蛋!”

林妹妹那屋的地板上有一条明显的缝隙。此时此刻,秦克正趴在地板上,透过这条缝隙朝楼下偷窥。

关壹红动手了,拉住郑二白不放。“你说不说!这东西一直戴在他手上,怎么会在你桌上?怎么会有血迹?

“他来你这儿治过伤是不是?是不是!”

郑二白急了,一把挣脱,大声说:“关壹红,就算你今儿再把那枪*脑门上,我也不会说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郑太太,不是秦太太!”

“呸!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这是原则问题!我能不计较吗?”

“信不信我抽你?”

“你抽啊!”郑二白索性把脸凑上来,“打是疼骂是爱,我巴不得你抽呢!”

关壹红真把巴掌抡起来了,忽然人顿住不动了。郑二白回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秦克站在门口。

“谢谢你老郑,没出卖朋友。”

“你下来干什么?”郑二白挺郁闷。

“帮你解围。”

“什么解围!不就是夫妻俩拌个嘴吵两句?你一掺和,反而添乱!”

言下之意,就是我压根儿不想让你们见面!

果然,秦克这一出现,喧宾夺主,老郑只能乖乖走人,去楼上林妹妹的屋啃地板——趴在地上,眼睛贴着那条缝,他嫌缝不够大,索性拿了把切菜刀,使劲把缝往大了抠——就看见自己媳妇搂着别的男人哭得梨花带雨,秦克站着一动不动,只是搂着她。

“老郑,别看了,”林妹妹劝他,“眼不见为净。想开点,啊?”

“想开点?这是我的诊所,我治病救人的地儿、我养家糊口的地儿,现在居然……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

郑二白满腔悲愤。“你见过像我这样窝囊的丈夫吗?趴在地上,抠着地板缝看自己老婆和别的一个男人抱在一块。武大郎都没这么窝囊过!”

“是啊,武大郎起码还睡过潘金莲呢。”

林妹妹这句话把老郑气得差点冒泡。

秦克把自己的行程和盘托出,关壹红斩钉截铁地说,带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任何一个男人听见女人说出这种话,都会感动的;如同任何一个女人,面对亮出钻戒跪地求婚的男人,哪怕他丑得离谱,也会感动得稀里哗啦。秦克一把将关壹红揽进怀里,狂吻,狂吻变成了舌吻,舌吻变成了互啃……

要不是林妹妹在,郑二白肯定把地板拆了。

秦克退场,郑二白又上场了。

望着自己的“丈夫”,关壹红欲言又止,一脸复杂的表情。

“二白……”

这声音老郑从没听见过。兼有苏州妹子的糯、上海妹子的嗲,甚至还有湘妹子的辣……如此的“天籁之音”却让郑二白打了个寒噤。他有一种预感,接下来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肯定是自己捂住耳朵不想听的内容。

“二白……”

又来了。

郑二白把一身的鸡皮疙瘩抖落在地,直言:“你干脆加个字,叫我‘二百五’吧,这样我反而舒服些。”

“二白,我没心思跟你斗嘴。我……我……”

郑二白大声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跟你丈夫说,你要跟另外一个男人走嘛!”

关壹红点点头。“二白,你是个好人,你真的是个好人……”

除了这二字,关壹红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词来。

“好人?我是好人?哈哈,哈哈哈!

“这年头,吃亏的都是好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他妈没一个好人!”

“可好人终归有好报的。我相信。”关壹红最后说。

好人终归有好报……这七个字,老郑絮絮叨叨说了不下一百遍,坐在方浜路的小德兴酒馆里,喝掉有半坛子黄酒。林妹妹陪他一块喝,一边数落他。

“郑二白,你就是个大笨蛋!那天晚上,你要是听了我的就好了!趁她酒醉迷糊,把她给睡了,她就是你的人了,还会有今天这种局面吗?”

老郑摇头。“我了解她,还是你了解她?就她那暴脾气,我要真那么做,她不一枪打死我才怪呢!”

“你看你看,这就是你们男人的误区!所以说,男人永远不了解女人!你得手,她醒了,当然得发火,哪怕装装样子,可心里未必真的恨你。退一步说,就算恨你,也就那么几分钟,过了就过了。天底下有哪个女人能一枪把自己丈夫给打死?潘金莲也没那么狠吧……对了,潘金莲是投毒,更狠!”

郑二白叹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对,可我真的做不到。既然是夫妻,行**,而且是第一次,当然得你情我愿、浓情蜜意。趁她迷迷糊糊,偷偷下手,有啥意思?没意思!”

林妹妹一拍桌子。“那你就别抱怨了,性格决定命运。干了!”

接着喝。

临走前一夜,主仆俩提前“洒泪而别”。

关壹红拿出一封信,让丁香等她走后再交给她爸。丁香哭了,执意要跟小姐一道走。

“别胡闹了,到了那边,条件不是一般的艰苦……”

“不管多苦,小姐你能扛,我也能扛。”

关壹红捏了捏丁香的脸颊说:“因为我有爱的男人,再大的困难我都能克服。而你没有,吃这份苦就没意义了。女人最大的心愿不就是找个心爱的男人跟他过一辈子?我已经找到了,祝福我吧丁香!”

关壹红拿起信封说:“你的终身大事,我在信里跟爸提了,他会帮你找个好人家的。”

丁香忽然说:“小姐,你们都走了,郑二白怎么办?他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关壹红点点头。“他是受委屈了,可有什么办法,只能委屈他了。过个十天半月,等我们到了陕北,让爸用我的名义在报上登一份离婚启事,他就解脱了。”

解脱?关壹红把事情想简单了。

按照公子哥儿关叁青的说法,解脱解脱,就是把扣子解开把衣服脱了。

您看看,精神上的东西,瞬间转化为肉体。

这个晚上,秦克和郑二白都是和衣而卧,辗转反侧。

郑二白躺在家里,掰着手指,历数他和关家大小姐的交往历程,结婚协议上写三年,可这才几个月,老婆就被人拐跑了。

这算啥?一场梦?一个童话?还是一场游戏?

晚上郑二白做了个梦。

他梦见二人到了陕北,秦克加入共产党,官运亨通,当上团长。忽然延安有一条规定,要想升官,必须打老婆。团长要升到旅长,至少一周打二次;想升到师长,必须每天打一次。秦克二话没说就开始打老婆,每天打,使劲打。关壹红哭喊:“早知道这样,我宁可跟着郑二白,他至少不会打老婆!”郑二白在上海听到信儿,蹬上一对风火轮,嗖嗖嗖就飞到了延安,把关壹红拯救出来,还捣毁了团部,把秦克暴打一顿。秦团长老婆被抢走,三颗牙被打掉,沦为延安的笑柄,不久郁郁而终。关壹红跟着郑二白乘着风火轮回到外滩里,前后给郑二白生了三个娃,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可惜是梦。

4

位于闸北的上海老北站是上海的北大门,“一二八”战火后修葺一新,此时到处张贴着通缉令,秦克的照片醒目,而且不止一张,从他扮演的哈姆雷特、罗密欧到福尔摩斯,就连《玩偶之家》里的海尔茂也赫然在列。

秦克是演员,擅长化妆,所以把他演过的角色让大伙看看,做到心里有底,免得被他蒙混过关。

南市警察局的侦缉队被临时抽调过来增强警力。看了通缉令,渣队长和尹大仕都觉得好笑。就算人家化妆,也不至于把自己化妆成罗密欧来坐火车啊!知道的这是通缉令,不知道的,还以为办秦克的艺术生涯回顾展呢!

笑归笑,活儿还得干,尹大仕和渣队长分头巡查去了。

候车室里,走来一名国民党“少校”,戴军帽,留小胡子,受伤的一条胳膊吊着,一手提着行李箱,身边一个“勤务兵”,手里提着一个旅行箱。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

“把你的箱子给我,我来拿。”关壹红小声说。

“两个你拿不动。”秦克说。

“我是你的勤务兵,应该我拿。”

“少校”只好把行李箱交给“勤务兵”。

通往月台的检票口,检票的旅客排成一字长蛇。就在他们身后,隔着数人,有个“药贩子”,戴着一顶破帽,衣服邋里邋遢,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怪味,离他近点的人皆掩鼻。

轮到秦克他们了,“勤务兵”递上两张火车票。一名警察看了他们一眼,说:“请出示您的*。”

秦克解开胸前的口袋,掏出*。

警察的眼睛在*和秦克的脸上来回扫视,足足半分多钟,一言不发。秦克还稳得住,可关壹红紧张得已经站立不稳了,她的异常引起了另一名警察的注意,上下打量,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勤务兵”充满好奇。

“多大了?”人家问。

关壹红“啊?”了一声。

“你几岁?”

“二、二十……”

“当兵几年?”

“三,三年……零八个月。”

“你们从哪儿来?”

“江……江……”

秦克知道,再这么下去肯定要露馅,忙接过话茬:“江西剿匪前线。来上海办点事。这不?要开拔了,队伍上催了,赶紧回去。”

警察把*还给他,却没有放行的意思。“你们是哪部的?”

“三十五军,马长官麾下的。”秦克回答。

“最近都打了什么仗?”

这问题让秦克猝不及防。“最近……”

他曾无数次在舞台上忘词,都能圆过去,那是因为台上的演员能彼此帮衬,随口一句打诨插科就能分散观众的注意力。可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个紧张到腿发软的关壹红。秦克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糟了!”

没想到后面那药贩子开了口,一口川音。“哼!打了什么仗?除了打败仗,还能打什么仗!日本鬼子就在咱们眼鼻子底下耀武扬威,你们不去打,就知道打自己同胞。什么国军,祸国军!”

这一开口,果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药贩子意犹未尽,近乎挑衅地说:“没听清楚啊?祸国军!祸国殃民的军队!”

一名警察朝他走过去喝道:“喂!你!干什么的?”

“贩药的。”

“检查!”

药贩子顶撞他:“你怎么不去检查那个‘祸国军’?偏要检查我。”

警察恼了。“老子吃什么饭的?想查谁就查谁!”

药贩子放下肩上挑的箩筐,一样样拿出来,都是中药材。箩筐最底下有一个坛子,上面用牛皮纸封住,一层又一层。“这是什么?”警察问。“这啥子……”药贩子支支吾吾,“好东西哟。”

“打开。”

“不能打开,千万不能打开!”

你越是这样,警察越来劲儿,大喝:“我命令你打开!”

药贩子死活不肯,警察动手了,争夺中一个失手,“咣!”坛子打碎,顷刻弥漫出一股酸臭味,貌似在地窖里埋了很久的臭豆腐卤汁,周围的旅客无不掩鼻。秦克跟前那名警察见状走过去,关壹红赶紧把车票塞给检票员,检票员打了洞,二人终于过了检票口。

尹大仕闻到味道也来了,厉声问:“怎么回事?娘额逼,这么臭!”

“报告尹警官,抓住一个药贩子。”警察立正。

尹大仕打量那家伙,问他:“哪儿来的?”

“四川,收药材的。”

尹大仕指着地上:“这是什么药?”

“蜂蜜……”

“放屁!蜂蜜会这么臭?”

“说错了,是蜂毒,治百病的。”

尹大仕动了动嘴唇,警察立马亮出手铐,铐住了哇哇叫唤的药贩子,把他拖走了。老北站外停着一辆闷罐子警车,把人往里一推。照规矩,不管谁进去,少不了一顿拳脚伺候。尹大仕把两警察支走,说你们去执勤,我来好好修理他!然后把车厢门一关,三下五除二,就把药贩子的“行头”给剥了下来。

“行了,别装了!早就认出你是谁了!”

郑二白没声了。

“老郑你要干嘛?大闹候车室,是不是想掩护什么人?”

郑二白说:“我光棍一条,我能掩护谁?”

“光棍?咦?你不是才娶的媳妇吗?”

郑二白语塞。

“得得得,我们侦缉队今天为什么来老北站?外头的通缉令抓的是谁?你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傻瓜也能想明白!那家伙应该已经上车了吧?”

郑二白把脖子一挺,“没错!我就是想掩护秦克,他刺杀日本人,我是中国人,当然向着他。你朝鲜人,永远不会懂!”

尹大仕不爱听了。“我是朝鲜人,可我跟你一样爱国!我的祖国跟这儿一样正遭受着日本铁蹄的践踏!”他一边说一边帮老郑摘去手铐,把他赶下了闷罐子警车。

再说“少校”和他的“勤务兵”上了月台,秦克故意兜个圈子,把关壹红给绕晕了。他们来到一列火车前,秦克对关壹红说,你稍等片刻,我去上个厕所。说完匆匆离去。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分钟,眼看开车时间就要到了,可把关壹红急坏了,仔细一瞅,眼前这列火车,竟然是开往北平的。

不对……秦克不是去上厕所吗?两个箱子都被他带走了,难道他头顶着箱子如厕?

她的手无意中插进口袋,摸到一张纸,掏出来一看,是秦克的字迹。

“壹红:

我想了一夜。在这个世界上,比我更爱你的人到底有没有?有。他就是郑二白。而我对你,只有所谓的爱。爱,是愿意付出、愿意牺牲、愿意守护你一辈子。而我,坚持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不愿为了爱你而作丝毫的退让。所以我想,我并不爱你。

壹红,如果你真的爱我,就痛痛快快地把我忘了吧,干净彻底地忘了吧!

祝你们幸福!”

落款是“一个辜负了你、不值得你爱的男人”。

关壹红眼泪汪汪地在月台上兜了一圈,在他人的指点下,终于寻到那列开往南京的火车——早已开走了。关壹红一屁股蹲在月台上嚎啕大哭,一边痛骂:“秦克!你个王八蛋、大混蛋!”

与她渐行渐远的秦克也扒着车窗落泪。

岂止秦克,郑二白也在老北站外嗷嗷地哭,这个伤心啊。这个老婆不是娶来的,而是他拼了老命挣来的!现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这么没了,被人拐跑了!

秦克人间蒸发,这事儿不算完,关肆国成了替罪羊,被叫去市党部,被包书记官戳着鼻子大骂一通,火力击中在关壹红身上——嫁为人妇,还跟一个戏子关系暧昧,养不教父之过,往轻了说,关家的门风有问题;往重了说,她提供凶器,就是帮凶,刺客的帮凶跟刺客又有什么两样?最后包书记官一反常态,用关怀的口吻说:“老关啊,你年纪大了,既要忙银行,又要顾家,我看是有点勉为其难。我劝你还是退下来吧……”说了半天这才是重点。“既然退,就干净彻底地退了,连总经理也不要当了。”关肆国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若一口拒绝,女儿就有麻烦了,弄不好被巡捕房逮进去,吃几天牢饭,到时候自己照样得乖乖就范。

那就退了吧!

关肆国再次病倒。“贤婿”郑二白又登场了,拎来一件铁皮包裹、泥土内芯的“秘密武器”——煤球炉。还有陶制药罐一只。老郑拿着一把蒲扇,亲自上阵,给老丈人煎药。丁香嗤之以鼻:“郑先生,你好好看看,关家的厨房比你那诊所还要大出好几倍,用的是煤气灶,干嘛还要生炉子?多此一举!弄得家里到处是烟,怪呛人的。”

郑二白反问:“古人是怎么煎药的?有用煤气灶的吗!不都是这么生炉子的?金木水火土,金生木,木生水,用劈柴烧火,用陶罐煎药,都有讲究的!”说完又给她一张方子,“这是我给你们小姐开的方子,你去抓药。等煎完你们老爷的药,再煎她的药。”

关壹红也病了,发烧。

丁香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说那张药方子,药铺伙计看不懂。老郑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哪儿看不懂?”丁香指着方子说:“‘延、安各一钱’……”话音刚落,烧得迷迷糊糊的关壹红忽然从**坐起来,两眼放光。

“延安!什么延安?”

丁香和郑二白都吓了一跳。丁香反问:“哪儿来的‘延安’?”

“你说的——延安!快点说,怎么回事?是不是秦克从延安捎信来了?还是他派人来接我了?”关壹红一把拉住丁香。

丁香莫名其妙。老郑叹了口气说:“‘延’是‘延胡索’,活血行气,有镇静作用的;‘安’是‘安息香’,开窍行气血的,味苦性甘平。‘延、安’各一钱,这是中医的行话,药铺那伙计肯定是新来的。”

可怜的关壹红,好像电风扇被拔掉了插头,风扇叶子有气无力地转了两下就不动了。

郑二白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枚面值“贰毫”的银角子,跟现在的伍角硬币差不多大,上面特意钻了个洞,用一根白线穿过。

他从自己的脖子下面拉出那枚用红绳穿着的“壹圆”站洋,对丁香说:“这是‘壹’,这是‘红’,代表她;这个呢,贰毫就是‘二’,白线就是‘白’,代表我。如此一来,我戴着她,她戴着我,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说着,郑二白把象征“二白”的银角子给关壹红戴上,关壹红浑然不觉。丁香直歪嘴,嘲讽他“自欺欺人”,老郑正色道:“我就是要让她记住——她是我郑二白的老婆。这次没能走成,乃天意,老天爷不想拆散我们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