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四章:拖鞋必须是一双
1
“不用再查了,他就是拖鞋。”
听了屠队长的汇报,朱国民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气愤、伤心、绝望……写满他的脸。
屠队长穿了一双黑皮鞋,拖鞋收起来不敢再穿了。
“还要等等吗?”屠队长问。
“还等什么!马上抓,现在就抓!”朱国民愤怒地拍着桌子,手掌心都拍红了。
陶主任很快沦为阶下囚,审讯室里,郑二白和老钟战战兢兢在一旁“陪审”。
朱国民痛心疾首,“陶自丰,我如此的信任你。我以为就凭我们两家的关系,在这个地方,我可以一辈子拿你当知己……”
“在这个每天鬼哭狼嚎的地方?在这个魔窟里?”陶主任苦苦地笑起来,“说真的,你不该有朋友,也不配有。”
朱国民愤怒至极,上前乒乓两记耳光,陶主任的嘴角流出血来。老郑下意识地捂住脸颊,好像挨打的是他。
“朱局长……”屠队长朝他使眼色,朱国民迅即冷静下来,开始审问:“你为什么要杀死宋国轩?”
“这还用问吗?那德国药让我害怕了,怕他一张口就把我给说出来。”
“这么说你就是拖鞋?”
陶主任点头。
“除了偷那份审讯笔录,你还做了什么?”
陶主任看了郑二白一眼,朱国民把目光投向郑二白,老郑身不由己哆嗦上了。
“他是不是你的同伙?”屠队长窃喜地问。
“希望是……”陶主任笑了,然后说,“差一点儿就是了。”
“怎么讲?”朱国民忙问。
“他丢在门口的那首情诗,被我捡了。趁着解剖的机会,被我放进了那军统女特务的胃里。可惜呀,你们没抓他……”陶主任叹息一声,“看来我低估了你们的关系。”
朱国民眯缝起眼睛:“郑医生跟你们有什么仇?你要这样陷害他。”
“这我不清楚。”陶主任朝桌上一听“茄力克”香烟努了努嘴,示意自己烟瘾犯了。屠队长给他一支,帮他点燃了。陶主任喷着烟圈继续说:“反正我接到的指令,就是伺机消灭他。也许是他跟你们走得太近了,上面认为他成了你的私人中医。他死了,上海滩就没有中医再敢给你看病了。”
朱国民看看郑二白,老郑继续在哆嗦。
“你的上级是谁?”
“我把所有的情报都交给那个鱼贩子,他是我唯一的联络人。”
屠队长问:“姓陶的,你在我们这儿潜伏了这么多年,是谁把你唤醒的?”
陶主任又看看郑二白。“你老看我干什么!”老郑强烈抗议。
陶主任笑了:“肯定不是你,呵呵。”
“老陶!”朱国民语重心长,“我很想帮你。我可以让他们不打你、不枪毙你,可你得配合……”
陶主任把烟蒂朝地上一扔说:“别啰嗦了,我已经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要打要杀,随你们便。”
屠队长狞笑道:“你不是最怕那德国药吗?给你打一针,还怕你不交代?”
陶主任也笑了:“我刚跟德国领事馆打过电话,用你的名义,说我们还需要那种针剂。海因切医生说没了,连半支也没了。德国的盖世太保,自己都供不应求,还会给你们?”
朱国民恼羞成怒,掏出手枪,子弹上膛。陶主任坦然一笑:“来个痛快的吧。”没想到朱国民把手枪塞到郑二白的手里。
“郑医生,我要你开枪,打死他。”朱国民指着陶主任,一字一顿。
“不……不……”老郑战栗。
“打死他,就洗清了你的嫌疑。”朱国民说得很清楚,可老郑还是不明白,“怎么?我还有嫌疑!”
“关于那首诗,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或许,他想帮你掩盖什么呢?”
“开枪!打死他!”朱国民厉声。
“我……我从来没有开过枪……”这话老郑没撒谎,他确实没开过枪,上回杀范家烨,那是媳妇开的枪。
朱国民问:“他想害你,你不想他死吗?”
“可我、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扣下扳机就可以了,比你做针灸简单得多。”
郑二白端起枪,枪口突突突在抖动。
“郑医生,开枪吧,”陶主任坦然道,“我也想早点解脱,你就帮个忙,成全了我吧。”
老郑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他也是医生,我不能杀我的同行!”
“把他抓起来。”朱国民命令屠队长。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屠队长动手,坐着的陶主任忽然一跃而起,从郑二白手中夺过枪,没等大伙反应过来,“砰!”枪响了,老郑胸口中了一弹,他瞪着眼睛,一脸不甘心,又不敢相信的样子,捂着胸口慢慢倒下去。
“老郑!!”老钟大叫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搀扶。陶主任调转枪口对准朱国民,屠队长没有给他再扣扳机的机会,枪就响了,陶主任右肩膀中弹,右手顿时无力,手枪“乓”掉在地上。朱国民惊魂未定,抓过屠队长的枪,对准陶主任,连扣扳机。他咬牙切齿地嘶吼着,直到把子弹打光,陶主任身中多弹,一头栽倒。
郑二白倒在老钟怀里,喃喃地:“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老钟急得眼泪迸射:“别说话!马上送你上医院!”
老郑摸摸自己的胸口,“咦!”了一声,“我咋没流血?”
朱国民喊:“来人!把郑医生送仁济医院!”
大家七手八脚去抬,忽然郑二白一骨碌坐了起来,把大伙吓一跳。只见他动手解开上衣,露出胸前挂的一只沉甸甸的黄铜怀表,原来子弹不偏不倚打在上面。弹头穿透了第一层铜壳,打烂了陀飞轮机芯,接着穿透了第二层的铜背,死死嵌入第三层、也就是最后一块铜壳上,弹头没再往里钻。多亏了这只怀表,帮老郑挡了子弹,救了他一命。
众人一片惊呼,“老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朱国民爆笑,屠队长也狂笑起来……
老郑看见陶主任躺在地上,眼睛瞪着,眼里的余光慢慢暗弱下去,就像一支烛光缓缓地熄灭了。他的耳畔,响起陶主任在小食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无条件的信任我,不管发生什么!”
他终于明白了。
回家时,郑二白顺路去了陆书寒的贳器店,买了个装牌位的木匣,回到家里,写上字“大哥陶自丰之灵位”,往匣子里一摆,拉上外面的玻璃盖,点上香供起来。一边是丁香的遗像,一边是陶主任的牌位,夫妇俩你看我,我瞅你,这对“军统精英”都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沉默寡言。
就在这时候,天井里响起陆太太的声音:“郑先生郑太太,有人寻!”
老郑迅速把牌位撤下,关壹红把丁香的照片拿走,“精英”还是精英啊。
敲门声响起,关壹红去开门,来人是个女的,身材娇小,戴着帽子、墨镜,难辨芳容。只见她全摘了——原来是那位叫小丽的女报务员。“你来干什么!”关壹红马上警惕起来。
小丽把目光投向关壹红身后的老郑,“郑医生,借一步说话,”她压低声音,说了四个字,“跟陶有关。”
老郑看了媳妇一眼,没说啥,把小丽领上了阁楼。秦克和霍正都去书店了,就把钥匙交给老郑,因为电台藏在家里,万一有突发事件,老郑会把电台藏起来。
目睹二人上阁楼,关壹红不放心,找出“窃听器”就那空罐头,开始窃听。
老郑关上门,没等他开口,小丽从包里拿出一样报纸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老郑疑惑地打开一看,竟是一只拖鞋。
“郑医生,两只拖鞋才是一双。”
望着从容的小丽,老郑一时难以置信,莫非,她也是……?
“是陶大哥发展我的,他是我的上级,我只对他负责,他给我的唯一命令就是,必须等到他暴露或牺牲,我才成为第二只拖鞋。否则,我只能蛰伏不出。”小丽告诉他。
“以前陶大哥从来不问政治,只想安心做个医生。他有个儿子在英国念书……”
老郑吃惊:“我一直以为他是单身。”
“知道这事的没几个,连朱国民都不知道,”小丽接着说,“他儿子是飞行员,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抗战爆发后,辗转回国,一直在广东作战。后来日本人空袭白云机场,他们一个中队升空迎战,都壮烈牺牲了。”
老郑顿时沉默了。
“本来陶大哥拒绝了军统,儿子牺牲后,他主动联系了军统。另外我告诉你,陶大哥有一手好枪法,他开你那枪,其实有十分的把握,你千万别怨他……”
“这我知道,”老郑说,“可他为嘛不干脆把朱国民打死?”
小丽反问:“朱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朱欣赏你的医术,他指着关键的时候你替他保命呢,所以迟迟没有动你。而且,当时那种情形,不可能有开第二枪的机会。他开你一枪,你的嫌疑就彻底洗清楚了。”
老郑点点头。“还有,我给你的那首情诗,也是陶大哥事先安排的,那天你太太正在偷拍密码本,我的任务就是分散朱国民的注意力……”小丽顿了顿,接着说,“其实那首诗,是陶大哥的最爱。”
“嗯?他有亲人在重庆?”老郑忙问。
“他儿子牺牲后葬在宜宾。他自己在上海。一个长江头,一个长江尾……”
老郑瞬间泪奔。
“陶大哥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跟儿子合葬,父子俩能在地下团聚。我现在是‘拖鞋’,马上会有新的任务。这件后事,只能拜托你了。”
小丽给郑二白鞠了一躬,戴上帽子和墨镜,匆匆走了。
老郑擦干眼泪,推开窗户,看看楼下,就见关壹红也在抹泪,抬头看看楼上。夫妇俩泪眼相望。
啥也别说了,报仇!为陶主任报仇、为丁香报仇!
最近两天屠队长一直睡在会议室里的沙发上,他跟姘头吵了一架。姘头看中了“老凤祥”里一对钻石耳环,屠队长没搭理,后者马上给他看脸色,不让他碰,屠队长一气之下搬了出来。
一早,屠队长被手下的特务叫醒,向他报告,福开森路发现两名军统特务,交上火了。屠队长吩咐,去食堂拿两个包子,在车里等我,我洗把脸就来!他一边起身,匆匆穿好衣服,套上皮鞋,系鞋带的时候,他发现右脚的皮鞋有点不对劲,比左脚的鞋明显要簇新。这是咋回事?来不及多想,他把右脚的鞋带给系上了,又发现鞋带的手感有问题,像是拉*……
轰隆!会议室冒出一股白烟,伴随着屠队长的惨叫。
趁屠呼呼大睡时,小丽把这只皮鞋掉包了。旧版的皮鞋炸弹需要有人在十米之内遥控引爆,这只是改良版,把鞋带变成了*,穿鞋者系鞋带,稍一用力就把炸弹给引爆了。
屠队长的右脚掌整个被炸烂了。郑二白和老钟又被请来,参与会诊的还有一名西医,他的建议是尽快截肢,否则坏血症就会顺着脚部朝上蔓延,殃及整条大腿。
朱国民拍着桌子叫骂:“他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截了肢还不跟废人一样!”
西医不说话了,看看老郑和老钟,潜台词是:要不你们中医来试试?
老郑说,伤口脓肿溃烂,而且臭得很,因为长蛆了。自己也算见多识广,可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口。据他推断,丧心病狂的军统在炸药里面掺了点药,像巴豆、狼毒、*,还有晒干的牛粪。
这是郑二白自己发明的中药炸弹。
朱国民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屠队长的脚是保不住了,往后只能呆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了。
那就截肢吧!
可屠队长不干,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不要瘸着生。趁旁人不备,他抓起手枪,朝自己脑袋轰了一枪,痛痛快快地走了。
2
消灭了屠队长,老郑夫妇还没来得及弹冠庆贺,随之而来的,竟是军统上海站沪南组的覆灭。
丁香每天要光顾卡德路的一家美发厅,她总不至于每天去做头发吧?
在朱国民的亲自指挥下,七十六号特务包围了美发厅,一番枪战,渣队长和几名手下皆中弹牺牲。侯耀祖和曹博士退守到机要室,侯耀祖手忙脚乱地砸毁了电台,销毁了电文,一旁的曹博士不慌不忙,拉开一个抽屉说:“组长,您别忙乎了,我这儿货源充足——”
抽屉里,都是各种炸弹的半成品。
“您看,足够把美发厅炸上天的,让我们一起为*尽忠吧!”
他把*插入炸药,没用*,就一个简易开关,电流一通即可。就在他埋头鼓捣的时候,侯耀祖在背后放了黑枪。
侯耀祖可没这么死心眼,他早想好了,准备向朱国民投降。沪南组所有机密都记在他脑子里,他不图升官发财,只求保命。在汇丰银行保险箱里存放的金条,足够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子弹没有击中曹博士的要害部位,他摇晃了一下,朝着简易开关倒了下去,一百五十斤的体重把开关从off推向on——
朱国民在保镖的陪同下正往美发厅里走,轰隆一声巨响,美发厅里所有的桌椅一瞬间都飞了起来,镜子的碎片汇成一股洪流往外奔涌,走在前面的两名保镖成了“肉盾”,当场被扎成刺猬,朱国民被气浪掀翻,摔出去四五米远。他命大,只是被震昏了。
次日,郑二白去探望,朱国民告诉他,沪南组并未全军覆没,有两条漏网之鱼:一个代号叫“大白兔”的男特务和一个代号为“胡萝卜”的女特务。这是从现场找到的残存纸片里发现的线索。
老郑,你属什么的?
朱国民随口问着,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属兔的。
没等朱国民接着问,老郑马上道:“其实这个漏网的‘大白兔’就是我。还有‘胡萝卜’是我媳妇,她不是叫关壹红吗?红的……”
朱国民盯住郑二白看了片刻,爆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郑二白陪着笑,心里却把杀人的计划盘算好了。
朱国民让郑二白帮他弄蛇泡酒,在一只大的酒瓮里泡了两条眼镜蛇和一条五步蛇,再加一只老鹰。每天打开瓮盖,他把手伸进去,用一只空杯子舀了大半杯酒,一口气喝完。
自打喝了这酒,精神状况明显改善。**那种事,前两年一直提不起兴趣,现在兴趣恢复了,经常光顾妓院。
现在老郑已经成了朱国民的私人中医,他喝的中药,都是老郑把药材拿过去,当场煎药,有特务在边上看着,根本没机会下手。
这坛蛇泡酒,是唯一的机会。
乡下的百草园里,老钟特意请来一名蛇农,手把手地教郑二白抓蛇的要领。
老郑选择的是一种名为竹叶青的毒蛇,它通身翠绿,眼睛呈垂直的一条线,有点像猫眼。它毒性强,且个头小,放在药材底部,不易被发现。把竹叶青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蛇泡酒里,瓮内本来漆黑一片,突然瓮盖打开,随着光线投入,人的手再伸进来,会激发蛇的攻击性。
被蛇咬后,朱国民肯定第一时间找老钟,跟他要钟氏排毒汤。郑二白关照老钟呆在乡下的百草园里,那里没有电话,等特务从市区一路找到乡下,肯定会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
一旦朱国民有个三长两短,郑二白铁定是头号怀疑对象,但那时,他早已带着关壹红逃之夭夭了,诊所的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就是大白兔、我就是胡萝卜”。
可老郑万万没有想到,被蛇咬的不是朱国民,而是他自己!
当初在百草园,郑二白已经掌握了抓蛇的要领,这条竹叶青被老郑反复抓了好几次,估计都认得他了。可一旦进入小黄楼,支走了身边的特务,老郑扒开草药袋里的药材,再去抓它,却因为紧张,一失手,手背上被咬了一口。
震惊之余,懊恼过后,老郑镇定下来,先用嘴吮吸伤口,吐到地上,然后找出一根绳子,把胳膊肘的静脉,还有手腕上的动脉,用绳子扎住,尽量让手臂保持下垂……
这是他第一次被毒蛇咬,没想到见效这么快,舌头、脸颊已经有点发麻了。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去找老钟,喝他的钟氏排毒汤!
忽闻脚步声响起,老郑赶紧把袖子放下来,遮住胳膊,免得被人看见绳子。进来的是朱国民,身后跟着保镖。老郑装得若无其事,埋头整理药材。
“老郑!”朱国民跟他打招呼。
郑二白故意“哎呀”一声,“来的时候有点急,忘了拿一味药——灵芝。我得回去拿,不然这药没法煮。”
朱国民说好,我让他们送你回去。郑二白刚要走,“老郑!”朱国民叫住他,仔细看看他说:“你脸色不大好啊。”
“啊……是……昨儿晚上看书,熬夜,失眠了……”
朱国民凑近了又说:“你在冒汗啊。”
郑二白用另一只手,掏出手绢,擦着额头,“虚汗,虚汗!”
他受伤的手耷拉着,在哆嗦……
“听说男人的**从四十岁以后就开始老化了,是吗?”朱国民低声问。
“啊,啊……”老郑点头。
“有时候开会,要紧的会,一开就是三四个钟头,只好憋尿,这样对**很不好,是吧?”
“啊……啊……”老郑现在不仅脸上发麻,整条胳膊也开始麻了。
“有没有法子,抑制住排尿的冲动?”
“有,有……你可以……转移注意力……深呼吸……还有那个……挤压盆底肌肉……还可以做做提肛……”
朱国民“哦”了一声再问:“那怎么挤压盆底肌肉?”
老郑的腿开始哆嗦,有点站立不稳了。
“就是……那样……”
“哪样?”朱国民很认真。
老郑眨眨眼睛,眼前的朱国民出现了叠影,他的视线有点模糊,他知道,顶多再撑半分钟,他就会一头扎进朱国民的怀里……
“报告!”
小丽走了进来。“南京急电!”她递上文件夹,有意无意地朝老郑瞥了一眼。
草药袋的袋口忘了扎,那条该死的竹叶青居然爬了出来,还好,除了老郑谁也没发现。郑二白眼睁睁看着它爬过冰凉的水泥地,爬向墙角,爬进橱柜的后面,消失了。
朱国民打开文件夹,快速浏览一遍,手往怀里摸,掏出藏有密码本的铜质烟叶盒,一边对保镖说:“马上把郑医生送回去。”又对郑二白说:“不好意思,我这儿有封密电需要破译,那你……”
“我这就走!”老郑挪动着已经有点不听使唤的双脚,往外走去。
硬撑着回到诊所,老郑说了一句“快去……找老钟……百草园……”就躺下不能动弹了。关壹红赶紧找马凤仙和秦克帮忙,弄了副担架,把他抬到韩团长那儿,借了辆军用卡车,往百草园送。
汽车一路颠簸,老郑睁开眼睛,关壹红赶紧握住他的手,郑二白有气无力地摸了摸媳妇的肚子,喘了口气说:“可惜呀,要能让我看着他生……生下来,死也瞑目了。”
关壹红哇一声就哭了,马凤仙怒道:“别胡说!呸呸呸!”
老郑没有力气再“呸”了。他转过脸来,望着秦克,有话要说。
“老郑,乐观一点!”秦克紧紧握住他的手,“你看我,子弹打在身上,不照样挺过来了?别胡思乱想,儿子闺女,子孙满堂,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你呢!相信我!”
老郑摇摇头,盯住秦克:“趁你们都在,我想听一句真话……”
秦克忙说:“你说,想听什么?”
老郑指指媳妇,不语。马凤仙替他说:“他就是想知道,她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
秦克苦笑一声,跟着叹了口气。
“郑二白你还有完没完?”关壹红火了,“信不信我死给你看?死你前头!”
“人至将那什么……其言也善!”马凤仙竭力避开那个不吉利的字眼,“问一声又怎么了?”
老郑点着头,眼里泛着泪光,对秦克说:“如果真是你的,说出来,我也就踏实了。放心,等到了阴间,我保证不向阎王爷告你的状……”
“那好,我就说了——”
老郑竖起耳朵。就在秦克张嘴要说的时候,汽车重重颠簸了一下,郑二白顿时背过气去了。可把大伙吓坏了,马凤仙和关壹红都大哭起来。
“二白,你放心地走吧、安心地走吧!”马凤仙泪眼婆娑,“我一定替你看着她,叫她一辈子守寡,不许改嫁……”
其实老郑还没咽气,只是昏迷了,恍惚间,朦胧中,他回到了方浜路的诊所,诊所门前破天荒地排着队,排在头一个的,是他哥哥郑一白,第二个是挂号先生方升,第三个是*烟花,第四个是日本人麻饭多四郎,第五个是刁科长,第六个是丁香,第七个是陶主任,后面还有屠队长、侯耀祖、曹博士、渣队长……
咦!怎么都是逝者?
他们排着队来找我干嘛?
莫非要领着我去见阎王?
这是要死人的节奏啊!
……
这时候,老郑的耳际捕捉到一种声音,很遥远,轰隆隆、轰隆隆……似打雷,却没有那般沉闷,打雷声有间歇,而这种声音是连续不断的,间有重叠。
这是?……天堂的礼炮?
搞得这么隆重啊。
他说对了一半,这是炮声,但不是来自天堂,而是从外滩传来的实打实的爆炸声。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凌晨,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机随即对停泊在黄浦江畔的英美军舰进行空袭,后者用简单的防空武器仓促还击,英舰“彼得烈尔”号被炸沉,美舰“威尔”号挂起白旗投降。上午十时许,日军**开进公共租界,汪洋中的“孤岛”就此沉没,而法租界暂时维持现状,因法国本土早已被德国占领,德国人的面子,日本人还是要给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郑二白已经躺在百草园的草堂里,刚喝下一大碗“钟氏排毒汤”。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间。
3
据《外滩里弄堂志》记载,民国三十一年秋,十八号居民郑二白的儿子办百日酒。
百日酒之前,经过九十九天的扯皮(算下来,打孩子一降生,一天都没消停过),最终敲定儿子还是跟父亲的姓氏,叫郑关关——既为老郑家留下了骨血,又照顾到老关家的面子,可谓一举两得。要知道,“关关”可是两个字,比“郑”字多了一倍耶。
前面收养的女儿叫关郑郑,姐弟俩一个跟娘姓,一个跟爹姓,够奇葩的。
百日酒就摆在十八号里,把天井挤得满满当当,两桌给左邻右舍,一桌给中医同仁,座无虚席,热热闹闹。关壹红抱着襁褓,挨桌给大伙看,凡是塞红包的一律谢绝,说两句祝福的吉祥话她倒是笑纳的。产后她的身材明显发福,有了双下巴,肩厚了,腰粗了,屁股也大了一圈,惟独脸色倍加红润,比以前还要好。
郑二白坐在同仁这一桌,席间有人嘴欠,说这孩子,长得像郑太太,不像侬郑先生!老钟马上在桌下用脚踢了他一下,大声说:“儿子像妈,闺女像爹,大都这样的!”
郑二白嘿嘿一笑,视线投向远处——媳妇抱着儿子,正好来到秦克和霍正的面前,夫妇俩对着襁褓品头论足,说说笑笑,再看关壹红,笑得桃花灿烂。从老郑的视角望出去,秦克只有侧面,貌似在跟关壹红做“眼神交流”,郑二白不禁打了个寒战。
随着一道道热炒端上来,大家扔了客套,抄筷子开吃,尽管都是些松花蛋拌豆腐、萝卜炒肉片、番茄炒鸡蛋之类的“大路菜”,可难得一见荤腥的众人,个个眼睛放亮,筷子调羹齐上。一条清蒸鱼刚端上来,七八双筷子争先恐后地戳下去,整条鱼顷刻只剩下骨头架。
最后端上一锅鸡汤,只有半只鸡,大家都舀汤喝,都不好意思对那半只鸡下筷子。
关壹红站起来,把鸡腿掰下来,放进万斤粮的碗里,又把鸡翅连同翅根掰下来,放进万尺布的碗里。万斤粮拿起鸡腿就要啃,被万先生制止。
万太太在边上说:“就半只鸡,总不能都让孩子吃了吧?大家吃,大家吃!”
说归说,鸡腿和鸡翅始终留在碗里。
关壹红说:“大人可以少吃点,孩子要长身体,可不能亏了,吃吧,吃吧!”
兄妹俩吃起来,关壹红还道歉呢:“如今自办酒席,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怠慢大家了,不好意思啊!”
众人忙道:“郑太太,哪里话,是阿拉沾光了!”
“对对对,小菜蛮好的,老丰盛的!!”
菜头说:“我们卖菜的,都知道的,以前租界里的日脚比这里好过,现在租界没了,矮子长子都一样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上了。肖嘻嘻说,那些老外,不管你是英国人美国人还是澳大利亚人,也不管你是洋行大班还是工部局董事,统统沦为“敌国侨民”,被关进浦东的敌侨集中营。家里的银行存款,不管存在汇丰、渣打还是花旗、麦加利的,每日限提二十块,只够小菜铜钿,等于没收。
不光如此,就连外滩那一幢幢英美建造的大楼统统易名:汇丰银行大楼改为“兴亚大楼”、亚细亚火油公司大楼改为“善邻大楼”、字林西报大楼改名“大同大楼”、有利银行大楼改名“共荣大楼”,等等。
陆书寒调侃道,这些洋人素来趾高气昂,倒也怪,看见那些“矮萝卜头”(那时候的日本人鲜有超过一米七的,都是一米六几,老百姓就给他们起了这个绰号)立马低眉顺眼,真是一物降一物!
仲自清放下筷子,重重叹了口气说:“公共租界还有法租界的工部局,以前都发行过市政建设债券,我买了不少。现在租界没了,工部局被日本人接收,就不认账了,赖得一干二净!”
“仲先生,侬不是喜欢把钱藏在米缸里吗?说这样最安全,即使小偷也不可能把米缸给扛走,怎么……?”陆太太剥着水煮花生一边问。
“债券利息比银行要高,哪晓得这里头还包含了‘政治风险’!这下完了,我的投资都打了水漂……”仲自清抹起了泪。
“活该!谁让你贪小?”马太太嚷嚷,“每趟叫你付房租,总是推三阻四一个劲儿哭穷,原来都拿去买债券了。嗨嗨,活该!”
马太太一口气说了三个“活该”,弄得仲自清一脸晦气。
边上的马凤仙听不下去了,道:“马太太,你用不着幸灾乐祸,现在大家都是锅里的青蛙,正慢慢煮着。先倒霉的是他,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马姐,你不说话,我不会当你木头人的!”马太太扭脸过来,“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三十七号你住了有一年多了,租金也该涨涨了……”
马凤仙一听着急了:“马太太,都知道三十七号是宋嫂上吊的地儿,没人敢住,我等于把冷被窝帮你捂热了,你舒舒服服躺下去,把我一脚从被窝里踹出来,太不地道了吧?”
马太太撇了撇嘴说:“现在租界没了,房价扶摇直上。换了别的房东,这么一栋石库门,少说还能塞进十几位房客,我念着大家多年邻居的情份,才一直没有扩租,可总不能让我喝西北风吧?你们自己说的,钞票一直在贬值……”
那一桌,冷医生被郑二白拍拍肩膀,朝灶披间努了努嘴。冷医生会意,跟着老郑离席,两人走进了灶披间。
郑二白把血型报了一遍:媳妇是o型,秦克也是o型,老郑是a型,孩子是ab型……
等等!等等!冷医生骇然,o型的妈、a型的爹,怎么可能生出ab型的孩子?逆天了!
郑二白忙道:“俩孩子,郑郑是ab型,她不是抱来的吗?关关是o型。”
“那没错呀。”冷医生说。
“是没错,爹妈都是o型,孩子当然也是o型。”老郑嘟哝。
冷医生乐了:“老郑,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这孩子虽然现在不像你,可长大了会越来越像你,放心吧。”
郑二白偷偷朝外头瞟了一眼,小声问:“有没有比验血型更靠谱的检测方法?冷兄,你西医,比我懂。”
当然有啦,dna鉴定!不过,这项技术差不多要等到五十年后才被应用,老郑没能活到那一天。那时候关郑郑和郑关关姐弟俩早已是知天命的人了,父母那代人的恩怨,老早就烟消云散了。
天井里酒席正酣,老伍也在席上,今天没穿“老虎皮”,穿着长衫。他用筷子夹起一块猪大肠,嚼得齿颊生香,一边说:“现在怕涨价,都在囤,吃的、用的,所以很快就要推出《反囤积法》。”
有人问:“怎么个反法?”
老伍拿起一只皮蛋给众人看,然后把蛋壳敲破,露出发黑的蛋皮来:“敲破了才能卖给你,你回家只能把它吃了,没法囤。”
众人面面相觑。老伍又拿起一个梅林牌的凤尾鱼罐头,揭开罐头盖,“买这么一听凤尾鱼,罐头打开了才能卖给你,防止你囤积。还有呢,你想买个新的电灯泡,得把旧的拆下来,一块交了,才能买新的。”
马太太感慨:“尽是损招,也只有日本人才想得出来。”
老伍扫了在座的林妹妹一眼,**笑起来:“说来说去,在座的诸位,日子过得最好的,还是林妹妹了。”
大家的目光都转移到林妹妹身上。林妹妹可是见惯大场面的,她剥着一只油爆虾,一边吮着手指问:“我怎么了?”
“听说,只是听说——现在林妹妹接客,不收钞票了。”
啥?免费?!
仲自清第一个站起来,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又坐了下去。
老伍接着说:“不收钞票,只收东西——有拎条鱼的,有拎半只鸡的,还有拎着一大块五花肉的。”
马太太啧啧道:“这叫什么?以肉换肉!”
林妹妹满不在乎:“有啥办法?现在中储券跌得这么厉害,天天在贬值,可我提供的服务,那是没法贬值的。仲先生,你说对不对啊?”
她给他抛了个媚眼。“对,对……”仲自清一激动,连声说。
“你激动啥?人家可不收你那堆债券!”马凤仙冷言。陆太太也说:“现在的中储券,跟刚发行那阵,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万先生质疑:“要说也怪,日本人的地盘越来越大,大半个中国都被它踩在脚底下了,连美国人都被它打败了,按理说这中储券应该是越来越坚挺啊,怎么会一路贬值呢?说不过去呀。”
一直没吱声的秦克开口道:“很多东西子是可以掩盖的,比如说,黑的东西,外面抹一层白漆,就变成白的了。惟独这钞票,它的背后,是一个国家的政治、民生和金融,太过庞大,根本没法掩盖。它贬值,就说明南京的汪主席跟咱们老百姓一样,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而日本人呢,自顾不暇,没心思,也没能力,再托他一把了。”
大家频频点头。秦克笑着看看老伍:“伍警官,你不会把我当成抗日分子抓起来吧?”
老伍酒足饭饱,叼着牙签,拍拍肚子说:“你说的,句句是我想说的!我们拿那点工资本来就少,还要天天贬值,妈的谁乐意啊!”
马太太嚷:“要说十八号里过得最滋润的,还是郑先生家!饭可以少吃一顿,生了病可不能不看,所以人家每天旱涝保收。郑太太娘家又是开银行的,万一哪天真的揭不开锅,小舅子也会接济他们,大家说是不是啊?”
大家齐声附和。
关壹红摇头叹道:“你们哪里晓得,四国银行又关门了,我弟弟现在做点生意,放放高利贷……你们别以为高利贷是一本万利,那是以前;现在利息再高也追不上钞票贬值,放高利贷变成蚀本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