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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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卅八章:四国银行变成“群众银行”

四国银行经过一番拾掇,恢复了昔日的辉煌——天花板上的蛛网给清除了,墙面重新粉刷过,不光大理石地面,连办公家具都打了蜡,铮亮的。静悄悄的就等着开门迎客了。

偌大一个营业大厅,一旦开张,职员少说也要有十来个。关叁青不可能把先前的职员召集回来,你这是做局,人家也得乐意啊,万一中间出个告密的咋办?所以思前想后,接受了郑二白的建议,把十八号众邻居给拉了过来。用秦克的话说,这帮群众的思想觉悟够高!用老郑的话说,大家都是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我敢用脑袋担保,他们中不会出叛徒的。

就在大厅里,关叁青亲自上阵,给大伙做紧急培训,把一群老百姓培训成能够上岗的银行职员(至少看起来像那么回事)。那时候没有繁琐的电脑操作,就两个基本技能:打算盘、填表格。可别小看表格,银行里五花八门的票据多达二三十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别说掌握,光是辨认,恐怕也一脑门子浆糊,所以只要求“看上去像在做表格、填单据”就ok了。

仲自清身为报社主编,又兼财务,还兼市场营销,打起算盘来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所以他担任“珠算师”,负责教不会算盘的人。

至于毛跑跑,他两腿发达,可十指抓惯了车杆,实在有点笨拙。关叁青拿来一沓银行里专用的点钞纸,让毛跑跑埋头苦练,点钞票你总会吧?

至于肖嘻嘻,他不会写字,让他去当门卫,就冲那张面孔,跟招财猫似的,往银行门口一站,肯定受欢迎。

职员是有了,可还得有顾客。营业大厅里少说也得有二三十个,不然哪儿像一家银行?

许老吉特意雇了一伙人。具体什么来路,老郑不清楚,也懒得打听,只知道是花了钱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点起码的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营业大厅的上方有一个回廊,郑二白不变露面,就负责在这里巡视,俯瞰大厅,相当于躲在幕后的导演,万一有什么突**况,也好随机应变。

这一天,昔日热闹的外滩里十八号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清净,好像都被外星人掳走了。

因晚上打牌,马太太起得晚,她到灶披间刷牙洗脸,结果发现灶披间里居然只有她一个人。她一边刷牙一边纳闷,人呢?

她顾不上洗脸,去敲底楼的陆书寒家,无人应答;

她去敲菜头夫妇的房间,依旧无人应答。

再敲仲自清的房门,门锁着;她上楼,依次敲门……

“郑先生!郑太太!”

“谢小姐!”

“万先生!万太太!”

嘿,奇了怪了!活见鬼了!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马太太循着声音走上三层阁,敲门。房门开了,莎拉出现,怀里抱着婴儿郑关关,女儿关郑郑则坐在地板上安静地玩着洋娃娃。

马太太愕然:“莎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莎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不能在这儿?这是我租的房子啊。”

马太太拍拍自己的嘴巴:“我糊涂了!十八号里的人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就剩下你一个,我当然觉得奇怪啦。”

莎拉指指孩子:“这不还有吗?”

“大人都上哪儿去了?”

“郊游。”莎拉说。

“郊游?”

“郑医生的朋友在浦东乡下有个百草园,种了很多花花草草,今儿天气好,秋高气爽,都去秋游了。”

马太太不高兴:“怎么没人告诉我一声?拿我当什么?扫帚星嘛!”

莎拉说:“你天天晚上打牌,睡得晚。郊游,要起早的。”

马太太离开三层阁,转身下楼,心里不停地嘀咕。

若真是郊游,就凭那几张嘴,整条弄堂还不得提前一个礼拜都知道?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肯定有鬼……

不会是集体出逃吧?!

马太太手里有钥匙,赶忙把郑二白的家、万先生还有谢桂枝的家,统统打开房门一看,锅碗瓢盆、衣物家什都在,她松了口气。

“真的去郊游了,不信等晚上你问他们。”莎拉在背后说。

四国银行的营业大厅里,柜台内,十来名“银行职员”悉数到岗,他们抓紧时间,正在熟悉“业务”。穿着清一色的银行职员制服,胸口佩戴一块铭牌,写着各自的姓名。

菜根和毛跑跑是点钞员,菜根天天跟钞票打交道,动作娴熟,毛跑跑依旧找不到手感,动作有些笨拙;男职员万先生噼里啪啦打算盘;女职员陆太太埋头填写票据;大堂值班经理是陆书寒,来回巡视。

最苦恼的还是菜头——那年头,银行职员捧的是金饭碗,一个人的薪水足矣养活全家,那叫什么气质?她一个菜贩子怎么扮得出?老郑灵机一动,索性让她当清洁工,拿块抹布,提着拖把和水桶,这儿擦一擦,那儿拖两下。

办业务的储户有二十来个,有的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有的穿长衫戴礼帽,都是衣冠楚楚。论职业,跟今天在横店的群众演员差不多,可那气场完全不一样,个个都有老戏骨的范儿。话说回来,好货不便宜,每人一天五个大洋,不收中储券。人是许老吉雇的,可他也拿不出一百多个大洋,结果还是老郑把压箱底的那一饼干箱的银元拿了出来——除了袁大头和孙大头,还有鹰洋、站洋、坐洋这些外国银元,还有十几个清末的龙洋呢,一个龙洋就抵得上两三块袁大头,叫他怎不心痛!

林妹妹穿得花枝招展,挽着一位老先生的胳膊。那位老先生不是别人,正是仲自清,平日里长衫马褂的他难得穿上了一套西装,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拄着一根司迪克(手杖)。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关系——大花猫和金丝雀的关系。大花猫养金丝雀不是为了吃,而是玩。

错了,是老花猫。

储户们彼此聊天,大厅里嗡嗡的说话声。

银行二楼的回廊里,“总导演”郑二白居高临下观察着,尤其注意银行大门口。肖嘻嘻在门口执勤,一旦发现插着纳粹旗的奔驰轿车开过来,马上发信号,让众人“准备战斗”。

经理室走出来一个穿套裙的女职员,正是谢桂枝,她小声对郑二白说:“老郑,出事了!”

原来,就在刚才,汉斯提着装满美元的牛皮箱和海因切离开德华银行的时候,海因切忽然对他说,我总觉得不大放心,你最好让我见一见这个雅茹,帮你把把关。你要相信我的眼睛,我是医生!

可能是过了一夜,汉斯的脑子冷静下来,他想了想问:“找什么借口呢?”

海因切帮他编了个理由——总领事勒夫先生突然提前从青岛返沪,这件事卡在他手里了。

汉斯往惠康里打了一个电话,对关壹红说,我现在就过来,当面谈。

营业大厅里,众人还沉浸在银行的氛围里。郑二白下楼来,对大家说:“都歇歇吧,今天德国佬估计来不了了。”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把众人的热情“噗”一下捅破了,大伙顿时泄了气。“银行”自动切换变回了弄堂。

汉斯领着海因切来到惠康里。本来说好,他们接上秦克,驱车去外滩的四国银行,现在变成了四个人坐在客堂间里大眼瞪小眼。关壹红知道来者不善,尽管心里紧张,脸上装得淡定。

“橡胶属于战略物资,日本人跟英美开战了,还怎么进口?”海因切开始盘问秦克。

“正因为打仗,日本人要通过我们这些中间商兜着圈子去采购,我们才有赚钱的机会嘛。”秦克对答如流,又道,“日本人大搞‘献铁运动’,把钢窗铁门都拆了,废铁还能想想办法,可橡胶他们就没法子了。不过按照日军的进攻势头,我估计南洋一带年底就得沦陷。”

“那你们生意就没得做了。”海因切说。

秦克笑道:“上帝关上门,总会打开一扇窗。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汉斯和海因切相视而笑。秦克一笑,嘴唇上的假胡子一角翘起来了,他尚未意识到,好在汉斯和海因切都在低头品尝霍正端上来的香茗,尚未发现。关壹红朝他挤眼睛,撅嘴唇,秦克这才意识到,赶紧摁住嘴唇……

“汉斯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关壹红问。

汉斯踌躇了一下,看了海因切一眼,慢吞吞地说:“恐怕,还得走支票的程序。”

“我不是早说了吗?走支票很麻烦!”秦克着急。

海因切不紧不慢地说:“本来勒夫先生不在,这件事是汉斯先生说了算的,可昨天晚上,勒夫先生突然回来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绕开他,擅自提走这样一笔巨款。否则就不是饭碗砸了那么简单,而是脑袋要搬家了。”

气氛有些沉闷。海因切补充说:“请理解我们德国人的处事方式。正因为日耳曼民族自始至终保持了这份严谨,第三帝国才能一跃成为头号强国。”

“忘了请教,您是——”秦克望着海因切。

“他是勒夫先生的秘书,海因切。”汉斯道。

十八号里,老伍闻讯赶来,楼上楼下转了一圈。“郊游去了?”他也纳闷。

“你说怎么可能?说他们梦游去了还有可能!”马太太说。见老伍不表态,她又说:“会不会集体逃房租啊?”

老伍问:“房间都看过了?”

“看过了。”

“值钱的东西还在?”

“都在。”

“那就不会是逃房租……”

话音刚落,十八号的黑色拱形大门被推开,头一个进来的是万先生,后面跟着万太太,然后是菜根夫妇,陆书寒夫妇、毛跑跑、仲自清、谢桂枝……在马太太惊异的目光中,鱼贯而入,都回来了。

二楼,莎拉推开窗户喊:“嗨,郊游……这么快回来啦?”

“游个屁,雇的车坏啦!”仲自清没好气地说。

“哼,谁让你们不叫上我!”马太太一脸幸灾乐祸。

惠康里的客堂间,秦克抽了根烟,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把烟头猛的往地上一甩,站起来大声道:“既然这样,离婚别办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雅茹”低着头,手里揪扯着一块手绢,表情故作坚强,但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却暴露了她“脆弱的内心”,把旁边的汉斯看得心都要碎了,不停用眼光瞅海因切。海因切暗示他,稳住!稳住!

秦克挖苦“雅茹”:“哼,什么靠山,真的好靠吗?口吐莲花谁不会?一到节骨眼儿上不还得看主子的脸色行事……”

汉斯把海因切拉到一边,用德语小声责怪起来:“海因切,我让你来是帮我看看的,我可不是让你帮我把事情给搅黄了的。”

海因切说:“沉住气,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你感觉不出来吗?他表面上发火,其实心里巴不得把这件事情做成。”

“废话,我也想做成,这么拖下去,万一勒夫先生真的回来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俩窃窃私语,用的是德语。秦克听不懂,看看关壹红,用沪语小声问:“伊拉在讲些啥?”

“嘘……”关壹红把食指放在嘴边,“保险起见,伲还是讲苏北话吧。”

客堂间里,那边说德语,这边说苏北话。对上海话汉斯多少还能听懂一些,可苏北话,对他来说那就是外星人的语言了——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关壹红说:“现在他们也在纠结,汉斯想做,那个叫海因切的有怀疑,总想找出点破绽来……”

“别再拖了,启用备用方案吧!”

见关壹红默许,秦克端起茶杯欲喝,却重重一放,呵斥:“怎么搞的?水都凉了,家里就没有热水吗?”

霍正匆匆进来接过茶杯,秦克冲她使了个眼色。霍正转身来到二楼,拉开窗帘,把一盆花放在窗台上——这是暗号。

好在秦克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预案,现在,一位重量级人物登场了!

马凤仙一摇一摆地来了,换下那身不伦不类的黄袍,穿着一件成衣铺里拿来的大花印度绸旗袍,一看就是富贵家的出身,一双穿绣花鞋的小脚“吧唧吧唧”一路响个不停,手里还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表情不失威严,颇有老佛爷的架势。身边跟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正是沪南难民营里她给郑二白张罗的那名山东籍“小妾”。

“我的茶怎么还没来?”秦克嚷,不见霍正应声,就对关壹红发火,“看看吧,你雇的娘姨,跟你一个德性!”

关壹红略显不安:“不会出什么事吧?”

匆匆的脚步声,霍正奔下楼来:“太太,先生,不好了!有人来了!”

“谁?”

霍正望着秦克,欲言又止。秦克说:“你看我干什么?”

“是老太太。”

秦克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下蹦了起来:“我母亲?!”

霍正点头:“我刚在晒台晾衣服,远远地就看见了……”

“糟糕!”秦克在找什么东西,抓起一只沙发坐垫,就要往关壹红身上塞,关壹红不干,两人拉拉扯扯,把海因切和汉斯闹糊涂了。“雅茹,你们这是……”汉斯问。

话音未落,天井里响起敲门声。关壹红把沙发垫一把夺下,扔出去老远,一副气愤的样子,秦克则跺脚哀叹的样子。

汉斯问:“谁来了?”

关壹红说:“汉斯先生,不好意思,请你们上楼躲一躲。我……我婆婆来了。”

汉斯和海因切面面相觑。

敲门声越来越响。“开门哪!”外面在叫唤。

“来了,来了……”霍正答应着,脚没挪动,眼睛看着汉斯和海因切。汉斯已有了经验,见事态尚不明了,拉着海因切匆匆上楼,躲进卧室。霍正这才去天井开门。

“秦母”走了进来。

“这么久才开门呀?”丫鬟不高兴地问。霍正低声说:“我在晒台上晾衣服,没听见。”

“你耳朵聋,他们跟你一样聋?”马凤仙朝秦克和关壹红努了努嘴,不怒自威。

“母亲……”秦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妈……”关壹红低着头,叫得实在勉强。

“听不见。”马凤仙拖长了音调。

“妈……”

“还是听不见。”

“妈!!”关壹红大喊一声。

“哎,这回听见了。”

丫鬟搀扶马凤仙落座。

霍正端茶上来,秦克接过,亲自给“母亲大人”端上,一副孝子的模样。

马凤仙用严厉的目光扫了一遍周围,把目光停留在关壹红的身上,上下扫视一番,最终停留在她的腹部。

“儿啊——”

“母亲有何吩咐?”

“你过来。”

秦克应了一声,上前,冷不防挨了一巴掌。他手捂脸颊,一脸错愕:“母亲息怒,儿子做错什么啦?”

马凤仙用手指着关壹红:“我问你,你把这个女人娶进门,是派什么用场的?”

“是……是……”秦克吞吞吐吐。

“是给老郑家传宗接代的……”马凤仙下意识就说漏了嘴,赶紧改口,“是给老秦家传宗接代的!”

“是,是。”

“大房连生三胎,都是闺女,照此下去,秦家就要断后了,将来我有何颜面去地下见我那公公婆婆……”马凤仙忙又改口,“去见你爹!”

秦克担心地朝楼上望了一眼。

“至今肚子没有动静,你倒说说看,娶她何用?!”马凤仙用龙头拐杖敲着地面。

秦克磕磕巴巴:“其实……母亲……她,她已经怀上啦。”

“真的?”马凤仙转怒为喜。

“真的,真的……只是时间不长,还显不出孕态……”

“我没怀孕!”关壹红大声。

秦克着急:“怀了!”

“没怀就是没怀。”

“你——”

“你闭嘴,让她说!”马凤仙铁青着脸。

关壹红甩开秦克的手,把头一仰,无所畏惧地说:“母亲,对不住,我一直没怀孕。我去看过医生,中医西医都看过,药也吃了不少。医生说,我可能这辈子都怀不上了。”

“没有的事!”秦克急得直跺脚。

“很好,很好。”马凤仙冷笑着。

“母亲,别听她胡说八道,是儿无能,我保证尽快让她怀上……”

“还怀个屁!”马凤仙大怒,“你当我耳朵是聋的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现在就问她一句话,是接受家法处置,还是……”

关壹红不等她说完就说:“我愿意接受家法。”

“不要啊,母亲……”

“既然她表态了,那就成全她吧。”马凤仙对丫鬟下令:“你去,掌掴一百下。”

“夫人??”丫鬟迟疑。

“没听懂吗?耳刮子伺候,给我狠狠地扇!”

关壹红往地上一跪,预备接受。丫鬟走到她面前,却迟迟下不了手。

“打呀,快点!”马凤仙催促,一边朝楼上努了努嘴。

丫鬟举起手来,又轻轻放下。

“笨蛋!”马凤仙起身,走到关壹红面前,高高举起右手,抡圆了巴掌——啪!

她用右手扇的,不过左手,事先垫到关壹红的脸颊上,这一巴掌之所以能拍响,只是因为右手打在左手上。

丫鬟偷乐。

“看见没有?给我狠狠地打!”

丫鬟学她的样,抡圆了——啪、啪、啪!

清脆的耳刮子声传到楼上,汉斯扒着房门竖着耳朵,听到忍无可忍,推开海因切,猛地冲下楼去。“汉斯!”海因切想拦住,为时已晚,只好跟着下楼。

客堂间突然冒出来两个洋人,马凤仙惊得站了起来,指着他们追问秦克:“他们是谁?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平白无故冒出来俩洋人!”

秦克一脸尴尬,说不出话来。关壹红倒是非常坦然:“他们是我的朋友。”

马凤仙怀疑地望着她。关壹红说:“他们是德国领事馆的,汉斯先生、海因切先生。”

汉斯向马凤仙点头施礼:“夫人您好。”

马凤仙用极度不信任的目光望着汉斯,向儿子喝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朋友’可言?哼,依我看,男人和女人无非就是两种关系——要么上过床的,要么还没上过床的。”

“母亲,儿子就跟您说实话吧,这个洋鬼子——”秦克指着汉斯,“跟她的确有染。”

“你!!”关壹红气得脸绯红,想反驳,却被汉斯制止,礼貌地说:“是的,夫人,我爱上了雅茹小姐,我正在跟您的儿子商量,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马凤仙鄙夷地扫视着他,哼了一声:“我什么眼神?”

秦克说:“母亲,您都看见了,这个女人,跟这个洋人,简直可以用‘恬不知耻’来形容。就算她能怀上,这孩子我敢要吗?万一生下来是个蓝眼睛,怎么办?这绿帽子就算给我戴上了。”

“儿啊,你太糊涂,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会下蛋的母鸡还难找吗?一抓一大把。当初要不是你说看上了这个扫把星非要娶了我才依了你。若依我,根本瞧不上眼。”

秦克马上道:“那就遵照母亲的意思,让她滚蛋。”

“成全他们,让他们一块滚!”马凤仙想起一件事来,大声说,“那口缸,我可得搬走!”

天井里种着花花草草。中间摆着一口大缸,里面放着大半缸水,养着几条金鱼,在水草中游弋,颇有雅趣。

汉斯和海因切,跟着马凤仙来到这里。马凤仙吩咐丫鬟:“把这口缸给我清空罗,准备带走。”

“是,夫人,那里头的金鱼怎么办?”丫鬟问。

“我要的是缸,管它什么金鱼,丢出去喂猫!”

丫鬟找了个脸盆,开始往外舀水,舀出来的水浇在地上,汩汩流进下水道。

“这口缸有什么用?”汉斯小声问“雅茹”。关壹红告诉他:“是我婆婆放在这儿的,说是个吉祥物,能保佑我生儿子。”

“吉祥物?”

“没见过吧?”马凤仙哼道,“你们这些洋鬼子,就知道抢人家东西,连老婆都要抢!不过像这种有文化底蕴的东西,就是白送给你们,你们也不会玩。”

汉斯一笑:“老夫人,对中国的文化,我不仅喜欢,还略有研究。我就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纸币。我和雅茹小姐的认识就是在钱币社,因为一张太平天国的布币,而结下的缘。”

“那你说说,这是口什么缸?”马凤仙存心考考他。

汉斯仔细打量,缸体深褐色,高约一米,口径八十公分,缸身绘着松树、宝塔、仙人骑鹤、和尚栽树等图案,给人一种古朴的质感。缸的口沿有一圈一圈的“封盖”,象老北京用的煤球炉子上箍的一个个铁圈儿,把见多识广的汉斯一下给镇住了。

海因切在边上说:“不就是一口缸吗?在德国也有这种东西,只不过材质不同,有铁的,也有橡木的。”

“你知道是派什么用的?”马凤仙问他。

海因切指指那几尾金鱼说:“就是养金鱼的呀。”

“不!”汉斯大声道,“是腌咸菜用的,叫‘酱缸’!”

马凤仙扑哧乐了,一边的秦克还有丫鬟都乐了。丫鬟手里的盆没端牢,水全洒在地上。

“不对吗?”汉斯糊涂了。马凤仙指了指海因切:“还是他说对了,就是养金鱼的。”

海因切一脸得意。马凤仙又问他:“可你知道,这是谁用的东西?”

海因切耸耸肩。

马凤仙吩咐:“把缸倒过来,让洋鬼子们开开眼!”

秦克和丫鬟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缸倒伏下来,缸里剩余的水都流到地上,金鱼被暂时放在盆里。

“好好看看,缸底写着什么?”

汉斯和海因切蹲下来,看缸底——有“天啟三年制”五个字。

马凤仙问汉斯:“你不是对中国文化有研究吗?那我考考你,这‘天启三年’是什么年代?”

汉斯想了想:“是明朝,明熹宗朱由校的年号。”

这个回答让马凤仙颇为吃惊。汉斯掰着手指一算:“天启三年应该是1623年,迄今有三百多年了。”

“一点不假,这是明朝天启年的东西。在明朝,每个皇帝都有不同的嗜好,象万历喜欢蒙古马,正德喜欢斗蟋蟀,嘉靖喜欢养梅花鹿,而天启相对前几位皇帝,他的爱好比较文雅,喜欢养金鱼。他喜欢看金鱼在漂动的水草间浮游的那种感觉,所以卧榻旁、书桌边,甚至如厕的恭房里摆上了,宫里就专门为他烧制了这种最大的官窑瓷。一共烧制了七口,叫七星拱月。明亡之后,东西就归了大清,一直搁在圆明园。八国联军洗劫的时候,因为体积大,拿不动,就被砸毁了,都是你们这些洋鬼子干的好事!”

马凤仙越说越气,浑身发抖。“母亲大人息怒,”秦克忙道,“冤有头债有主,那还是民国前的事情,跟他们俩没关系。”

海因切问:“既然都毁了,那这口缸是从哪儿来的?”

“有七口呢,这是幸存的,就这么一口,流散到了民间。”没等马凤仙说完,秦克补充道:“我母亲原来是孤儿,是被圆明园里一个宫女嬷嬷离宫后收养的,这口缸她是从小看到大的,出嫁的时候做了嫁妆,往家里一摆,立马就生了儿子——就是我。”

“我特意把它放在这里,本想让她——”马凤仙指着“雅茹”,“让她沾点灵气,也生个儿子,没想到居然除了这种败坏门风的丑事,立马把这口缸给我搬走!”

“夫人,我搬不动啊。”丫鬟为难地。

马凤仙命令秦克:“你去多雇几个人,今天就给我拉走。”

秦克正要往外走,被汉斯悄悄拽到一边:“秦先生,我有办法了。”

秦克不解,汉斯继续说:“我的上司勒夫先生,参加过八国联军,他的眼光很毒,一般的东西绝对看不上眼。不过,这口缸,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的……你不是让我去贿赂他吗?”

“你什么意思?可这是我母亲的心爱之物……”

“中国人有句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汉斯指着缸,“这个就是孩子,至于那狼,就是五十万美元……”

秦克忙更正:“你搞清楚,这五十万美元又不是你送给我的,只是借给我在账面上放两天而已。”

“可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是不是?”

秦克郁闷地点点头。

汉斯接着说:“我也要冒很大的风险,才能过勒夫先生这道关。你得帮我……”

“休想!”秦克喝道,“这口缸是咱们家的宝贝,居然要我白送?”

“我没说‘白送’,你报个价,我还个价。我打算赠与勒夫先生。只要他肯收,这件事就十拿九稳。”

其实勒夫先生还远在青岛,这口缸,纯粹是汉斯个人喜欢。

秦克想了想,走到马凤仙跟前说:“母亲,您就请回吧。这件事,交给儿子来处理。”

马凤仙回过头来狠狠瞪了“雅茹”一眼:“总之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让她滚!”

关壹红脸上委屈,心里狂骂马凤仙,你这个恶婆婆,当得挺舒服吧!

在丫鬟的搀扶下,“秦母”拄着龙头拐杖走了。

汉斯让海因切上街去雇辆车,准备把这口缸拉走。“我们还没谈价呢!”秦克嚷嚷。汉斯一笑:“雇辆车,至少也得半个钟头吧?我们讨价还价,顶多十分钟就够了。”

“唷,听起来志在必得呀!”秦克调侃。

“那当然,”汉斯回头看了关壹红一眼,“救雅茹小姐于水火,本人不惜一切!”

关壹红眨巴眼睛,一副感动得快要落泪的样子。其实再给她两个钟头眼泪也挤不出来。

十八号里,老伍正喝着马太太给他准备的小酒,马太太肩上披一条毛巾,站在窗前梳头,把梳下来的碎头发扔到天井里去,忽听她一声惊呼“老伍,你快来!”老伍放下酒杯,走到窗前朝下一看,就见十八号里的众人又纷纷走出家门,通过天井鱼贯而出——又一次“集体行动”!

马太太和老伍面面相觑。

那口“天启缸”的交易顺利完成,汉斯把它暂时放在德国领事馆的后院里,然后提上沉甸甸的牛皮箱,驱车来到九江路“办正事”。海因切驾车,秦克作陪。

看见一辆车头挂有纳粹旗的黑色轿车驶来,门口的肖嘻嘻忙把帽子摘下,二楼回廊里的郑二白看得真切,转身走进一间屋子,屋里空空荡荡,原来的办公用品都搬空了,就剩下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台唱机,有人在这儿值守——是万斤粮。

“来了,放音乐!”

万斤粮早就准备好了,放进一张唱片,移动唱针——

银行大厅里响起了舒缓的小提琴曲,这是银行的背景音乐,也是舞台开演的“锣声”,众人即刻各就各位,投身各自的角色。

汉斯提着牛皮箱,海因切和秦克一左一右,并肩走上银行门口的台阶。门卫肖嘻嘻满脸笑意,殷勤地拉门——

三个人一踏进来,就感受到那种“银行的氛围”——莫扎特的小提琴曲中,三三两两的顾客,有的在排队,有的坐着等候,有的在聊天。大厅角落里有一架公用电话,有一名储户在打电话:“喂,今天的金价是多少?……全部抛掉……对,对!”

大厅正中央有一架立式书写台,上面放着不同颜色的银行单据,供顾客拿用。许老吉和阿来扮演一对顾客,装模作样地取单据填写,似有疑问,便挥手叫来“大堂经理”向他咨询,陆书寒笑脸解答。

海因切离开汉斯与秦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边走边看。柜台前有一道木栅栏,中间开个窗户,一溜窗口前,有几名顾客在排队。海因切一路扫视,三个柜台的窗口前,有三名“银行职员”正在接待储户,职员万先生接待的储户是一对母女:万太太和万尺布。

“太太,您需要办什么?”

“我想把我女儿拿的压岁钱存起来。”万太太说。

“好的。”万先生问万尺布,“这位小朋友,你打算存多少钱啊?”

他们说话的时候,海因切就站在旁边。万尺布有点紧张,面对万先生,一开口就喊“爸爸!”

万先生吓了一跳。万太太急中生智,在女儿屁股上狠狠掐了一下。万尺布还算机灵,马上改口:“爸爸——爸爸让我存两千五百块!”

万先生笑了:“请问太太,是用小朋友的名字开户吗?”

万太太还问:“小孩子可以开户吗?”

“当然可以,但需要家长做个担保。请问太太的私人印章带齐了吗?”

“带着呢。”

海因切转身走开了。万先生继续问:“请问小朋友的名字叫什么?”

万太太四顾无人,劈头反问:“你说呢?你自己起的!”

柜台内,两名“点钞员”——毛跑跑和菜根埋头点钞。刚才还笨手笨脚的毛跑跑,居然点得飞快,超过了菜根。点好的钞票,一沓一沓用橡皮筋扎好,放进专用的钞票箱。

面前的钞票都点完了,毛跑跑朝左右看看,见无人关注,就从钞票箱里把扎好的一沓钞票拿出来,剪掉橡皮筋,让钞票散乱,重新再点一遍。

见菜根愕然对着自己,毛跑跑小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汉斯站在另一个窗口边,关注着一对“老夫少妻”——年轻貌美的小姐穿着裘皮大衣,挽着一位老先生的胳膊,前来存款。

窗口内坐着一名银行女职员,是陆太太。她对老邻居笑脸相迎:“先生您好,有何需要?”

仲自清递上一本四国银行的存折:“把我账户里的钱,一半转到这位林小姐的名下。”

林妹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倚靠着仲自清。

陆太太接过存折,翻开一看,空白的。“是一半吗?”她认真地再问了一遍。

仲自清点头。

陆太太:“那就是三十五万。”

林妹妹撒娇地:“一共才七十万中储券,全部给我么算嘞……”

仲自清大度地一挥手:“好吧,统统转到林小姐的名下!”

陆太太转向林妹妹:“请问林小姐是我们银行的储户吗?”

“她不是,帮她新开个户吧。”仲自清说道。

“好的,请稍候。”

林妹妹发现汉斯在盯着自己看,莞尔一笑。仲自清不悦,白了汉斯一眼,把她的视线隔开。汉斯刚要离去,忽觉鞋子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名清洁工。“先生,麻烦你让下。”菜头说。

汉斯道声“对不起”,忙让开。

大理石地面上有一滩污渍。菜头蹲在地上,先用抹布擦拭,然后用拖把拖了一遍,那认真的样子,仿佛擦的是自家的地板……菜头家住的是底楼,没地板,是水门汀,因为卖油条葱油饼,地上永远是油腻腻的。

仲自清的手还紧紧搂着林妹妹的腰肢,不肯撒手,机会难得啊!见汉斯走开了,林妹妹朝仲自清瞪了一眼:“好嘞,油揩够了没?拜托,把你的老爪子拿开!”

“啊?你说什么?”仲自清装模作样,“我耳朵不好使……”

“要收费的。”

仲自清的手好像摸到了漏电的开关,蹭一下就缩了回来。

柜台内,毛跑跑继续做他的“闲事”——点钞。可能过于“熟练”,厚厚一沓钞票像扑克牌一样从手里弹了出去,噗的散落一地。这下出洋相了,除了上面几张是伍佰元面额的中储券,下面全是同样大小的点钞纸,写着“四国银行 点钞专用”两行字。毛跑跑的脸一下就白了,跟点钞纸一样。海因切就站在柜台前东张西望,还好,柜台上方有一道木栅栏,阻挡了海因切的视线。毛跑跑赶紧弯腰把散落的“钞票”捡起来,菜根帮他一块捡……

海因切转了一圈,回到汉斯身边,这时候秦克也走过来了。

汉斯就问他:“你看,我们应该在哪个窗口排队?”

秦克笑了:“排什么队啊,我们存这么多的美金,还要跟这些存中储券的储户在一起排队,岂不是太可笑了?”

他一招手,大厅值班经理陆书寒走了过来。

“先生有何吩咐?”

没等秦克张口,大厅的背景音乐就换了——居然换成了苏州评弹《秦香莲》:“包龙图不为财富来做官……”

再看大厅里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汉斯和海因切全愣住了。

柜台里,正给自己老婆闺女办理业务的万先生,听见这熟悉的音乐,手指头开始不听使唤了,做出拨弄三弦琴的动作来,被万太太及时制止。

“这是……什么音乐?”汉斯好奇地望着陆书寒。

“这是……背景音乐。”陆书寒结结巴巴。

“废话!知道这是背景音乐,刚才不是放的小提琴吗?怎么不来段钢琴曲?放这个,太土了!”秦克怒道。

陆书寒急中生智:“因为我们老板是苏州人,最爱听这个了。我们这边的客户,也多是苏州无锡常州一带的人,他们都爱听!”

汉斯四顾,果然,不少正在排队的客户听着苏州评弹,显出陶醉的样子(都是好演员啊)。

“我马上吩咐他们,换音乐。”陆书寒转身欲走。“不用了!”汉斯摆手道,“我们是来存钱的,又不是来听音乐会的,入乡随俗嘛。”

秦克说:“我上午打来电话过,说要存一笔美元,是你接的电话吗?”

陆书寒恍然:“哦,您就是秦先生?”

“怎么?就让我们在这儿排队吗?”秦克指指周围。

“哪里哪里!请上二楼贵宾室,关总正恭候几位。”陆书寒点头哈腰。

郑二白闯进那间屋子,劈头就骂万斤粮:“傻孩子!你放的什么唱片?这里是银行,不是茶馆!”

万斤粮挺委屈,因为几张唱片都是郑二白拿来的,连唱机也是老郑从家里抱来的。

他打算换唱片,被老郑制止:“别换了,放完再换。”

他欲出门,就见秦克陪着汉斯和海因切上楼来,忙把门关上。

所谓的贵宾室就是关叁青的经理室。秦*重介绍道:“汉斯先生,德国领事馆的,海因切先生,是著名的外科医生。这位是四国银行的总经理,关叁青先生。”

“幸会!”关叁青起身握手,拿出名片分发。银行歇业后,这盒名片差点儿被扔了,费了半天劲才找回来,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汉斯先生打算在贵行开户,存一笔美元。”秦克道。

“好啊,本行的利息要高于中央储备银行的平均利息,不知汉斯先生打算存多久?”关叁青问。

汉斯说:“我这次只是帮朋友一个忙,就存一个礼拜。”

“这么短啊!”关叁青略显遗憾,“当然了,不管存几天,哪怕您上午存进来,下午就取走,我们都一样欢迎。请问汉斯先生打算存多少?”

汉斯不慌不忙,打开皮箱,亮出一匝匝的一百美元钞票。办公室里顿时闪现一道美金独有的“绿光”,照得关叁青满脸绿莹莹的……

这时候,一位气质白领走了进来,她就是女秘书谢桂枝,端着银托盘,给三位客人每人一杯现煮咖啡。

“五十万美元。”汉斯说。

“五、十、万!!”关叁青咽了口唾沫,有点口齿不清了。

秦克就怕他失态,被海因切看出破绽来,忙道:“关经理,五十万美元,对贵行来说算不上一笔天文数字吧?”

“那是,那是,小case!”关叁青干笑了两声。

汉斯不高兴了:“五十万美元是小case?莫非你们银行每天都能收到这样的小case?”

关叁青尴尬一笑:“那也不是,呵呵……”

“关经理,请抓紧时间吧。”秦克催促。关叁青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皮箱,紧紧搂住,说什么不肯撒手了。

“关经理,你不清点一下吗?”汉斯诧异。

“不用了,汉斯先生是领事馆的人,德国人的信誉在上海滩是第一的,我绝对信任!”

秦克使劲瞪了他一眼:“早知道这样,我就顺手牵羊,抽走一沓了!”

谢桂枝在旁边开了腔:“关经理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储户存款,不管多少都要当面清点,这是银行的规矩。是吧,关总?”

“对对对,开个玩笑,呵呵……”关叁青放下皮箱,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那一沓一沓绿油油的美金。

“关总,我帮您一块点。” 谢桂枝上前,对汉斯说,“您们请坐,看我们点。”

“五十万美元,要点好一阵了。”关叁青舔了舔干涸的上颚,发出怪怪的声音。

“不着急。”汉斯坐下,喝着咖啡,看着二人各拿起一沓美元开始清点。

海因切对汉斯耳语了一句“我出去转转”,说完就离开了经理室。秦克不便跟随,担心的目光目送海因切离去……

海因切在二楼东走走,西瞅瞅,像一条德国牧羊犬,嗅来嗅去。他看见一间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写“信贷二科”。

海因切朝里张望——就见几张办公桌,四五个人正在办公,两个人在打电话,内容都和贷款有关。

这个在解释:“老丁你听我说,这笔贷款,是在一科卡住的,我们是二科……”

那个很生气:“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走破产清算的路子,由本行进行托管。”

一个人走到角落的文件柜前取一份档案,一个人伏案用毛笔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还有一个人皱着眉头在踱步,好像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题……这个人抬头一看,看见了海因切,就问:“先生,您有事吗?”

海因切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厕所在哪儿?”

“您往右,第三扇门就是。”

“谢谢。”海因切转身离去。

这个人走过去把门关上,朝大家点了点头,另几个都松了口气。

那个写毛笔字的,把毛笔一扔,其实他写的不是文件,而是在纸上乱画。

海因切走进了二楼的男厕所,四顾,干净整洁,没有异味,还点了一炷香,香气袅袅。除了小便池,有两个单间,海因切推了推,门都锁着,貌似里面有人。

其实里面都堆满了杂物,没法用了。

海因切打算小便,这时候匆匆进来一个人,正是郑二白,他也是来撒尿的,抬头看见海因切,一愣,想退出去,想想又不好,就去推单间的门……

“都有人。”海因切耸了耸肩。

老郑无奈,只好站在小便池前的台阶上,两个人并排,一起小便。海因切哗哗的尿,老郑太紧张,尿不出来。他眼珠子在转,嘴巴在蠕动,好像在念什么咒语“尿,尿……”

海因切尿完了,一边系裤子,问:“你是这里的职员?”

“啊……啊……”老郑点头,含糊其辞地。

“哪个部门?”

“储,储蓄科。”

海因切点点头,走下来洗手,看见郑二白还站在小便池的台阶上,在使劲的样子,就说:“你大概有尿路结石。”

“啊?”

“尿路结石,要做手术的,我是医生。”海因切特别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去。等他一走,老郑紧绷的弦顿时松了,尿哗就下来了。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你爹才有尿结石”。

再说银行门口的肖嘻嘻,注意力全集中在银行里头,忽略了身后。“啪”,一根警棍轻轻搭在他肩膀上。肖嘻嘻回头一看,身后站了一名巡警,竟是老伍!顿时吓得脸惨白。

“老……老伍哥?”

“怎么?找到新工作啦?”老伍朝那身制服努了努嘴,肖嘻嘻“嗯啊”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老伍迈腿就上台阶,肖嘻嘻赶紧拦着。“干什么?”老伍一瞪眼,“我不能进?”

肖嘻嘻先点头,想想不对,再摇头。

“这是银行吗?”老伍指着“四国银行”的招牌问。

肖嘻嘻点头。

“既然是银行,哪儿有拦着储户不让进的道理?欢迎还来不及呢!”他用警棍把肖嘻嘻搡开,踏上台阶,手足无措的肖嘻嘻只好跟着。

随着汉斯等人上楼,大厅里众人刚松懈下来,万万没想到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警察,这可不在计划之中,大家都愣了一下,忙各司其职,接着演呗。

老伍倒背着手,提着警棍,在大堂里来回巡视。十八号里的众人,一个个低着头,心里祷告着千万不要被发现。

“唷!万先生,”老伍站在一个柜台窗口前,“怎么?你也改行了?不唱评弹了?当银行职员了?”

万先生无言以对,一脸尴尬。老伍踮起脚,扒着木栅栏往柜台内张望,又发现两张熟面孔:“跑跑!菜根!你们也改行了?不蹬三轮、不炸油条了?在银行里点钞票了,有意思哈!”

毛跑跑和菜根恨不得找条地缝一齐钻下去。

老伍又看看周围,故作惊讶:“万太太,侬先生改行,侬来存钞票。以前夫妻合唱,现在夫妻合演,太有意思啦!”

万太太脸红。老伍一扭脸又看见仲自清和林妹妹,嘲笑道:“仲先生,你怎么跟林小姐凑一块了?是老夫少妻?还是一夜夫妻?一块上银行来存钱?”

仲自清捋了捋山羊胡,还嘴硬:“我对林小姐爱慕多年,今天终于出手,把她给包了!”

“真的吗?林小姐。”老伍朝林妹妹挤了挤眼睛。“没错!”林妹妹脑袋一拨。

“喔喔,从良了,名花有主了,恭喜呀!”老伍拱了拱手。

此时此刻,“总导演”郑二白不知去向,秦克也不在,没了主心骨,大家都不知所措。“大堂经理”陆书寒匆匆上前,老伍眼睛一亮:“噢哟!陆先生!贳器店不开了?跑这儿来了,你们都是‘制服控’吗!”

“老伍,这儿可不是你的管区,你怎么来了?”陆书寒尽量把声音压低。

老伍呲牙一乐:“你们呼啦啦一块出了十八号,我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还说什么去郊游,郊游都是一大早就出门,有过了中午去郊游的吗?还游个屁,看日落哪!所以我悄悄地跟着你们,跟到了九江路,跟到了这里。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郊游’!”

万先生站起来,把手上戴的金戒指撸下来,交给万太太,意思送过去。

老伍双手叉腰,凶神恶煞:“我现在不要别的,只要听实话。如果听不到,哼哼,那就只好公事公办,一个电话打到警察局,让你们统统进局子,看你们还老实不老实!”

万太太撸下自己戴的一副金耳环,连同金戒指递给老伍。

“啥意思?”老伍脸沉得像包公。

陆书寒低声:“老伍,现在不方便解释,你拿上就走吧。晚上我请你喝酒,边喝边聊。”

老伍接过金戒指和金耳环,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往柜台上一拍。

“不行!当我傻啊?我看出来了,这是个局!这么点东西就想把我打发走,休想!”

“老伍,你到底想怎么样?”陆书寒着急。

“跑跑,菜根,在里面点钱呢?给我拿一箱来。”老伍用警棍朝柜台里一指。

毛跑跑把一沓钞票像扇面一样展开给他看——都是点钞纸。红的、白的。

老伍吃了一惊,转念一想:“看起来这不是个一般的局,大局啊!那我更不能走了……”

陆书寒想跟他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刚一近身,老伍抡起警棍对他一戳:“干什么!狗急跳墙?往后站!往后站……”话音刚落,嘣!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眼珠子朝天一翻,仰面栽倒。

菜头用拖把柄砸的。“挨千刀的!”她朝横躺在地的老伍呸了一口,“给你个教训!”

陆书寒定了定神,朝肖嘻嘻一挥手:“快,拖走!”肖嘻嘻跑上来,两人一个抬手、一个抱脚,把昏厥的老伍挪走了。“把他捆起来,嘴堵上!”仲自清嘱咐。

五千张一百美元,若是娴熟的点钞手,嚓嚓嚓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可谢桂枝毕竟是新手,而关叁青虽然掌管着一家银行,可也从来没有清点过成捆的钞票,加之汉斯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就在边上看着,让他紧张,手心里、额头上,全是汗。

见海因切迟迟未归,秦克担心起来。

此时的,海因切站在二楼的回廊里,抽着烟,朝下面的大厅里俯瞰——就见顾客、职员,各忙各的,跟刚才没什么两样。

海因切抽完烟,犹豫了下,没有返回经理室,下楼去了。老郑就躲在回廊的一角,望着这家伙的背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粒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海因切就是这粒老鼠屎了。

海因切穿过大厅,走向那张立式书写台,上面放着不同颜色的银行单据,供顾客填写。海因切随手拿了一沓,翻看了一下,放回原处。

“大堂经理”陆书寒就站在后面,望着他的举动,不由紧张起来。因为单据不够用,后面用的都是小学生练习薄。再看就要露馅了!

海因切拿起第二沓单据翻看……

此时,作为背景音乐的苏州评弹已经结束,万斤粮换了一张钢琴曲的唱片。老郑溜进来,向万斤粮示意,换一张——就那张!

万斤粮看看他,用眼神求确定,老郑毅然点头。

银行大厅里,舒缓的钢琴曲嘎然而止,骤然炸响了大气磅礴的《英雄交响曲》!

海因切吓一跳,手里的一沓单据飘落在地,下面露出了小学生的练习簿。他没有低头看,抬着头茫然四顾,被突如其来的《英雄交响曲》震住了。

听到“指令”,许老吉和阿来,还有三名男顾客,飞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布袋往脑袋上一套,只露出两只眼睛——衣冠楚楚的储户,眨眼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强盗。

“打劫了!”阿来挥舞驳壳枪,咆哮着,“打劫!!”

此时此刻,五十万美元清点完毕。汉斯的咖啡也喝完了,他刚想开口说话——

银行大厅里,许老吉掏出驳壳枪对着天花板连开三枪“砰!砰!砰!”

惊呼声,尖叫声,人们四散奔逃。没等海因切缓过神来,就被几个人撞翻在地,大腿上、屁股上被踩了几脚,手背上还被高跟鞋踩了一下,杀猪般地痛叫起来……

惊慌失措的储户们往银行门口涌去,人潮却在瞬间“凝固”——原来门卫肖嘻嘻也变成了“劫匪之一”,手上多了一支“司登”冲锋枪(就是弹匣横插的那种,刚才不知藏在哪儿),枪口朝大伙指指点点,瞬间人潮退却。肖嘻嘻脸上依旧带着笑——狞笑!

二楼的经理室里,听见枪声,秦克第一个吓得蹦起来,一看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主儿。

汉斯先是一惊,赶快掏出“鲁格”佩枪,一边把牛皮箱合上。

“怎么回事!哪儿打枪?”关叁青吩咐女秘书,“去看看!”

谢桂枝吓得直摇头。

“去呀!”

谢桂枝战战兢兢朝门口挪去,被汉斯制止,他指责关叁青:“你让一个女孩子下去干什么?还没听出来吗?这是枪声!”

“枪声!你肯定?不会是放炮仗?”关叁青一副受惊的样子。

大厅门口, “大堂经理”陆书寒冲上来怒斥:“姓肖的,闹了半天你是劫匪的内应!我……”话音未落就被冲锋枪的枪托打翻在地。肖嘻嘻狞笑道:“老子天天在这儿给这些有钱人拉门赔笑脸,早就想捞一票跑路了!”

陆书寒嘴角流血。被“清洁工”菜头搀扶起来。菜头劝他:“陆经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别吭声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陆书寒颓然。

所有的顾客、职员都被赶到一边,肖嘻嘻端着冲锋枪,负责看守。

海因切龟缩在人群里,一声不吭,此时此刻,保命最要紧。

两名戴面罩的劫匪,冲进柜台内,把一沓一沓的现金(都是点钞纸)撸进一个麻袋。为首的劫匪(许老吉)喝道:“大家听好了,我们是太湖里的土匪,今天来上海滩,跑到贵地,借点钱买武器,老子不想伤你们一根毫毛。再说一遍,只要你们放乖点,交出身上的财物,我保证你们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要钱还是要命?自个儿挑!”

阿来拿着一个张开口袋的麻袋,来到众人跟前,众人只得配合。男的摘怀表撸戒指,女的摘项链撸手镯,有的掏现金,纷纷投入麻袋,空瘪的麻袋很快鼓了起来。

阿来走到海因切跟前,海因切不敢迟疑,摘下欧米茄手表,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投了进去。阿来翻了翻眼皮看了看他,还问:“英国人?法国人?”

“德国人。”海因切老实回答。

“喔,晓得,晓得,嗨希特勒!”阿来特意跟他敬了个礼。

“嗨……嗨……”海因切连还礼的力气都没了。

许老吉走到陆书寒跟前:“你是值班经理?”

陆书寒点头。许老吉指着几个麻袋:“怎么柜台里现金这么少啊?”

“一直都是这样的……”陆书寒低语。

“这么大一间银行,不会只有中储券吧?黄金呢、美元呢?都在哪儿?”

见陆书寒不吭声,许老吉用驳壳枪抵住了他的脑门:“我只数到三,不会数到四。说!一、二、三……”

“我说!我说!”陆书寒体如筛糠,结结巴巴地说,“刚……刚来了一个大客户,是外国人,提着个箱子,装的都是美、美刀。”

“人呢?”

“二楼,经理室,关、关经理亲自接待的。”

海因切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就两个字:完了!

许老吉一挥手,带着阿来和另一名劫匪,大摇大摆地上楼去。肖嘻嘻和另两名劫匪负责看住大家。

经理室里,汉斯拿着牛皮箱,急切地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秦克在一旁说:“汉斯先生,既然这笔钱已经清点完毕,那就等于存进了四国银行。一旦有什么闪失,银行会包赔的,是吧?关经理。”

“理儿是这个理……”关叁青含糊其辞。

听见他表态,汉斯刚松了口气,没想到关叁青接着说:“汉斯先生,您的开户手续办了没?”

汉斯摇头。

“那就是说,你跟我们银行之间尚未订立过存款协议,那样的话,本行就概不负责了。”

汉斯气得跳起来,真想揍他一拳!

“姓关的!你还讲不讲职业道德?”秦克怒斥。

没等关叁青开口,“嘭!”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进来三个蒙面男人,端着驳壳枪。谢桂枝尖叫一声,躲到关叁青背后。

汉斯赶紧把皮箱放在沙发脚下,用脚后跟往里踢……

许老吉走进来,先看看汉斯,又看看关叁青,最后看看秦克。秦克嘴角微微努了一下,暗示东西就在沙发底下。

许老吉朝汉斯做手势,叫他让开。汉斯站着一动不动,

“识相点,把箱子交出来。”许老吉话音刚落,汉斯忽然拔枪对准了许老吉,几乎同时,阿来和另一名劫匪,两把驳壳枪,一左一右对准了汉斯——

面对枪口,许老吉不慌不忙,还乐了:“洋鬼子,你那枪里最多五发子弹,对吧?我们这驳壳枪,十发子弹,加起来就是二十发,五对二十,你有多大的胜算?你顶多开一枪,立马就被打成筛子,你信不?”

汉斯握枪的手在颤抖。

秦克凑上来对汉斯说:“汉斯先生,中国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汉斯一字一顿,嘴唇咬出血来。

“知道就好。”秦克说完就退一边去了。

许老吉慢慢伸出手,把“鲁格”枪口一点一点往下摁,汉斯无力再举枪,颓然跌坐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阿来弯下腰,把藏在沙发下面的皮箱拖出来,“啪”一打开,顿时满屋子绿光莹莹,分外耀眼——美刀啊!!

许老吉、阿来同时“哇!”了一声,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忽听大吼一声:“不许动!!”说时迟那时快,关叁青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不许动储户的钱!”

许老吉先一愣,又乐了:“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不怕死的……”

阿来和绑匪都笑起来。“你会打枪吗?”阿来问。许是过于紧张,关叁青的手指居然扣动了扳机,砰!一名劫匪肩膀中弹。阿来随即举枪还击,砰砰砰!关叁青身中数弹,就像好莱坞片里的英雄,轰然倒下。

目睹这一幕,汉斯惊呆了。

许老吉提起皮箱:“快!撤!”

阿来搀扶着负伤的劫匪,三人匆匆撤离。“关总!”谢桂枝一声尖叫,扑上去把中弹的关叁青扶着坐起来,关叁青奄奄一息。

秦克直跺脚:“关总!您这是何必呢?”

弥留之际,关叁青的目光停留在汉斯身上,用尽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

“汉……斯……先……生……四……国……银……行……竭……诚……为……您……服……服……务!”说完蹬腿咽气。

“关总!”谢桂枝放声大哭。

汉斯呆若木鸡。

几分钟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经理室,腿一软跌坐在楼梯上,像一尊雕塑。

急促的脚步声,跑上来一个人,是海因切。两人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海因切,完了……完了……”

海因切说:“我看见他们跑的,那家伙提着你的箱子……你、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我听见枪响,以为你跟他们交火了。那还能活命?”

汉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他们的经理,他也有把枪,想阻拦,结果被打死了。”

海因切说:“死个中国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没事就好。咱们快去吧!”

见汉斯疑惑,海因切忙说:“快去报警!没准还能把钱追回来!”

“追不回来了。”汉斯沮丧地。

“追不回来也得去报案啊!不然这笔钱算怎么回事?”

“我先*,后被打劫,如何向勒夫先生交代?难道说我在跟一个中国男人抢小老婆吗?!”汉斯哀号。

“这么大一笔钱没了,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不说,早晚得说!”

汉斯一把抓住了海因切的手:“我可以想办法,用‘技术手段’来掩盖。”

“技术手段?”

“你甭管,我来处理,隐瞒、拖延,甚至把账赖到日本人头上,反正不能把这件事曝光,这可是天大的丑闻!海因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们可是二十多年的交情啊,我求你了!”

望着可怜的汉斯,海因切无奈地点了点头。汉斯忽然站起来:“快走,赶在警察来之前,快!”

两人狼狈而去,逃得比劫匪还快。

经理室,关叁青横尸在地。“关总……关总……”谢桂枝还在哭。秦克走到门口看了看,回头说:“行了,大幕落下,戏演完了。”

关叁青一骨碌爬了起来,摸摸身上的“血迹”,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还尝了尝,闹了半天是番茄酱。谢桂枝也不嚎了。

脚步声,许老吉和阿来,还有“负伤”的劫匪回来了,摘下面罩,击掌欢笑。

许老吉放下那口皮箱,再次打开,满屋子绽放绿油油的光芒——美刀哪!

秦克捂着胸口:“老实说,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别想见到!”谢桂枝也在喘息。

啪!一双大手结结实实地拍在美元上,是关叁青,他眼里放出一道贪婪的光,恨不得把整个箱子一口吞下去……

“吧嗒”一支驳壳枪,张开了大机头。枪口对准了关叁青的脑门。

许老吉恢复了绑匪的表情,严肃道:“关总,今天这局做得漂亮,你是头号功臣,可别在最后的节骨眼儿上犯浑哪!”

“叁青!”秦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让我摸两下还不行吗?”关叁青哭丧着脸。他摸啊摸,摸啊摸,怎么也摸不够,脸都快贴上去了。秦克把关叁青“粘”在美元上的手使劲拉下来,美元上留下一滩“血渍”。

一小时后,辉煌气派的四国银行大厅,再度空无一人,职员和储户犹如消失在空气里,连那些家具都被搬空了,四国银行瞬间没落,又变回“四国仓库”了。

大厅一角,站着关家姐弟,姐弟俩伤感地望着这间银行。

关壹红说:“爸要是看见这一幕,肯定会伤心死的。”

“爸已经死了……”关叁青提醒她。

关壹红抹泪。

“没有不散的宴席。只要你经历过、拥有过、辉煌过,就该知足。姐,咱们走吧!”

关叁青拉着姐姐,关壹红一步一回头,离去。

四国银行锈迹斑驳的大门慢慢合拢,“咣当”一声。

离开九江路,关壹红往外滩里的方向走去。她问关叁青,你上哪儿?

关叁青若有所思,未回答,却道:“姐夫什么时候回乡下,告诉我一声”。

“回乡下?什么乡下?”关壹红不解。

“江西,赣北。”

“他没事跑江西去做什么?”关壹红莫名其妙。关叁青就把“开钱庄的土财主把几十担银元埋在院里”的事说了一遍,见姐一个劲儿地乐,关叁青心突地往下一沉。

“莫非他在忽悠我?”

关壹红乐道:“他最喜欢银元,真埋了那么多,早就挖出来了,还留给你?”

片刻的沉寂后,九江路上响起一个暴跳如雷的咆哮声:

“郑二白!你只大白兔!老子要剥你的皮!吃你的肉!!抽你的筋!!!喝你的血!!!!”

“你敢!”关壹红不干了,“敢动你姐夫一根汗毛,看我不跟你拼命!”

“姐……让我嚎两嗓子都不行吗?……”关叁青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外滩里十八号,正处在“爆炸”的临界点。

天井里,一场罕见的对峙:一方是老伍,他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伤口还隐隐作痛。他的眼珠子几乎要瞪破、瞪出血来,死死地盯住对面——

对面有一拨人:郑二白夫妇、万先生夫妇、陆书寒夫妇和菜根菜头夫妇,还有肖嘻嘻、仲自清、谢桂枝,就连不住十八号里的林妹妹也赶来助阵。毛跑跑攥紧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随时准备出拳。

相比之下,老伍显得力量单薄。

“呸!”老伍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

众人都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遍地开花。

老伍叫嚣:“干什么?让开!听见没有?都给老子让开!”

“想去哪儿?”肖嘻嘻问。

“哪儿?你他妈的管得着嘛!老子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警察局、宪兵队、七十六号,哪儿能把你们统统抓起来,老子就上哪儿!”

他想走,众人众志成城,堵住门,不让他走。

老伍掏出警笛,叼在嘴边,没等吹,被毛跑跑劈手夺下,扔到地上,一脚踩下去,变成一块废铁皮。

“你……”老伍低头看看毛跑跑的小腿,比火腿还粗,“你……”了半天,不吱声了。

老郑心平气和道:“老伍,平日你耀武扬威,你当汉奸,算是为了混口饭吃,大家理解。可关起门来,你要是还想当汉奸,跟自己的同胞作对,就是天大的罪孽,我们绝不答应。大伙说是吗?”

“对!”众人齐声。

关壹红也说:“老伍,我们是联起手来从德国人那儿弄了一大笔钱,可我们没有分赃,一分钱都没拿,都给了政府,让他们去打日本鬼子。”

“政府?”老伍翻了翻眼睛,“哪家政府?”

老郑理直气壮地:“共产党政府!国民党政府!只要它抗日,就是咱们中国人的政府,都可以给。”

众人:“对!”

老伍顿时气短了三分,可又不肯善罢甘休,正在僵持,二楼一扇窗户开了,马太太探头,喊了他一声。老伍抬头:“你来得正好,看看你的这些房客……”

马太太的身边出现了马凤仙,她一直在做马太太的“思想工作”。

马太太挥挥手:“行啦,这件事到此为止。”

“啥!就这么算啦?” 老伍愕然,指着头上的绷带,“你看看——”

“那是你活该!自找的!”马太太奚落道,“给你首饰你不拿,要是我,高高兴兴就回来了!”

老伍指着众人:“你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全够杀头的!等我报了官,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外滩里十八号就可以换一批新房客啦,再收一回房租……”

“放你娘的狗屁!”马太太怒道,“他们都死了,这房子老娘还敢住吗?每天晚上做恶梦,梦见他们变成一个个厉鬼排着队来找我算账,不出三天我就被他们活活折磨死了!”

老伍语塞。

“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要触犯众怒,懂不懂!”

老伍大概没想到会被马太太骂个狗血淋头,心里这个气呀,可又没辙,正在进退两难,老郑一看,得给他一个台阶下,忙笑呵呵地上前:“老伍,走,我请你喝酒。”

“还有我!”毛跑跑也上前。

“我不去!”老伍挣脱。

“哎呀,走吧走吧!喝完酒还有好节目呢……”万先生、肖嘻嘻、菜根、陆书寒、仲自清等几个男人都上来,你拉我拽带推搡,把老伍弄走了。

剩下的太太们相视一笑,正要散去,“都别走!”马太太喝道。众人抬头,就见马太太一脸严肃地说:“明天是交房租的日子,都自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