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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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卅七章:当德国外交官邂逅东方美女

身为外交官的汉斯,座驾是一辆1937年款的奔驰320,双门四座,引擎盖右侧插着旗杆,悬挂着红色的德国纳粹旗,略微倾斜的“卍”昭告着所有人:这是德意志第三帝国的车辆。所到之处,畅通无损,那些面孔阴沉的日本兵非但不会拦车检查,还会敬礼。

汉斯很享受这些。

上海是中国最洋气的城市,法租界是东方的巴黎;公共租界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伦敦或纽约;跨过苏州河,虹口的提篮桥又被誉为“小*”。衣食住行,都让人仿佛身在欧洲。汉斯很快融入了这座城市,时间一久,他被东方文化深深地吸引了,走进他的公寓,第一眼就是一座古董屏风,从客厅到书房,大到黄花梨的官帽椅、案几,小到古玩杂件,琳琅满目。

汉斯唯一的遗憾,用中国话来说,就是身边缺了一位“红颜知己”。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急不得,只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艳遇,就发生在今天。

公共租界的福州路是一条文化街,书店、报馆、杂志社、古玩店、钱币社,鳞次栉比(马路里面的弄堂还有很多妓院,文化与*似乎本来就是烟酒不分家)。几乎每家古玩店的老板,都认识这个进门时趾高气昂、付钱时却斤斤计较的德国佬。

这天他接到福记钱币社伙计小崔的电话,说有一张“很特别的钞票”,您一定感兴趣。

汉斯就来了,钱币社的柜台里,摆满了各种钱币,大部分是古铜钱。墙上挂着一个个镜框,每个镜框里都镶了一张钞票,都是罕见的上品。

伙计小崔热情相迎,请汉斯落座,奉上香茗,然后拿出两张大清银行的兑换券。一张是光绪31年发行、上面的人像是摄政王载沣;另一张是宣统元年发行的、上面有李鸿章的头像。这种钞票如今在淘宝上也就卖十元一张(当然是赝品),可那年头,没有印刷精美的仿品,品相完好的旧钞颇受藏家的青睐。

汉斯只是扫了一眼,淡淡地说:“我都有。你说的‘很特别的钞票‘,难道就是这些?”

小崔看看周围,小声说:“汉斯先生,是一张天地会的布币。”

汉斯一愣:“布币?”

“首先跟您解释一下,什么叫天地会,这是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小崔刚开口,就被汉斯岔断:“我知道,反清复明,那应该是清朝初年的东西。”

“汉斯先生,您真是中国通啊。”小崔佩服。

汉斯摸着日耳曼式的胡子,得意地笑起来:“我还知道天地会是被朝廷禁止的,别说参加,就连喊‘反清复明’这几个字就要被杀头。”

小崔翘起大拇指。

“闲话少说,拿出来吧。”

“不在我这儿。”小崔耸耸肩。汉斯气得腾地站起来,要用德语骂人,小崔忙道:“您别生气,汉斯先生,是这样的,昨天有位小姐打电话来,说要出手一张天地会的布币,全称叫‘钟灵堂……’,堂什么我忘了。”

“钟灵堂十两布币。”

一个女声传来,两人一齐回头,店门口进来一位女子,简色的旗袍、一条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夹着一本词典,清秀婉约、落落大方,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她就是关壹红,衣装尽换。

汉斯那双无比挑剔的碧眼,像灯泡似的刷就亮了。

“您就是宋小姐?”小崔迎上前问。

“我叫宋雅茹。”关壹红礼貌地向汉斯点了点头,汉斯眨巴着眼睛,都忘了还礼。

小崔请她落座。“宋雅茹”不慌不忙打开手里的字典,两张半透明的夹页纸中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票布,外形似钱庄的庄票,长约二十公分,宽约十公分。小崔小心翼翼地取出,摆在柜台上,拿出放大镜细看。汉斯也戴上眼镜,凑上来看——

票布正上方,一条四脚朝天的龙;左上方,两位仙鹤童子共捧着一枚“钟灵堂”字样的铜钱;票布周围的文字,有正写的,有倒写的,还有卧写的,形式相当诡异。

“二三百年过去了,品相还算不错。”小崔称赞。

关壹红说:“印刷时在布的外面刷了一层桐油,便于保存。”

“你们看——”汉斯指着布票,“这上、下、左、右,各有一句话,连起来就是一首诗——钟灵灵光光万方,三江五湖四海王。一到风云聚会日,龙盘回水气昂昂。”

“天哪!”小崔咋舌,“这是首反诗!”

关壹红却摇了摇头:“这样念不对,读这首诗不必押韵,这和天地会八拜仪式中的‘六拜万云龙大哥’意合,得这么念——钟灵灵光光万方,一到风云聚会日,龙盘回水气昂昂,三江五湖四海王。”

她念的时候,汉斯的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对着她上照下照……

关壹红扭头看了汉斯一眼,汉斯马上关闭了“探照灯”。

“宋小姐,我在这儿当了五年伙计,也算见多识广。天地会的布币,我有所耳闻,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要不……”小崔试探地问,“您先开个价?”

关壹红苦笑了一下:“这张票布乃是家父珍藏,若非家道中落,我绝不会拿出来的……”

这倒是肺腑之言。关壹红略带伤感,顿了顿,继续道:“我不要中储券,我要金子,二两。”

小崔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就被关壹红噎了回去:“若想还价,免开尊口。”

小崔犹豫一下说:“您要的价高,我做不了主。我们老板去苏州办事了,最快也得明天回来。要不……”

“好吧,我后天再来。”关壹红把票布夹进字典里,起身告辞。

“宋小姐,请留步!”汉斯开口,扭过脸来望着小崔,“今天金价多少?”

小崔挠头:“我只晓得上周是七十几万,现在少说也要八十万。”

汉斯点头:“本来她想卖给你们,我是客人,不便开口。现在你们不要,那我就不客气了。二两金子,按今天的牌价,我要了。”

关壹红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汉斯:“您是——”

小崔介绍:“我们店的老主顾,汉斯先生,德国领事馆的。”

“汉斯先生,幸会。”关壹红大方地伸出手来,与汉斯握了一下。

“这件事就不要告诉你们老板了,这是你的中介费。”汉斯掏出一张钞票,小崔忙收下。

“宋小姐,我的车停在外面。要不找家咖啡馆,我们边喝边聊?”

汉斯发出邀请,关壹红稍作犹豫,就点了点头。

奔驰320开走了。小崔感慨:“关家大小姐,还挺能演!”

诚然,宋雅茹是关壹红扮演的,可那张天地会的布币是一件真的稀罕物,是关肆国的收藏。对小崔来说,能参加这么一个“局”,又有外快捞,何乐而不为?

电话局南区机房就在靠近十六铺的地方,机房的庞主任收到一封公函,寄自“上海市卫生局”。庞主任有些纳闷,卫生局和电话局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单位,拆开一阅,说请南区的负责人于某日上午十点来江西中路上的卫生局大楼305室疫情科,有要事商洽。

疫情科?莫名其妙!

在卫生局里,疫情科是一个最清汤寡水的地方,不像西医科和中医科油水足,所以在外头,疫情科科长跟人合伙经营了一家贸易公司,倒腾进口药,几乎每天晚上有饭局要应酬,所以白天在单位里迟到早退,混日子。

这天上午九点半,他一脸倦容地走进科长室,抬头一看,办公室里有两名穿制服的工人正在粉刷墙壁,衣服、帽子上斑斑点点溅着涂料,办公桌和沙发都用一层布覆盖了。

“你们这是……”

两名工人一个是许老吉,一个是阿来。许老吉抬头道:“你说呢?粉刷!”

“粉刷?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

许老吉说:“昨天下午通知的,你不知道吗?”

科长大人昨儿个下午三点半不到就开溜了,也就不吱声了,问:“什么时候干完?我要办公。”

“我们也想早点干完,好结工钱,可总得一间一间来。”阿来说。

“这儿是走廊最后一间,所以先弄,”许老吉说,“你吃完午饭过来吧,肯定弄好了。”

科长摇摇头,转身就走,回头叮嘱,桌上的文件,还有椅子,不要弄得一塌糊涂!

“放心吧,都盖好了,又不是第一次。”

平白无故得了两三个小时的闲暇时间,上哪儿去打发呢?找家澡堂子泡一泡,还是去会乐里找家妓院快活一把?科长一边琢磨着走了。

半小时后,庞主任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推门而入,眼前是一间整整齐齐的办公室,科员阿来正在跟“许科长”汇报工作呢。

“许科长”请庞主任坐在沙发上,阿来端来一杯热茶。从科长大人一脸的严峻看,庞主任估计一定出了什么事。

庞主任猜对了,还真的出事了。

十六铺码头停泊着一艘埃及来的“法老”号货轮,它是上周抵沪的,船上满载着木材和兽皮,可有谁想到船上藏着老鼠——非洲老鼠。卸货的时候,十几只非洲老鼠从货轮上逃蹿下来,一位码头工人不慎被老鼠咬了一口,送到医院数小时后即死亡,经过验尸,证实死因是霍乱。也就是说,那些非洲老鼠身上携带着霍乱病毒!为保证上海市民的健康,必须尽快消灭它们。据了解这种非洲老鼠最喜欢咬电话线,故电话线分布最多的机房将是它们首选的栖息场所。它们会从下水道钻出来,钻进机房,看到电话线就咬,一旦人接触了它们咬过的地方,也会染上霍乱……

绘声绘色的描述让庞主任一头冷汗,直呼怎么办?要不要关闭机房?

“这些老鼠已经被捕杀了若干,还剩五六只。离十六铺码头最近的电话机房就是南区的机房。这些老鼠不会舍近求远,肯定就在那儿……”许科长让庞主任放心,今天下午他会亲自带人前来,展开捕鼠行动。

庞主任着急:“拜托你们一定要消灭它们,这些老鼠在机房咬来咬去,咬坏了电话线,整个沪南地区电话将陷于瘫痪……”

“庞主任!”许科长严肃道,“一座五百万人口的超大城市,一旦霍乱疫情传播开去,将是何等的恐怖!跟这比起来,电话瘫痪只是芝麻绿豆!到时候你我不仅会丢乌纱帽,掉脑袋也未尝不知!”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庞主任在身上摸什么东西。

许科长叮嘱他,逮到老鼠前千万保密,切勿走漏风声,免得人心惶惶,引发不必要的混乱。“晓……晓得了!”庞主任掏出一瓶硝酸甘油吞服。

“宋雅茹”和汉斯坐在福州路上一家咖啡馆里,面前摆着两客奶油蛋糕,两杯黑咖啡。汉斯侃侃而谈:“……战前我去过伦敦,参观过大英博物馆。天地会的文物,那里倒是有一些,可这样的布币从未见过,堪称珍贵。”

“家父的珍藏能到汉斯先生这样识货的朋友手里,九泉之下家父定会欣慰的……”关壹红眼圈微红,掏出手绢,把眼镜往上抬了抬,轻轻擦拭着。

汉斯试探地询问:“宋小姐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家父宋德明,生前是四国银行的董事,现在四国银行成为中央储备银行在上海的分行,家父先前所占的股本被清零,损失殆尽……”

说到这儿,关壹红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汉斯报以同情。

“家父生前喜欢收集钞币,曾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变卖。我也是……唉。”她叹了口气不想说了。

汉斯说:“我在德国时有同样的爱好,三八年派驻上海后,开始搜集中国的古钞和钱币,跟宋老先生相比,我只能算是小学生。今天算是有缘。不知宋老先生的收藏,大概有多少?”

“家父在世时,是抱着宁缺毋滥的心态来收集的,所以量不多,大概有钞票二千多张,钱币五百余枚,件件是上品。他最看重的,除了这张天地会的布币,还有太平天国时期发行的‘宝钞’和‘圣钞’各一张。”关壹红娓娓报来。

汉斯听了点点头说:“太平天国的钞票我也经手过。不过,太平天国的史料相当难读难懂,里面有宗教用语、方言俗语、会党隐语,还有灌输新义的旧词语,连字典里都找不到,于是有人就趁机造假。关于宝钞、圣钞的真伪,收藏界一直有争议……”

关壹红暗暗吃惊。这家伙居然知道有人臆造太平天国的宝钞,还真是个资深泉友,很难唬弄的!

不要紧,我的目标不是骗他买我的藏品,而是让他对我的人产生兴趣。

关壹红搅动咖啡,“无意地”展示无名指上的婚戒,果然引起了汉斯的注意。

汉斯试探地问:“宋小姐的丈夫是做什么的呢?你经济上遇到困难,不得不变卖家父的珍藏,他总不该坐视不管吧?”

“他是做生意的,资金周转不灵,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指着我帮他输血救急呢。”

“看起来,不是他帮你,而是你在帮他啊。”汉斯揶揄了一句。

“让汉斯先生见笑了。”关壹红报以苦笑。她打开词典,拿出夹放的一叠照片,上面有各种钞票钱币。

“还有照片啊?太好了!”汉斯挺高兴,一张一张地浏览起来,其中一张照片里,有两枚银元,一枚是刻有“苏维埃”仨字的袁大头,另一枚是“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的银元,背面是个地球,写着“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口号。

见汉斯兴趣十足,关壹红看看左右,小声说:“这是苏维埃银元,就是……共产党的。”

汉斯问:“可以看实物吗?”

关壹红害怕地摇头:“汉斯先生,您是外国人,对这儿的情况不了解。这种东西我怎么敢带在身上?街上到处有‘抄靶子’的,万一被便衣警察搜出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汉斯笑起来:“明白了。反清复明的东西,要杀头;苏维埃的东西,一样要杀头。”

关壹红点头。

“可我必须亲眼看到,才能跟你谈价,毕竟这是做生意。”见关壹红犹豫,汉斯又问道,“现在去府上方便吗?你先生……”

“他这两天不在上海。”

“哦,那……”

“家里有女佣人,不过没关系。”

汉斯心里欢喜,嘴上客气:“那就打搅了。”

如果一个女人在她丈夫没在家的时候,把一个男人领到她家里去,那至少可以说明两点。第一,对他信任;第二,对他抱有好感。

喔耶!!

这两枚苏区银元,其实不是关肆国的藏品,它们真正的主人是郑二白。

当初为了帮秦克接头,郑二白把自己收藏的一枚苏维埃银元用斧头一劈为二。秦克答应,日后有机会,定还他一块。后从浦东白莲泾到苏北东川港的海上运输线建立之后,秦克托孔望山弄来了一枚一模一样的苏维埃银元(当然不是在淘宝上买的),还附赠一枚“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的地球银元,令老郑欣喜若狂,视若珍宝。这次为了做局,关壹红瞒着老郑,把这两块银元拿了出来,果然令汉斯一见倾心。

老郑得知后对秦克猛发牢骚:为了帮你们,我不仅搭上媳妇,还要赔进银元,亏大了!

奔驰轿车停在惠康里的弄堂口,关壹红领着他走到弄堂最后一幢房子门前,按了电铃,“来嘞!”随着一个女声,门开了——霍正一身粗布衣服,操一口上海话:“太太回来啦?”

关壹红哎了一声,身后的汉斯露脸,朝霍正微笑着点头,霍正一副吃惊的样子。关壹红就说:“人家是来看东西的,我要卖两只‘银洋钿’给伊。”

汉斯跟着进来,穿过天井,走进客堂间,汉斯一眼就看见墙上那幅合影。

房子是中式的,摆设是西式的,有一架钢琴,钢琴上摆着一幅关壹红的玉照,散发着浓浓的布尔乔亚味道。还竖着一本翻开的琴谱。汉斯翻阅琴谱,是舒曼的钢琴曲。颇有艺术细胞的汉斯,坐在琴凳上,翻开琴盖,轻轻抚摸着琴键,很想弹奏的样子。其实他的耳朵在听——厨房里传来主仆俩的对话。

“太太,啊要给外国人冲杯咖啡?”

“表了,阿拉刚刚勒咖啡馆切过蛋糕。”

“噢,晓得了。”

关壹红问:“先生啊有电话来?”

霍正答:“对格,刚刚先生打电话过来,讲‘中浪厢’(中午)不过来了。”

关壹红愠怒:“是伊讲格,想吃崇明毛蟹炒年糕,都准备好了,又不来了,啥个意思!”

霍正安慰:“太太,表生气,表生气。”

“哪能不生气啊?平常日脚,嘴巴里厢像含了蜂蜜一样,哄勒侬千好万好、花好桃好,一别头就拿侬‘笃笃掼掼’!”(即一旦得到了就不拿你当回事了)

霍正说:“先生那头毕竟还有一位‘家主婆’(即大太太),要两头兼顾,侬也要体谅体谅伊嘛。”

“体谅伊?啥人来体谅我?”关壹红越说越气,把手里什么东西一扔,“男人都不是‘麦事’!”(不是东西)

坐在琴凳上的汉斯,竖着耳朵拼命偷听,一脸八卦的表情。上海话他不会说,但大致能听懂。听起来,宋小姐和照片上这个男人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那又是什么呢?中国人的男女关系,比我们德国人要复杂得多……

关壹红走进来,指着沙发说:“汉斯先生,别站着,坐啊。”

汉斯道谢,指着墙上的合影故意问:“你的先生真是一表人才,他做什么生意?”

“以前做过珠宝,现在做橡胶。”

“橡胶?那属于战略物资,是大进大出的生意啊。”

“唉,说得难听点,就是走私呗!上上下下都要打通关节……”

关壹红的语气里夹着一丝怨气,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改口:“汉斯先生,我去拿东西,您稍候。”

她上楼去了。霍正端着一杯龙井茶进来,放在茶几上。

此时此刻,就在惠康里的马路对面,停着另一辆轿车,车里是郑二白和秦克。

“进去快一个钟头了。”老郑看怀表。

“时间越长越好。”秦克说。

“反正不是你老婆!”老郑赌气。

“这叫什么话?”秦克斜了他一眼,“你媳妇在里头,我老婆不也在里头?”

关壹红下楼,把两枚银元拿给汉斯看。汉斯看得很仔细,还用上了放大镜,生怕遇上赝品。关壹红在边上说:“汉斯先生,我还是那句话,第一不收中储券,第二谢绝还价。”

汉斯收起放大镜:“宋小姐,坦率地说,你的开价还是公允的,所以我不想还价。至于你不收中储券,我也理解,但我身上没有带黄金。这样吧,我给你开支票,美元,可以吗?”

“美元?”关壹红抑制不住兴奋,眼眸里闪动着美元色的绿光,但马上又恢复了矜持,“也好啊。”

汉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支票簿和派克钢笔,当场签了一张支票,一边说:“现在,就连汇丰、渣打这些大银行都被日本人接管了,我们德国人的德华银行,是上海滩最有实力的外国银行,你尽管放心好了。”

“我当然放心啦,我知道您是领事馆的官员。”

关壹红接过支票,望着支票栏里的数目,关壹红大概有两秒钟的憋气(忒激动了),马上恢复常态,嫣然一笑说:“汉斯先生,谢谢你的慷慨,我请你吃饭。”

汉斯忙摇头:“你可以尽地主之谊,但我也要一个绅士的风度,这顿饭我请。”

关壹红笑了:“汉斯先生,您误会了,不用上餐馆,就在我家里,我亲自下厨,给您炒一道本帮菜——崇明毛蟹炒年糕。”

汉斯露出欢喜又稍带遗憾的神情:“早知道有美食品尝,我应该带一瓶红酒来。”

“我家里就有,法国卢瓦尔河谷的干红,有一股烟熏味。汉斯先生喜欢吗?”

“sehr gut!”汉斯击掌。这是德语,意思“太棒了”。

餐桌上,一大碗油亮亮香喷喷的毛蟹炒年糕,配上一盘炒鸡毛菜,一盘油氽臭豆腐,外加一瓶法国红酒,中西合璧。

在酒精的作用下,汉斯那双碧眼开始泛红,毫无顾忌地盯着关壹红,关壹红有点不好意思,目光回避。

汉斯走到钢琴前,做了个请的姿势,要她“献奏”一曲。关壹红笑着摆摆手,摇摇头,拒绝“献丑”。

汉斯走过来,郑重其事地弯腰、欠身,施了一个标准的欧洲宫廷礼节——意为盛邀。关壹红推脱不过,就坐在钢琴前,弹奏起舒曼的曲子来。汉斯品着红酒,一副陶醉的样子。

趁这工夫,霍正溜出去,跑到马路对面,对车里的秦克说:“差不多了,你可以登场了。”

秦克下车活动一下筋骨。郑二白不放心,问霍正:“现在什么情况?”

“买卖做完了,留他吃饭、喝酒,还弹钢琴呢。”

“够浪漫的,她以为这真是在约会哪?”老郑愤懑,转念一想,又追问,“什么叫‘买卖做完了’?”

“那两个苏维埃银元,都卖给他了。”

霍正话音刚落,郑二白就蹦了起来,脑袋撞在车顶上,疼得呲牙咧嘴。

“那是我的银元!是我的!我借给她的,这个败家的婆娘……”

“老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秦克安慰,见郑二白像个孩子似的要闹,便向他保证,等回到苏北,凡是苏维埃政府发行的银元,一定想方设法帮你凑齐一套!行了吧?

“你呆在这儿干嘛?”老郑提醒霍正,“快回去,万一里边有情况咋办!”

“嗐,能有什么情况?”霍正不以为然,“我现在回去不是当电灯泡吗?”

郑二白一听差点儿吐血……

客堂间里,一曲终,汉斯鼓掌,没等关壹红客套两句,汉斯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撒开。关壹红惊慌失措:“汉斯先生,您干什么?喝多了吧……”

“亲爱的雅茹!”汉斯认真地。

关壹红满脸错愕:“汉斯先生,您叫我什么?您怎么可以这样叫我……”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说实话。”

关壹红说:“有话尽管问,干嘛抓着我的手?”

汉斯一指那幅合影:“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不是真正的夫妻——你是他小老婆,或者叫‘外室’,对不对?”

关壹红挣脱了那双毛茸茸的大手,佯怒道:“首先,我不是小老婆!其次,就算是也不关你的事。汉斯先生,请你放尊重些!”

汉斯后退了一步:“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可你已经冒犯我了,我现在很生气、很生气!”关壹红的脸色绯红,胸脯一起一伏,说老实话,这种所谓的“生气”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展示她的美丽。

“现在请你出去!now,out!”

汉斯神情黯然,嘟哝着迸出一句德语:“da lch habe dich。”

“什么?你爱上我了?”关壹红一脸匪夷所思,“汉斯先生,这太可笑了!我们今天才刚刚认识!”

这下轮到汉斯惊讶了:“你能听懂德语?”

关壹红两手往胸前一抱:“当然了,我掌握最好的外语是英语,法语和德语能听懂基本对话,但说不好。”

“上帝呵,你能听懂我的母语,太好了……”汉斯大喜,跨前一步。关壹红警觉地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要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汉斯整了整衣服,摆出一副日耳曼式的严谨,问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外室’?”

“什么?”

“离开那个男人,跟我好。”汉斯换了一种说法。

“汉斯先生,你……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这个男人待你并不好。”

关壹红有点语塞:“他待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们德国人都爱管别人家里的闲事?”

“因为那是不公正的!不公平的!”汉斯激动起来,“像你这样优秀的女人,理应得到最好的一切!我为那个男人感到羞愧!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这就叫——暴殄天物!只有我懂得欣赏你的美、你的优点,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东方女性的魅力,已经让我深深地陶醉了……”

关壹红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册那!这德国佬真能表白……不行不行,再这养下去,不出三个回合本小姐真的要投降了……

等她缓过神来,发现汉斯已经单腿跪地,关壹红不知所措。

“答应我吧,我的女神!”汉斯说德语。

关壹红通通的咳嗽,听见暗号,霍正就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当然就傻眼了。汉斯忙起身,一脸尴尬。

关壹红定了定神,问霍正:“什么事?”

“先生回来了。”霍正低声。

关壹红和汉斯面面相觑。三秒钟后,电铃就吱吱的响了,有人摁门铃。

关壹红把汉斯领到二楼卧室,打开大衣柜门,把衣服胡乱地捧出来扔在**,不由分说把他往里推。“你先躲起来,千万别出声!”

“我们又没做什么……”汉斯很不解。关壹红说:“他不认识你,你又是外国人,他这人疑心重,我可不想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雅茹!”楼下传来一个男声。

关壹红刚要关上大衣柜的门,汉斯忽然又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你答应我了?”

“我答应什么?”

“离开他,跟我好。”

“我……”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出来。”汉斯说着抬脚就往外跨,把关壹红急坏了:“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

汉斯还不依不饶,执意要亲她,关壹红只好依了他,让他在脸颊上咂了一口,汉斯这才缩回去,关壹红忙把大衣柜的门关上。

楼梯声响,秦克上楼来,他留了两撇小胡子,怎么形容呢?反正就俩字:恶心。加上猥琐的表情,反正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他推门而入,就见**的衣服堆得乱七八糟,关壹红坐在床沿,正在整理。秦克纳闷地问:“这是干什么?”

“理衣服啊。” 关壹红说。

“你吃饱了撑的?没事整理衣服干什么?”

“你说得对,正因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所以整理衣服。”关壹红没好气地回答。

秦克哼了一声,仰面往**一倒。大衣柜里的汉斯,透过门缝朝外窥探着。

关壹红说:“不是说午饭不来吗?毛蟹都洗了,不能再搁了,就让霍姐帮我炒了……”

“行了!”秦克不耐烦地从**坐起来,“别再唠叨吃的了。我现在对吃的没兴趣,满汉全席端上来也没胃口。”

“唷,谁惹你啦?”

秦克重重叹了口气:“五十万。”

“什么五十万?”

“上家说,我的公司至少要有五十万的保证金,才肯跟我做生意。”

关壹红笑了:“我当多少呢,就五十万?回头我给你吧。”

“是美元。”

关壹红吓了一跳:“美元?!”

“你以为呢?五十万中储券?半两金子都不够!”

关壹红说:“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你要有五十万美元,还做什么橡胶生意,买张船票,跑到美利坚去享受生活了。”

秦克解释:“人家不是跟我要五十万美元,是想看见我账上有五十万美元,才放心跟我把后面的生意做下去。”

关壹红摇头:“你还是趁早把公司关了吧,这生意没法做。”

“唉!”秦克又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这年头,谁手里有五十万美元,还呆在上海滩受日本人的气?早跑到美国去了!”

大衣柜内,汉斯听得真切,默不出声。许是疏忽了,大衣柜的门缝越来越大,被关壹红发现了,忙用脚踢了一下,把门推上。

秦克换了个话题:“刚才我来的时候,在弄堂口看见有辆德国领事馆的轿车。”

“你怎么知道是德国领事馆的车?”关壹红故意问。

“车头插着旗呢。这里是上海滩,谁没事插一面纳粹旗?肯定是德国领事馆的……” 秦克若有所思,“你说这德国佬,跑到惠康里来做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

秦克上来搂住关壹红的腰,笑嘻嘻道:“没准跟我一样,金屋藏娇,在弄堂里养了个小老婆……”

关壹红生气,推开他,忽然头发被秦克一把揪住,面目陡然狰狞起来:“你他妈当我是傻瓜哪?啊!臭不要脸的!”

关壹红叫唤:“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撒手!”

“那辆车是不是冲你来的?”

“没有的事……好疼……你撒手啊!”关壹红挣扎。

秦克仍不松手,质问:“那盘毛蟹炒年糕是你一个人吃的?两天不见,胃口突然变大了,还喝了一整瓶红酒!”

关壹红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心情不好,多吃点,不可以吗?”

“一个人用两个酒杯?你他妈当我是瞎子!说,是不是背着我偷男人?还是个德国佬?怪不得当年学外国话学得那么起劲,闹了半天是为偷男人准备的……”

一只毛茸茸的手,轻拍他肩膀。秦克一扭头,汉斯的拳头就招呼上来,秦克一个趔趄仰面栽倒。

在关壹红的惊呼声中,两个男人搏斗起来。一个是“日耳曼战车”,一个是“功夫熊猫”,秦克一上来就吃了亏,眼角挨了两拳,鼻青脸肿的像只熊猫。

“别打了!别打了!”关壹红声嘶力竭。

电话局南区机房,焦虑的庞主任终于等来了“许科长”亲自带队的捕鼠小队。他们穿着全套防疫服,头戴防毒面具,脚蹬长筒靴,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每人手里还有捕鼠工具:一只空笼子(准备装老鼠)、铁钳、铁钩、长杆网罩。

“庞主任,是我,疫情科长。”许老吉隔着面具瓮声瓮气地打招呼。

“你们这身打扮……怪吓人的!”庞主任倒吸一口冷气。

“没办法,我们要对付的是更可怕的霍乱。”许老吉举起网罩,差点套在庞主任脑袋上,庞主任避之不及。

机房里的工作人员都出来了,退避三舍。三名“捕鼠队员”杀气腾腾闯了进去,把门一关。庞主任守在门口,挂一牌子“严禁出入,谨防传染”。

机房内,捕鼠小队摘掉防毒面具,脱去身上的装备,憋了一脸汗。除了许老吉和阿来,第三名队员是谢桂枝。

环顾机房,一个个机柜整齐地排列,里面布满电话线路,密密麻麻。

“这么多电话线,怎么找?”阿来头大。

许老吉从怀里掏出一张线路图摊开,指挥起来——惠康里的电话线在五号柜,钱业公会的电话线在十二号柜。惠康里的电话号码是59248,钱业公会的电话号码是64720。阿来找59打头的一排,谢桂枝找64打头的一排,然后根据数字排列,找到标有后面三个号码的电话线就大功告成了。

许老吉的伯父是留过洋的工程师,上海滩最早的电话机叫“德律风”(即telephone的音译),就是他和洋鬼子一起组装的,上学时伯父就教许老吉鼓捣这些玩意儿,难怪驾轻就熟。他找到标有“交换机”的柜子,阿来把电话线拖过来,许老吉熟练地插入交换机,接上另一部电话机,拿出一副耳机套在头上。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对了,既然是捕鼠,怎能鸦雀无声?要搞点声音出来,给守在门口的庞主任听听。

谢桂枝和阿来故意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动,好似一场捕捉,阿来嘴里不停地喊:“跑哪儿去了?在这儿呢!抓住它!抓住它!非洲老鼠,往哪儿跑!”

此时此刻,机房门外的庞主任早已全副武装,戴着大口罩,脚蹬长筒套靴,手举一把铁铲,高度紧张,惟恐机房门突然打开,一只漏网的“非洲老鼠”蹿出来……

再说惠康里,“日耳曼战车”和“功夫熊猫”都气喘吁吁,打不动了。秦克指着关壹红骂骂咧咧:“个婊子、**!我真是瞎了眼……租房子,还养你……”

关壹红不作解释,只是抹泪,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汉斯这个日耳曼男人的心快要碎了。他把秦克指着关壹红的手推开,傲然道:“我,汉斯,德国人。德国跟日本同为轴心国,我在上海滩有很多日本朋友,你不想去日本宪兵队尝尝那里的滋味吧?”

秦克恐惧地看了汉斯一眼,又狠狠瞪了关壹红一眼。

汉斯命令道:“我要你们分手,立刻!马上!从今往后,她跟你没有关系了。”

秦克嚷嚷:“你跟她好了多久?我这顶绿帽子到底戴了多久?你不说,我死不瞑目!”

“你再敢当着我的面侮辱她,我一个电话打到宪兵队,立刻让你死得瞑目!你信不信?”

“好,好……算我倒霉,”秦克奚落地对着关壹红,“攀高枝了、寻到靠山了啊!”

他扭脸冲着汉斯:“我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就这么白白送给你,我不甘心!”

“你想怎么样?”

“我要钱,money!”

汉斯鄙视:“你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因为那样,我们等于在做交易,这是对她的又一次侮辱!”

关壹红用一种夹杂着感激、好感甚至爱慕的复杂眼神望着汉斯,让汉斯浑身上下充满了正能量!

秦克冷笑:“我跟她在一起本来就是交易,你当她是什么好货色?哼,想当年,她就跟一个姓郑的中医眉来眼去、搞七捻三……”

关壹红送给秦克一记白眼。

“洋人吃惯了面包牛排,想换换口味,行,我成全你。”秦克捋了捋两撇粘上去的小胡子,话锋一转,“可是,你把我碗里的菜扒拉走,让我喝西北风去。你们欧洲不是文明的起源地吗?不是很讲究绅士风度吗?你这么做……”

“我知道,”汉斯道,“你不是急需五十万美元保证金吗?”

秦克乐了:“德国佬,耳朵还挺长!”

“我可以把五十万美元放到你账上,不超过十天,怎么样?”汉斯主动提出。秦克眼睛一亮:“你哪儿来这么多美元?”

“这你就别管了。”

“噢,我明白了,”秦克点点头,“上海滩有那么多犹太人,日本人把他们的资产没收了,给了你们,怪不得现在德国佬一个比一个阔气。”

汉斯回答:“你说得对。否则我一个拿薪水的,上哪儿去弄这么一笔巨款?”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日耳曼战车”与“功夫熊猫”握手。

两人下楼来,霍正泡了两杯热茶。秦克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说:“我这边时间紧,你能不能明天就把钱存进去?”

“可以,领事馆的账户在德华银行,你的账户在哪家银行?”

“四国银行,就在外滩的九江路,中央储备银行在上海的一家分行。”

汉斯说:“明天上午你来我的办公室拿支票……”

秦克摇头:“支票不行,必须是现金。”

“现金?!”汉斯吃了一惊,“你在开玩笑?”

秦克解释:“支票要走银行公会的渠道,会相当麻烦。”

“什么麻烦?正常的资金往来。”汉斯不解。

“现在是非常时期,钱业公会早已被日本人控制,他们就怕钱款流向大后方重庆,或者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所以审核上极为严格。你说是正常的资金来往,可你我之间从来没有过资金流动,到时候人家质疑起来,你一个德国人为什么会把这么大一笔钱划到中国人的账户上。你怎么解释?难道把我们的这份‘君子协议’说出去吗?”

秦克让霍正续了茶水,又道:“就算一切顺利,按照钱业公会的程序,这笔钱在账上起码走十天半月,那不是黄花菜都凉了?所以现金最好,一百美元一张,十万元一匝,五匝,用一口小号的牛皮箱装足矣。”

汉斯听了冷笑起来:“我把钱存进去,如果你明天就把钱给提走了,我不是鸡飞蛋打吗?”

“你别往我的账户里存啊,你去四国银行新开一个账户,你一个外国人,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化妆成你的模样,把钱提走吧?除非银行职员是一群瞎子。”

汉斯想了想又问:“如果账户是我的名字,能帮到你什么?”

秦克说:“我可以弄一份协议,说你是我的担保人,当然了,你不用签字。这你就放心吧。”

汉斯点点头:“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这笔款子只能存一个礼拜,下周我就要取走。毕竟不是我的钱,它属于第三帝国政府。”

“一个礼拜呀?”秦克掰着手指一算,“够了够了,快的话三四天就ok。”

汉斯拿起电话:“钱业公会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干嘛?”

“我要查询一下四国银行的情况。”

秦克笑了,翘起大拇指:“到底是德国人,严谨、严谨!”

他喊:“雅茹,电话号簿在哪儿?拿给汉斯先生。”

关壹红拿来一本电话号簿递给汉斯,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秦克说:“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跟汉斯先生之间是清白的……”

秦克满脸不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拱手相让了。”

汉斯严肃道:“宋小姐是一位成熟的女性,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让来让去!”

“知道,知道,”秦克耸耸肩,调侃起来,“她是弃暗投明,我是忍痛割爱,行了吧?”

关壹红转身离去,秦克对着她的背影喊:“不管怎么样,我祝福你们!”

汉斯找到钱业公会的电话号码,拿起电话,拨通电话局——

看见59248那路线有灯闪烁,许老吉忙把耳机给谢桂枝戴上,让她冒充接线员:“您好。”汉斯的声音:“小姐,麻烦你帮我接上海市钱业公会,64720。”

“好的,请稍等。”

谢桂枝把电话“接通”了,然后把耳机摘下来,给许老吉戴上。

“是钱业公会吗?”

“是的。”

“我是德国驻沪领事馆的副领事,我叫汉斯。”

“汉斯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有一笔大额的款子要存入四国银行,我想查询一下这家银行目前的经营状况。”

“四国银行?就是中央储备银行在上海的分行吗?”

“是的。请问目前它的经营状况一切正常吗?”

“是的,一切正常。在上海滩的银行业,它属于b级。”

“喔,b级?那么还有a级呢?”汉斯问。

“a级都是外国银行,像汇丰银行,渣打银行,花旗银行,不过这几家银行目前都被日本人的正金银行、横滨银行和台湾银行接管了。之前的几大国有银行,像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现在都停业了,四国银行因为是中央储备银行的分行,所以一直在正常经营。”

其实许老吉说的都对,若非关叁青的经营能力实在太差,四国银行也不至于沦落到大厅里长野草的地步。

“明白了,谢谢。”汉斯放下电话,舒了口气。

汉斯在领事馆里最好的朋友就是“海公公”,故对他和盘托出。

海因切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汉斯你疯了吗?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被总领事勒夫先生知道了,你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汉斯不以为然。首先,勒夫先生去青岛度假了,至少十天半月才回来。其次,凡是日本人移交过来、存进德华银行的犹太人资产,汉斯都有权支配。再者,用汉斯的名字存进银行,除了本人谁也不能提走,绝对安全。

让海因切想不通的是,汉斯在上海好些年了,一直安分守己,没想到这么快就出轨,而且步子迈得这么大。令他想起一句中国话,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汉斯,你不会坠入情网了吧?”

“岂止是情网?我掉进的是爱情的海洋!”汉斯一脸的心旷神怡,“这么多年,我一直守着家里的黄脸婆,并非我怕老婆,而是我太挑剔,一般的我根本瞧不上眼。可这个宋雅茹,天哪,我第一眼就爱上她了,我甚至愿意为她离婚!当然了,这会影响到我的仕途,我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电话铃响了。

“喂,请问汉斯先生在吗?”

“雅茹!是你吗?”汉斯听出她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海因切忙把耳朵凑上来一块听。

“汉斯先生,我……”关壹红吞吞吐吐。

“莫非他想变卦?”汉斯有些着急。

“不不,汉斯先生,我想了很久,我们刚刚认识,你没必要这样。至于我跟他的关系能否维持下去,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我不想让你卷进来……”

“可问题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汉斯急切地说,“他不但胡乱猜疑,还动手打人,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遭罪!”

关壹红说:“你为了帮我,挪用这么大一笔公款,我想想都害怕。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不是把你给害了吗?”

汉斯笑起来:“你说得对,这是公款,但不是挪用。我没有拿来投资,也没有产生一分一厘的利润,你就放心吧。我已经给德华银行打过电话了,让他们把钱准备好。明天上午去取钱,然后到四国银行把钱存进去。”

见汉斯态度坚决,关壹红只好说:“那好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我让你先生……喔不,他已经不是你的先生了!”汉斯得意地说, “他会全程陪同的。”

放下电话,汉斯兴奋地搓搓手,问海因切:“听见她的声音了吗?是不是很温柔、很悦耳?”

“只能听出来是个女的!”海因切耸耸肩道,“明天我也去,万一遇上劫匪,三个男人也好对付。”

汉斯哈哈大笑,打开抽屉拿出一支纳粹军官标配的9毫米“鲁格”手枪,往桌上一拍:“在上海滩,敢打劫德国人的中国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后来他才知道,敢打劫德国人的,的确不多;可敢算计德国人的,还真不少……

这个局走到这一步,其实关壹红已经“功成身退”了,接下来就看秦克他们的了。最着急的还是郑二白,他迫不及待地就把惠康里客堂间墙上那幅合影摘下来。“喂!你干什么?”关壹红上前制止。

“你说干什么?你们的夫妻戏都演完了,还要它干吗?”

“你把它放下,听见没有?”关壹红怒道。

老郑不干了:“怎么?假夫妻还演上瘾了?”

秦克道:“万一汉斯杀个回马枪,过来找她,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老郑抛一白眼,“你们不是一拍两散了吗?她现在恨你都来不及,肯定第一件事就把它给摘了,我分析得不对吗?”

关壹红跺脚:“戏还没演完,你就把布景拆了,有你这样的道具工吗?!”

“我是你老公,不是道具工!”郑二白大声纠正。

关壹红一指秦克:“我老公是他,不是你!你手里拿的是道具,我命令你把它挂回去,听见没有?一!二!三!”

郑二白悻悻地把合影挂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