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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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卅三章:鱼肚里藏情诗,热水瓶里放炸弹

辣斐德路的书店里,有一套镇店之宝:明版的《金瓶梅》。插图本,一套三册,有一百多幅插图,每一幅都是露骨的春宫画,据说有不少还是唐伯虎画的。

明版、名书,加上名家插图,搁到今天,上了拍卖台准得天价成交,在旧上海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当初乔老板转让店面的时候,想把这套书带走,秦克说,我一个书店老板,要是拿不出两件“镇店之宝”来,还开什么书店?乔老板只得作罢。

结果这套书被霍正发现了,一翻看,不由脸红心跳,批评秦克,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呢,居然看这种东西!秦克同志,在敌后长期潜伏,不能只顾着人身安全上的防范,却疏于思想意识形态上的防范,忘了扎紧篱笆,结果让香风熏得迷迷糊糊,慢慢糜烂,直到彻底击垮!

秦克觉得她有点可笑,人没文化并不可怕,怕就怕没文化的人对文化上的事指手画脚。结果这套《金瓶梅》成了这对真夫妻第一次大吵的诱因。

争吵发生在书店,当时店里没外人,可在书店的橱窗外头,站着一个女人,带着墨镜,默默地关注着。

虽然隔着两层玻璃,争吵的内容听不见,但争吵中的秦克,因为激动而疏于掩饰,结果被这个女人给认了出来。她就是朱曼丽。

朱曼丽很早就喜欢秦克,那时候秦克心里只有关壹红,朱曼丽悻悻而去。后来黄浪才得势,官越做越大,成为沪上文化界的“一把手”,朱曼丽委身于他,终于十年媳妇熬成婆,当上了汉源剧社的女一号。私下里,她对黄浪才这种号称文化人的文化流氓打心里厌恶,这种苦闷又无人可倾诉,只能郁积着,直到她发现了秦克,顿时心花怒放。

她找了个机会,趁书店只有秦克一个人的时候,走进店里跟他摊了牌。秦克只好承认,当年自己逃离上海,投奔了陕北,参加了战地服务团,组建了一个简陋的剧社,自己身兼数职。生活虽然艰苦,可毕竟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后来延安搞起了“整风运动”,很多从大城市过去的人受到组织上的调查,甚至是隔离审查,据说有的还受了刑罚,他很害怕,就逃了出来……

离开延安后,他去了西安,在那里认识了妻子霍正。霍正出身小富之家,不满家里安排的包办婚姻,从老家逃出来,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后从西安辗转来到上海,盘下一家书店。他一直小心翼翼,没想到还是被朱曼丽给认了出来……

这是秦克现编的版本。他的确接受过组织上的调查,可安然过关了。抗战全面爆发后,红军改成了八路军,江南江北一带的游击队整编成新四军。组织上派他去新四军,这一段经历他全给隐瞒了。

朱曼丽对他的经历没兴趣,直奔主题。

“咱俩好吧!”朱曼丽大言不惭,“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你,过去是,现在还是。”

秦克一脸苦笑,“曼丽,你都看见了,我已经是有太太的人了,她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我不管!”朱曼丽斩钉截铁,“你知不知道,做黄浪才的情妇,我有多苦!有多难!”

“你可以离开他呀。”

“离开他?谁还让我演女一号?汉源剧社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让我有演出的机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

“你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你就答应吧,咱俩悄悄好,不让你老婆知道,也不让黄浪才知道,这其实一点也不难呀!”

秦克知道她的脾性,一旦认准了,说啥也拽不回来,索性低头不语,以沉默抗争。

三天后,下雨,朱曼丽又来找秦克,她喝了酒,刚跟黄浪才大吵一场,因为她发现黄浪才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是个演电影的,连女三号都排不上的小角色,烂货一枚。她跟黄浪才吵,后者压根不理她,一副无赖的样子,我有别的女人又怎么了?你管得着吗?

本来,朱曼丽想在秦克这儿找点安慰,让她靠在肩膀上哭一哭,没想到秦克像避瘟神似的,朱曼丽的火腾地就上来了,把离自己最近的一排书摔在地上,发狠地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投奔延安的事告诉黄浪才,看他怎么收拾你!”

秦克头大了,他知道,朱曼丽是说得出口就做得出来的。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霍正,因为这里面还有女人的嫉妒心包含着,只好先跟许老吉说了。许老吉想了想,果断地说,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的身份,很简单,消灭她。你的安全绝不容半点闪失,你的身后有电台,还有物资采购站……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一想到朱曼丽要死,秦克于心不忍,朱曼丽跟黄浪才不一样,黄浪才是铁杆汉奸,死有余辜,而朱曼丽只是一个女人,她要生存要吃饭,也想有人疼自己、帮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哪怕是情感上的敲诈,从一个女人的立场出发,并没有错。

无奈之下,秦克去找了老郑夫妇。

关壹红和朱曼丽有过一面之交,哼道:这个女人,我跟她打过交道,不是什么好鸟儿!一个女人居然死乞白赖缠着男人要跟他做情人,真不要脸!

秦克说,既然你认识她,你倒帮我出出主意,怎么办才好?我又不能为了躲她,跑到苏北去,书店怎么办?物资站怎么办?

老郑说,你现在是有太太的人,还有“组织”,你让他们出出主意。

秦克摇摇头说,“没错,我有太太,那就更不能让她知道了!女人天*吃醋……”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关壹红一眼,“我跟朱曼丽那点事,壹红你是清楚的,可霍正那头,我怕她产生误解,吃起醋来,小小的阁楼都要塌了……”

老郑忙道,女人爱吃醋,其实男人也爱吃醋,比如我!

“行了,就别显摆你自个了,说正事!”关壹红提醒丈夫。

郑二白能有什么法子?这两天他正为另一件事头疼呢——

朱国民“看上”他媳妇了!

原来,*的老婆陈璧君,召集了孙木兰等一批早期同盟会的会员,在上海组织了一个“女性市*合会”,说白了就是个女汉奸组织,正在招贤纳士。朱国民就推荐了关壹红。作为昔日的上海滩名媛、四国银行董事长千金、跟国民党又有“杀父之仇”,人家求之不得呢。

老郑一听可咧开了嘴,拼命想推掉,说我媳妇刚怀孕,她岁数不小了,算是“高龄产妇”了,保胎要紧,不宜抛头露面。

朱国民忙说,其实没啥具体事务,说白了,就是想借用一下她的漂亮脸蛋,站站场子、凑个热闹。她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会长陈璧君、副会长孙木兰都对她很感兴趣,你就不要推辞了……言下之意,你别不识抬举。

我媳妇是军统!代号“胡萝卜”!你们还敢要吗?!

老郑心里吼,嘴上自然不能说。

他有所不知,其实朱曼丽也是这个“女性市*合会”的一员,是黄浪才推荐的。朱曼丽也想趁这个机会多认识几个人,总不能在黄浪才这棵大树底下乘凉乘一辈子吧?

马立斯菜场,老宋的鱼摊前,陶主任来买鱼。“有新鲜的橡皮鱼吗?”

“橡皮鱼?”老宋并不认识陶,仔细看了对方一眼,不紧不慢地对上暗号,“肉又粗又硬,没嚼头,要不怎么叫橡皮鱼呢?”

陶主任说:“我这人还就爱吃橡皮鱼。”

“那行,我去进货,您明天来,”老宋低声问,“你是……”

“拖鞋!”陶主任小声道,“大白兔鲜有机会来二队,重要情报只有我亲自送,赶紧发给重庆。”

他拿出几张钞票,钞票里夹着一个纸卷,大声道:“五条橡皮鱼,我晚上就要!”

“没问题,下午您来拿。”

下午刚开诊,丁香就出现在诊所里,把关壹红从里间叫出来,嘱咐她:“浦东组有个人被捕了,关在二队,拖鞋把他的审讯笔录偷偷抄了一份,你去拿一下,马立斯菜场的鱼摊。”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关壹红拉着脸问。

“我有急事,得让他这条线上的联系人都消失。”

“丁香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们军统的人,我有老公孩子,我都怀孕了,偶尔一两次让我帮你们的忙没问题,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别把我当你们的人来使唤!”

“你什么意思?”丁香一瞪眼,“你怎么不是我们的人?代号都有了!”

“那是我老公跟我开玩笑,叫我‘胡萝卜’。就算是代号,那又怎么样?”

丁香不想跟她吵,压下火气说:“好吧,再帮我一次,回头我去跟侯组长说,就说你怀孕了,妊娠反应大得很,不适合再执行任务了,等你生完孩子再说。”

“说话算数!”

“算数,我的大小姐。”

得到丁香的口头承诺,关壹红就放心了。

这年,日军和国军在山西的中条山展开会战,国军大败,黄河以北最大的一块国军根据地丧失殆尽,俘虏多达三万五千人,日方把他们移交给汪伪政府。*想把这三万多人招致麾下,来充实他的和平军,便拼命做秀,对俘虏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女性市*合会”也是摇旗呐喊,陈璧君一次次下战俘营慰问,孙木兰在上海遥相呼应,为这批战俘中的伤员开展义拍义卖活动。关壹红被指名来主持这场义拍,她便告诉了丁香。

“知道了,”丁香说,“我会跟侯组长汇报的,你快去吧。”

关壹红提着菜篮去了马立斯菜场。老宋认得她,乐呵呵地问:“郑太太,要什么鱼?”

“有橡皮鱼吗?”

“橡皮鱼……”老宋朝左右看看,笑道,“巧了,下午刚进的货。”

他搬出一个鱼篓,里面装着各种不同的海鱼,用碎冰块覆盖。“您自个挑吧。”

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也来买鱼,看外表有点凶悍,她想买带鱼,挑了半天,不满意,盯上了这边的鱼篓……

关壹红挑了几条橡皮鱼。老宋朝其中一条橡皮鱼努了努嘴,关壹红会意,拿起来,老宋摇摇头,暗示她拿错了。关壹红又拿起边上一条,老宋点点头。

“就这几条吧!”

老宋正要往秤盘里放,没想到伸过来一双大手,把这条橡皮鱼抢走了,正是那名悍妇。

“这鱼我要了。”

关壹红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先挑的。”

“你还没付钱呢,我怎么不可以拿?”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老宋忙对那悍妇说:“这位太太,这是橡皮鱼,肉糙不说,骨头又大,不划算,都是做罐头、做鱼骨粉的,我这儿还有好多鱼,您看看……”

“肉糙怎么了?我是给我们家猫咪买的!”悍妇不以为然。

关壹红指着鱼篓里:“有这么多橡皮鱼,干嘛非要抢我的?”

“我就看上这条鱼了,不行吗?”

关壹红怒了:“它是你们家亲戚吧?怪不得对上眼了!”

“你们家亲戚才是海里的鱼呢!你放手,小心我抽你!”悍妇一副凶相。

“你敢?你碰我一下试试!”

两个女人都卯上劲儿了,争夺一条鱼,谁也不肯撒手。“二位太太,你们听我说……”老宋忙着劝。关壹红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劲儿比不上那悍妇,情急之下,狠狠踩了那悍妇一脚,她穿皮鞋,悍妇是布鞋,疼得哎哟一声一松手,关壹红往后一退,手一拽,鱼篓倾翻在地,大大小小的鱼和冰块撒了一地,那条鱼肚里装有情报的橡皮鱼也混杂其中,分不清了,把老宋急得干瞪眼。

关壹红的脑袋也大了一圈,只得趴在地上,在满地的碎冰块和鱼里扒拉,老宋眼疾手快,抓起一条橡皮鱼递给关壹红。几乎同时,那悍妇也捡起一条看上去差不多的橡皮鱼,得意地瞪了关壹红一眼,把鱼往秤盘里一放。

关壹红紧紧护着自己那条鱼,死死盯着那悍妇。悍妇还不肯罢休:“你再瞪!我可告诉你,我家的主人是日本人,你给我小心点!”

“怪不得呢,有句话,叫打狗还得看主人。”

“你——”

老宋赶紧拦着:“二位姑奶奶,别争了,赶紧走吧,我这儿还要拾掇半天呢!”

悍妇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关壹红提着菜篮匆匆回家,鱼躺在菜篮底部,用青菜叶子遮住。

回到十八号,进了灶披间,周围没有旁人,关壹红拿出砧板,把橡皮鱼用水冲洗了一下,拿起切菜刀,准备剖开鱼肚子……忽然,底楼的陆书寒家响起一阵婴儿啼哭声,是她女儿在哭,关壹红一愣神,切菜刀不小心碰到手指,流血了。

关壹红吮吸手指,一边喊:“陆太太!怎么啦?”

“孩子不小心磕着啦。”陆太太的声音。

“我来看看。”关壹红丢下鱼快步朝陆家走去,前脚刚走,蹭一下,养在天井里的大花猫就蹿了过来……

过了片刻,关壹红包扎好手指,返回灶披间,往砧板上一看就傻眼了,鱼不见了!把她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找,结果在天井里的猫窝旁,找到了鱼头和鱼尾,鱼的身子不翼而飞。再看那只大花猫,正蹲在天井里晒着太阳,一边心满意足地咂着嘴,舔着猫爪子。可把她气坏了,操起扫帚朝大花猫狠狠扔过去……

关壹红没辙了,跑去诊所找她男人。老郑一听头也大了,“弄不好,侯耀祖会拿军统的家法来处置你!”

关壹红急得要哭:“我又不是军统的人,凭什么天天帮他们做义工?我不干了!”

老郑歪点子多,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关壹红一看,竟是女报务员小丽给的那张“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诗。

“这就是鱼肚子里的情报,让他们慢慢琢磨去吧。”

“这东西你怎么还留着?!”关壹红火冒三丈,“头一回有红颜知己向你表达是吧?挺激动是吧?所以没舍得扔!”

老郑挺尴尬,因为媳妇每一个字都说到他骨头里去了,只能搪塞:“这……这不正好吗?可以派用场。”

“回头跟你算账!”关壹红气咻咻地走了。

再说那日籍副局长家里,龟田和太太正在喝茶,日式移门开了,女佣进来(就是那位悍妇),此时的她低眉顺眼,端来一个盘子,盘内有个精致的小碗。龟田太太以为是茶点,揭开一看,却是一个白色的纸卷。

女佣用日语说:“太太,我下午去菜场买鱼,在鱼肚子发现了这个,而且用肠衣裹着,非常奇怪。”

龟田太太展开纸卷一看,居然是一张白纸,她疑惑地望着丈夫。龟田拿起一看,顿时起了疑心,回身打开抽屉,取来一瓶碘酒和棉签,把纸展开,用棉签蘸了碘酒涂抹,白纸上很快显出密密麻麻的字迹来,写得很小,龟田不得不凑到鼻子底下,眉头拧成了疙瘩。

密写字条很快到了朱国民的办公桌上,朱国民把屠队长叫来,跟他商议。屠队长说,字儿写得这么小,一个个跟针眼儿似的,笔迹难以辨别。特高课里有笔迹鉴定专家,要不……

你糊涂!朱国民发怒,告诉特高课咱们这里出了内鬼?龟田局长跟我有私交,才把这张纸条给了我。要是捅到上边去,我得吃不了兜着走!

屠队长直挠头,那就自己查吧,先把那个鱼贩子监控起来。别动他,守株待兔。

老宋的鱼摊隔壁是一个肉摊,摊主叫大顺,今天突然换了个生人。老宋上前递烟,对方推了下,就接过了烟,挂在耳朵上。

“大顺呢?”老宋问,见那人一脸茫然,就说,“就是这摊的摊主啊。”

对方略带紧张的表情,在老宋的犀利目光里一览无余,“是不是病了?”

那人点头。

“你是他亲戚吧?”

那人点头。

“得嘞,给我来两斤后腿肉。”老宋说。

望着面前五花八门的肉,那人一脸抓瞎。老宋指指其中一块,那人抓起来就往秤盘里扔。“帮我剁一下。”老宋说了一句。那人愣了下,抓起肉放在砧板上,开始剁肉,刀法迟钝,一看就是菜鸟。老宋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对那首“长江头、长江尾”的诗,沪南组的人抓破了脑袋也没有破译出来,想想“拖鞋”不至于开这种玩笑,又不能直接联系他,丁香就去问关壹红。

关壹红不敢把情报在鱼肚子里又进了猫肚子的事,怕被追责,只好装糊涂。“我不知道呀,鱼贩子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说完又嘟哝一句,“你们的情报,我动它做什么?”

丁香想想也对,又问:“有没有发生过意外?”

关壹红就把鱼差点被抢的事告诉了她。丁香担心起来:“你确定没把鱼搞错?”关壹红当然否认。丁香只好去马立斯菜场找老宋。

关壹红后来才知道,要是当时她跟丁香说实话,就不会让丁香送命。

一句谎话害了她昔日的贴身丫鬟、今日的战友。

丁香到了马立斯菜场,直奔老宋的鱼摊,大声问:“有新鲜的带鱼吗?”

老宋说:“有,这儿都是,您慢慢挑。”

丁香假装挑鱼,低声问:“鱼肚子里的情报是怎么回事?”

老宋“啊?”了一声。

“不是审讯笔录吗?怎么变成了一首诗?”

“诗!”

“你自己看。”丁香递上纸卷。

隔*摊那位菜鸟,慢吞吞地切着肉,一直在窥伺这边。

老宋低声说:“这事回头再说,你赶紧离开。”

“怎么了?”

“隔壁卖肉的,突然换了个人,我怀疑他有问题。”

丁香瞟了一眼那摊主,目光交错,那人把视线移开。

丁香把纸卷收起来,大声道:“那我先去买点别的菜,回头再来挑。”

“好嘞!”

丁香挎着菜篮走了。她出了菜场,坐上一辆黄包车。一名便衣特务跟着出来,骑着自行车一路尾随。

警觉的丁香很快发现有尾巴,预感不好,掏出那纸卷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吞下肚去。

她催促车夫:“师傅你快点,走小路,多绕弯,到地方我给你三倍车钱。”

车夫一听来劲儿了,跑得飞快。后面那特务紧踩脚踏板,车链子居然垂落下来,特务急了,撂下自行车,掏枪瞄准——

“砰!”车夫小腿中弹,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黄包车倾翻,丁香被甩了出去,头磕在街沿上,昏了过去……

一盆凉水泼在脸上,丁香一个激灵,慢慢睁开眼睛。

这里是“二队”的审讯室,她坐在一把椅子里,手被固定住。她披头散发,浑身酸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从身体里被抽出来放在地上敲过两下。她已经记不清挨了几顿打。

主审的是朱国民,旁边是屠队长和打手若干,一个个凶神恶煞,只有朱国民和颜悦色。他拿起丁香的右手看了看说:“从这些老茧看,你经常发报,是报务员吧?”

丁香不语。

朱国民凑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无所谓……反正……没打算……活着……出去……”丁香断断续续说着,咳嗽一声,咳出一口血痰,就觉得从腰部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向肺部蔓延,她的肋骨被打断了。

“嗯,勇气可嘉!”朱国民点头赞许,“可是,一个弱女子落在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手里,啧啧啧……这会儿我人在,他们还有所顾忌。等我一走开,那就……”

边上两个打*笑起来,有点迫不及待了。

丁香扫了他们一眼,冷笑:“没关系,我不在乎,反正我有*。”

俩打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这时候,进来一名特务:“报告,人来了。”

龟田家的女佣人走了进来,头一次进这种地方,闻到一股血腥味,也有点害怕。

朱国民问她:“跟你抢鱼那女的,你还有印象吗?”

女佣人点点头。

丁香听得真切,暗吃一惊,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关壹红。

“你看看是不是她?”朱国民用手一指丁香。女佣人上前辨认,丁香鼻青脸肿,披头散发,女佣看了半天,不置可否。

丁香手被缚住,脚没有,她穿着一双平底的皮鞋,脚还能动。

“怎么样?”

女佣人犹疑地说:“她的脸?……”

朱国民明白她的意思,吩咐手下,给丁香洗把脸。特务端来一盆清水,绞了毛巾,把丁香的脸擦了擦,还把她披散的头发往后梳,女佣人再度辨认……

只要没患失忆症,昨天差点跟自己打架的人,谁认不出来?女佣人刚想说什么,丁香的右脚使劲蹬了一下地面,皮鞋顶端“啪”地弹出一根针来,说时迟那时快,她飞起一脚,鞋尖踢中女佣人的小腹,就听一声惨叫,针刺入小腹,当场见血。

屠队长大惊,赶紧掏枪,朱国民从不带枪,连忙后退。

女佣人疼得跪在地上,脸冲着丁香,丁香快速收脚,又踢出第二脚,不偏不倚踢在她的脖子上,针直刺入颈动脉,女佣人捂着脖子一头栽倒,鲜血顺着指缝从颈动脉里喷涌出来。

“砰!”的一枪,丁香胸部中弹,“砰!砰!砰!”咬牙切齿的屠队长射空了弹匣。丁香身中六弹,奄奄一息。特务上前把那只皮鞋拔下来,小心翼翼递给朱国民。朱国民一看鞋底,原来有一个隐蔽的弹簧装置,使劲蹬一下就会弹出一根针,鞋就变成了凶器。气得他破口大骂:“抓她的时候怎么不检查她的鞋?!一群蠢货!”

陶主任带着急救箱赶来,丁香最后看了他一眼,脑袋一歪,睁着眼睛死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咫尺之遥,女佣在痛苦地挣扎,那根针尖有毒,终因呼吸肌麻痹,她窒息而死。这么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角色,说她是汉奸吧,还真是高抬了她,她不过想讨好她的日本主人罢了。可有时候越是小人物就越不能忽视。这不?一个买菜的女佣人,把军统上海站的沪南组整个拖进了泥沼,能不能爬上来还不得而知。

审讯室里横着两具女尸,一群呆若木鸡的男人陪站。

在抓捕老宋的过程中,老宋激烈反抗,咬破了缝在衣领里的小瓶子,没等他把毒药咽下去,特务眼疾手快,用手枪柄把他敲晕了,把毒药从他嘴里往外抠,可毒药顺着唾液还是下去了一点。昏迷的老宋被送进“二队”,陶主任赶紧安排洗胃,他提醒朱国民:像这类中毒患者,西医能力有限,或许中医还有救……

朱国民下令:马上把郑医生请来。

陶主任想见到老郑,让他往美发厅传递丁香的死讯。特务来到方浜路诊所,老郑正在给病人做针灸,结果病人趴在病**像只刺猬,老郑就被不由分说塞进汽车。他喊,你们得去请老钟,他的钟氏排毒汤是一绝!

郑二白心想:老钟,上回你“出卖”我,这次我一报还一报。结果汽车拐了个弯,先去钟氏诊所,把正在医治病人的老钟给拖了出来,然后直驶沪南警察局。

在“二队”门前,二人亲眼看到“善济堂”的人又来了,这次收的是两具女尸。

老郑上前一看,就觉得胸口狠狠挨了一拳,其中一个竟是丁香。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始终睁着,特务把她被放进棺材。老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还得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她是谁呀?年纪轻轻的……”

“军统的。”屠队长说。

老钟凑上来问:“女特务都这么漂亮吗?”

“是啊,怪可惜的。”屠队长示意,善济堂的伙计把棺材盖合上,拿出钉子“啪啪啪”给钉上,那几下仿佛敲打在老郑的心口,那个疼啊!

这时候朱国民走了出来,指着女佣人躺的棺材说:“这可以拉走,那个得留下。”

屠队长不解:“她已经死了。”

“废话!”朱国民厉声,“军统跟共产党一样,都有个坏毛病,被捕前喜欢把重要的情报往肚子里吞!”

朱国民吩咐陶主任:“麻烦你解剖一下,食管、胃、肠子包括肛门都要仔细检查,零零碎碎也可以下葬嘛!”他扭过头来,笑着问郑二白,“是不是呀?老郑。”

郑二白真恨不得往他脸上砸一拳!

“没关系,检查完了再缝上嘛。”老郑赔笑。

陶主任把老郑和老钟领到医务室的里间,老宋躺着在输液,依旧昏迷中。

“洗过胃,输过液,能不能扛过去,全仰仗二位神医。”陶主任说。

特务搬来火油炉,老钟把他的药罐也带来了,还有几包药材,当场配,现场熬。

“什么药?”陶主任问。

“这是他家祖传的秘方——钟氏排毒汤,主治毒蛇咬伤。”老郑解释。

“毒蛇咬?”陶主任皱眉头,“那不对呀……”

老钟说:“他身上没伤口,毒素是顺着口腔、食管进入内脏的。我能做的也就这个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屠队长,厉声道:“这家伙是军统的,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就算是一匹死马你们也得让它活蹦乱跳,否则二位休想离开这里!”

老郑和老钟面面相觑。

“二位尽力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提,”陶主任说,“我得去‘干活’了,失陪。”

他匆匆走了,老郑知道,陶主任所谓的“干活”是指什么,就是解剖丁香啊!

义拍活动在大世界内的“共和厅”举行。“共和厅”听起来很响亮,其实去大世界玩过的人都知道,那里是*唱堂会的地方,俗称“野鸡厅”。

主席台上一字排开,坐着几位有头有脸的女性“三点水”,其中就有关壹红,巧的是,朱曼丽就坐她旁边。放眼望去,共和厅里坐得满满当当,都是女性,一个个浓妆艳抹,偌大的会场里洋溢着一股骚哄哄的味道。

“这么多人哪……”关壹红小声对朱曼丽说,“来的路上我还担心呢,怕稀稀拉拉没几个,没想到来了这么多!”

朱曼丽满脸的不屑,“你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货色?”

关壹红不解。

“你不晓得共和厅是做什么的?”

关壹红愣了愣,“共和厅?……”

“你好好闻闻,这里有一股脂粉味道,就能猜出来了。”

关壹红惊讶,“难道?她们都是……”

“没错,都是*。根据社会局发的执照,有一个算一个。谁要是不来,就吊销她的从业执照。说得好听,什么‘女性市民大会’,其实就是娼妓大会!”

孙木兰正在发言:“汪主席的夫人陈璧君女士,正在南京的战俘营慰问广大将士,要知道他们被俘的时候,几天没吃过一顿饭,饿得看见树叶就抓一把往嘴里塞,看见死马割一块肉就啃……”

这时候过来一个服务员模样的人,提着一只热水瓶,依次往茶杯里倒热水,脑袋始终低着,

他要给关壹红倒水,“谢谢,我不喝。”关壹红捂住茶杯盖。

现在她已经养成习惯了,但凡“三点水”聚会,她若在场,尽量不吃不喝,免得有人投毒。

“服务员”把热水瓶桌上一放,转身就走。那热水瓶的瓶身上印有汪伪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加了一条“和平*建国”的飘带,格外醒目。关壹红忽然觉得这只热水瓶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

外滩里?……老公的诊所?……警察局?……

想起来了!在美发厅,曹博士兴冲冲抱来一只同款的热水瓶,咋呼着“热水瓶炸弹研制成功啦”!

再看那名“服务员”,早就溜得没影了,按理说他应该一个接一个往下续水,怎么关壹红说不要,他把热水瓶放下就走?

肯定有问题!

关壹红吓出一身冷汗,众目睽睽下,又不能夺路而逃,只好把热水瓶尽量往边上挪,往孙木兰这边挪……后者正在发言,念着稿纸,说话间,感觉把热水瓶朝自己这边移动,越来越靠近,几乎要挡住她的视线。她觉得很不舒服,发言不中断,腾出一只手把热水瓶往关壹红那边挪——

于是古怪的一幕出现了:关壹红挪过来,孙木兰挪过去;关壹红又挪过来,孙木兰再挪回去……

关壹红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她出现了幻听:“滴答、滴答、滴答”,热水瓶里面的炸弹正在倒计时……

朱曼丽小声道:“孙会长快要讲完了,接下来就该你主持义拍了。”

关壹红说:“我肚子疼!”

“唉呀,你可真会挑时候,忍一忍。”

“我不能忍,我有身孕!”

朱曼丽也没辙了,“那你快去快回,厕所在那边。”

关壹红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了朱曼丽一眼,说了一句“你也来。”

朱曼丽说:“我肚子又不疼!”

关壹红抓住她的胳膊,口气不容置疑,“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见关壹红神情严肃,朱曼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跟着她离开了会场。两人走了一段路,进了女厕所,没等朱曼丽开口,就听不远处的共和厅里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一股白眼升腾而起,紧接着一片鬼哭狼嚎,大世界里响彻女人的尖叫。

朱曼丽傻眼了,想回去看,被关壹红一把抓住,对她说:“这次的爆炸,七十六号一定会彻查,咱俩要统一口径,为什么会在爆炸前离开,免得七十六号生疑!”

朱曼丽睁大眼睛,慢慢觉出味儿来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关壹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她摊了牌,“我是军统上海站沪南组的女特务,代号胡萝卜!”

朱曼丽吓得连连后退。关壹红跟进一步说:“要没我,刚才你早就被炸死了!你怎么谢我?”

“我……我……”朱曼丽脸色苍白,“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了!”

关壹红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别再去辣斐德路的书店纠缠秦克!不瞒你说,我们军统正打算招募他,要是我的头儿知道他跟一个女汉奸是情人关系,肯定会对他下达锄奸的指令!到时候,哼哼哼……你跟他刚在**亲热完,他就会伸出铁钳一般的大手,把你活活掐死,末了还流着眼泪跟你说声‘对不起!’”

朱曼丽吓傻了。打那儿起,她再也没有涉足秦克的书店。

关壹红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子,直扑美发厅,闯进侯耀祖的办公室,见大伙都在,怒吼:“我今天去主持义拍,丁香没告诉你们吗?把炸弹放在我面前,难道我也是你们的锄奸目标吗?!要不是我机灵,早跟那姓孙的一道被炸死了……”

无人吭声,她这才发现气氛不对。曹博士和渣队长把身体让开,桌上摆着一个香炉,插着三柱香,供着丁香的相片,俨然一个袖珍的灵堂。

“她怎么了?”关壹红声气颤抖地问。

“在马立斯菜场被抓了,已经牺牲了。”渣队长说。

曹博士难过地说:“她是为了掩护你……”

“掩护我?”关壹红大惑。侯耀祖喑哑着嗓子告诉她:“跟你抢鱼那女的,被丁香刺死了。她要活着,迟早会把你认出来。”

关壹红呆了半天,嚎了一嗓子“丁香!”痛哭失声起来。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翻出相册,找出昔日主仆俩的合影,摆在案上。眼泪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流干了,她没有再哭,只是默默地坐着,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丁香,喃喃地倾诉。

当初你硬逼我加入军统,我挺恨你,为何一点不顾当年的情份,逼着我往火坑里跳。现在我想明白了,你是为了民族大义,只要是中国人,都应该挺起腰杆子,去锄奸、抗日……

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位大小姐了,我有了老公、怀了孕、做了妈妈;我爱过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我还帮新四军杀过叛徒。

别的女人经历过的,我都经历了;别的女人没有经历过的,我也经历了。

好妹妹,你等着,我要为你报仇。

不管是谁要了你的命,我要叫他血债血还!

关壹红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凶光。

钟氏排毒汤给老宋灌下去,依然没有口供,人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全靠输液维持,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挺着。心急的朱国民只能向他的德国朋友求援。德国驻沪领事馆派来一名叫海因切的医生,他金发碧眼,一身黑色西服,臂上缠着一条红色袖箍,上面绘有白色的“卍”纳粹标记。

“嗨希特勒!”海因切举起右手用力挥了一下。

出于礼节,朱国民得还礼,“嗨希……希……”他蹦出一句上海话“死脱了!”

沪语里“希特勒”与“死掉了”同音,还好德国佬听不懂,否则弄不好会引发一场“外交纠纷”。

海因切面目严肃,打开公事包,取出一个带纽扣的布包,小心翼翼拿出一支玻璃瓶针剂,内有无色透明的**,约二十毫升。

德国佬走后,朱国民把“医疗小组”叫来。陶主任、老郑和老钟,三双眼睛瞪得老大,盯住这瓶毫不起眼的针剂。

“德国佬的新发明,名字太长我记不住。翻译成中文,就是回光返照的意思。给犯人注射,犯人就会乖乖交代,不管你问什么他都会告诉你。不过这个药副作用相当厉害,药效一过去,人也没救了。”

“真有那么神奇?”老郑表示怀疑。

陶主任说:“这些纳粹个个是人精、是疯子,我看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朱国民点头:“陶主任说得对。我听说,只是听说,他们正在研究一种可以长距离飞行的炸弹,不用轰炸机,用发射架,把一颗重磅炸弹从德国境内穿越欧洲大陆,一直打到伦敦去!”

“乖乖!”老钟咋舌。

“这是我的好朋友——德国领事馆的副领事汉斯先生,派他的医生海因切特意给我送来的。你们马上给那个人注射,分两次注射。”

陶主任拿起针剂,对着光线看了看,有点担心地说:“这玩意儿发明出来,本来是针对他们白种人的,他们的体质跟咱们黄种人不一样。万一打下去,一句话没说,人就死了,那可怎么办?”

“有这种可能!”老郑附和,“白种人,尤其是那北欧的雅利安人的体质,比咱们可强壮多了。”

老钟也说:“在打药的状态下,等于神经麻痹的状态下,就算犯人交代,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如何判断?”

“你们不要想得太多!既然这种药摆在你们面前,就说明已经试验过无数次了。德国人是一个严谨的民族,要相信他们!”朱国民敲了敲桌子,“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回到医务室,陶主任洗了洗手,打开针剂瓶口,拿出针筒,吸了一半药液,把针筒里的空气推出来。老郑和老钟在边上站着,没想到陶主任把针筒递给郑二白,“老郑,你来注射?”

“我中医,你西医,你打,你打!”郑二白推辞。

陶主任把针筒又递给老钟。老钟拼命摇头:“我们中医,做针灸可以,打针的,还是你们西医在行!”

陶主任用酒精棉球在老宋的胳膊上消毒,针头刺入肌肉,随即把药液推入。

老郑和老钟的注意力集中在针筒上,三个人都未察觉到,医务室的墙上开了一个小孔,一只神秘的眼睛正在窥视他们……

此时,朱国民的面前,摊着一张字迹模糊的纸条,有皱褶和浸泡的痕迹。朱国民拿着放大镜在看,只有几个字尚清晰,依次为“君……长……江……头……尾……水……”

“陶主任说,胃液是酸性的,再晚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被消化掉了。”屠队长道。

朱国民仔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好像是首诗。”

“诗?”

忽然朱国民把它完整念了出来:“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这张纸我肯定在哪儿见过……

不久,郑二白被带进来,朱国民笑眯眯地给他看那张字条。

“老郑,上次你来给我做针灸,有人偷偷塞给你一首情诗,结果你太太吃醋了,还记得吗?奇怪呀!这张字条怎么会跑到一个军统女特务的肚子里去呢?麻烦你解释一下。”

郑二白装模作样地辨认,其实心里早明白了,叫苦不迭。

看来我老郑的好运气是到头了……

“是挺怪的!”他说,“这张纸,我明明扔了呀。”

“扔哪儿了?”屠队长问。

“门口。”

“说清楚,哪儿的门口?”

“就这儿……警察局的大门口。”

“这就怪了,”朱国民自言自语起来,“难道军统女特务跑到警察局门口来捡垃圾?然后往肚子里吞?”

“他们本来就是疯子……”老郑嗫嚅。

“我看是有人在装疯卖傻吧?”屠队长哼哼起来。

老郑汗颜:“我真的不知道!”

事已至此,只有抵赖,拼命地抵赖,毕竟没有人亲眼目睹他把这张字条交给丁香。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朱国民看看屠队长,“这好像是两个地名。”

屠队长说:“没错!长江头,是重庆;长江尾,是上海。”

“谁在重庆?”

“老蒋,还有军统头子戴笠。”

“从字面上看,好像是重庆的戴老板在思念远在上海的部下啊……”

老郑哆嗦起来:“小宁波……不,朱局长,你可别吓唬我!我怎么会认得戴笠?我的病家里倒是有姓戴的老板,不过人家是开煤球店的。”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屠队长拿起来一听,高兴地叫起来:“那家伙开口了!”

完了!完了!老郑心里叫,老宋一交代,我媳妇就危险了,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骨血呢,她们娘俩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叫我怎么活?这张该死的纸条,要葬送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老郑,走,一块去听听。”朱国民轻轻挽起老郑的胳膊,郑二白感觉不是走出去的,而是漂移出去的。

医务室里,陶主任和老钟紧张地看着躺着的老宋,边上有特务值守。朱国民和屠队长匆匆赶来,老郑被屠队长推进来,有一种被押着的感觉,陶主任看在眼里。

“怎么样?能审吗?”朱国民着急地问。

陶主任说:“试试吧。”

“宋国轩,你在马立斯菜场的鱼摊,是军统的联络点对吗?”

老宋轻微的点头。

“谁是你的上级?”

老郑和陶主任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啊……啊……”老宋口齿含糊不清,说了半天,就听清楚一个“啊”字。

朱国民拿起那张纸,问:“这首诗代表什么?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啊……啊……”

“给你送情报的人是谁?他就在七十六号内部是吗?”

老宋的嘴巴里断断续续跑出几个字来,嗫嚅不清。朱国民把耳朵凑上去,隐约能听见“拖鞋……拖鞋……”

“拖鞋?”

老宋的声音清楚点了,“拖鞋……拖鞋……”

“这是他的代号?”

老宋点头。

“他是男是女?”

“男……男的……”

“他真名叫什么?”

老宋脑袋一歪,又陷入昏迷。

陶主任说:“又昏过去了。”

朱国民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遍,扫过每一张脸。“很好!”他道,“在我们内部果然有内鬼,他的代号叫‘拖鞋’,是男的。”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某人的脚上,正好穿着一双拖鞋。

不是别人,正是屠队长。

屠队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把左脚藏到右脚后面,又把右脚藏到左脚后面……如此反复,人一点一点往后退,给人一种要“逃跑”的错觉。

:“我这两天……脚气病……厉害……是陶主任让我多穿拖鞋的。是吧?陶主任!”

陶主任忙道:“对对,这是医嘱。”

朱国民笑了,“谁穿拖鞋,谁就是‘拖鞋’?我晚上也穿拖鞋,难道我也是军统安插的?荒唐!”

大家哄的笑了。

“那半支药还在吗?给他打下去,现在就打。”朱国民吩咐。陶主任忙说,“瓶上有标注,两次注射的间隔至少要三个半小时,否则要出人命的。”

朱国民看了看手表,挥手说:“那好,先散了吧。”

“我可以走吗?”郑二白心想,只要能离开“二队”,我立马赶回外滩里,让媳妇赶紧拾掇,全家逃命!

“老郑,你还不能走,”朱国民脸上带着微笑,口气却不容置疑,“你得留下,等到这个人的口供全部出来……”后面的话没说完,意思就是,你得把自己洗白了才能离开!

下午茶时间到了,老钟嚷嚷着要去吃东西,老郑就带他去了。趁着老钟在餐桌前东挑西拣,陶主任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给老郑一杯。两人一个中西一个西医,貌似坐一块探讨病情。陶主任低声说:“本来我以为这种所谓的药效是子虚乌有,没想到是真的。如果让他这么交代下去,我一定会暴露。一旦我被捕,朱国民会如法炮制,再跟德国人要这种药,用在我身上……”

老郑接上说:“然后你把我给交代了,我被抓了,再给我用药,等我把我媳妇交代了,把她也抓了,再给她用药……是吧?”

“这是连锁反应,必须有人出来制止!”陶主任问,“那首诗是怎么回事?他们盯上你了?”

“别提了!就那首情诗,那天那个叫小丽的塞给我的。”

“你怎么不扔了?还拿回家!”

“我……我……”老郑磕巴了,“长这么大,头一回有女的写情诗给我。我能不珍惜吗?舍不得扔啊!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老郑按着腹部。

陶主任安慰:“你放心,即使我暴露了,也要拉你当垫背的。”

啥?!

陶主任笑笑:“说错了,即使我暴露,我也会豁出去掩护你的。”

老郑挺感动,撇了撇嘴说:“莫非你有盖世神功,能顶住那药效?”

“我没有神功,但我有这个——”陶主任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只沉甸甸的黄铜怀表递给他。老郑不解其意,“你戴上,”陶说,“别摘。”

表链上有小钩子,可以别在衣服外头,怀表挂在里头,衣服外可以看到一块凸起。

陶医生点点头,说:“你有老婆孩子,我一个光棍无牵无挂,所以老郑,你必须信任我……”他看见老钟端着一大盘西点走过来,最后说,“无条件的信任我,不管发生什么!”

最后这句话,老郑似懂非懂。

喝完咖啡,陶主任返回医务室,对值守的特务说:“你去餐厅喝杯咖啡,休息下,今天的苹果派味道不错,去晚了就没了。”

特务嘴巴动了动,不敢离开。

“放心去吧,有我呢。”

“谢谢陶主任。”特务转身就走了。

陶主任不慌不忙,关上医务室的门,拿出针筒,准备注射。他把老宋的胳膊露出来,用酒精棉球消毒,把剩余的半支药吸进针筒,把空气往外推,顺势把药液全部推出针筒,射到地上。

针筒里充满空气,陶主任将空气推进老宋的静脉里……老宋的身体开始抽搐,瞳孔开始放大,呼吸脉搏渐渐消失。

陶主任坐下来,安静地抽烟,烟圈一个接一个从他嘴里吐出来,往天花板飘散。两支烟抽完,老宋的心跳停止了,温热的身体渐冷。

他浑然不知,墙上的窥视孔里有一只眼睛,正死死盯住他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