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字体: 16 + -

第七十二章 黑白自分

    从一个二十一世纪现代人的角度来说,顾柷是十分同情顾椟的。

    按照他熟知的历史进程,顾椟在上一世如果活过了九十年代,那可真是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卖茶叶蛋是解放思想,造原子弹是科教兴国,五讲四美三热,用他青春赌明天。

    总而言之都万不至于让这封建社会把一个大好青年从人又变成了鬼。

    而从个人立场而言,顾柷对顾椟的身世却没有丝毫共鸣。

    顾椟风淡云轻的语气、声嘶力竭的愿望、苦大仇深的过往,在顾柷看来更像是一个平行世界的中国镜像故事。

    在顾柷眼里,顾椟此人和这个大盛朝一样,属于古代架空的一部分,它们甚至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历史。

    他甚至会觉得有一点奇怪,在北京上大学很难吗,去参加国庆阅兵很难吗,这到底有甚么可让人骄傲、遗憾和叹息的呢?

    因此,当顾柷揭露出顾椟是幕后凶手时,他的语气是高高在上的,是悲天悯人的。

    他说话时甚至还在想,

    这份本事要搁在九十年代甚么事业做不成?

    何必穿成封建统治阶级害人又害己呢?

    不料顾椟面色自若,一双曾经伪装成歇斯底里的黑眸此刻异常沉稳,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沼泽,

    “我是想还政于民,百姓不是愚民,他们有权知道甚么是民主、甚么是……”

    “皇兄是不是想杀了安太傅?”

    顾柷淡淡地打断道,

    “彭锡明是支持皇兄的人罢。”

    顾椟冷下了脸。

    顾柷顿了一顿,又道,

    “那个徐知温也是支持皇兄的,对罢?”

    他笑了笑,

    “不过陆梁鸿倒不好说了,我瞧皇兄方才言谈间似乎并不欣赏胡蛮治国。”

    顾椟看了顾柷一会儿,也跟着笑了笑,

    “陛下才来盛国不久,不想对此地风物人情倒是体察入微。”

    他微笑道,

    “不知陛下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呢?”

    顾柷回答道,

    “从安太傅以礼佛之名带我从万善殿进入水云榭去看你,我就认定凶手与你定然脱不了干系。”

    顾椟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当然。”

    顾柷又开口道,

    “一开始我以为凶手是孝惠章皇后,毕竟那鬼母以她之名显灵于众人之前。”

    “可是我后来又想,一个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女性,不但能以一个母亲的角色去最大限度地理解和包容皇兄的志向,还能在危难关头竭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去调动军队保护皇兄,这样的女子……”

    顾柷的喉结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如此毫无人性地指使蛮夷残杀妇女儿童?”

    顾椟反问道,

    “你以为我毫无人性?”

    顾柷道,

    “杀安太傅的方法有许多种,夺取权臣手中兵权的方法有许多种,幽禁宗室密谋篡位的方法也有许多种。”

    “皇兄既然有金吾卫的支持,何必选择最不光彩的一种?”

    顾椟淡淡道,

    “你以为彭锡明是真心支持我么?”

    他冷笑道,

    “彭锡明不过是个投机主义分子,当年他先是帮助孝惠章皇后传递‘衣带诏’出宫,一见事态有变,又在太庙前帮安懋安抚群臣、扶立新主。”

    顾柷点点头,道,

    “我说他怎么这么有钱,名人字画能随便送,原来投机倒把搞交通内外买卖双轨制是早有苗头啊。”

    顾椟冷笑,

    “二十一世纪还有‘投机倒把’罪啊?”

    顾柷笑道,

    “‘投机倒把’罪是没了,但彭锡明一个皇家禁卫,还搞联通西南贩卖淡巴菰进宫,甚至卖给看守皇兄的小太监,除了‘投机倒把’这四个字我还真找不出其他词儿来形容他。”

    “哦,对了,还有列宁同志的那句话,‘资本家为了利益可以卖出那根绞死自己的绳子’。”

    顾椟道,

    “我倒不觉得淡巴菰害人,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也实行烟草垄断,本来是大大利于国家税收的产业,像安懋那样一刀切全禁了岂不愚蠢?”

    他朝舱外看去,

    “不过我的确不喜欢彭锡明,他这人,表面刚直实际油滑,我猜西南那边陆梁鸿其实也不太看得上他。”

    顾柷笑道,

    “皇兄这么不喜欢彭锡明,怎么不早早地告诉安太傅,让安太傅替皇兄杀了他,岂不大大省心?”

    顾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安懋这个人,封建到骨子里了,同我和陛下不是一路人。”

    顾柷微笑道,

    “可他再封建,再不懂民主,也尽力保住了皇兄一条性命啊。”

    顾椟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我不需要他保。”

    “要没有他,我早在这大盛实现民主了。”

    他顿了一顿,又转回脸道,

    “陛下来自二十一世纪,要是能一直心安理得地当封建社会的皇帝,那我自是无话可说。”

    “但陛下若是想要改革、要发展,要将这个大盛国改造一新,便必须先杀安懋此人。”

    顾柷心中虽不喜顾椟一直口道生杀之事,但闻言仍不免好奇道,

    “我看安太傅没甚么大毛病啊?”

    顾椟笑了一笑,道,

    “‘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他是状元不假,他对顾氏对大盛忠心耿耿也是真。”

    “但是这个人脑子里的那一套,全是封建统治手段、帝王御下权术,所有代表先进文明的观点他一概不能接受。”

    “他这种人绝对不能用来治国理政,朝廷里这种愚忠的书生越多,国家腐朽落后得越快,所以他状元的学问越深,陛下越不能用他。”

    顾柷闻言,不禁便想起自己上回和安懋提出的那个九年义务教育雏形想法,又想起安懋一口拒绝的反应,不由觉得顾椟的话或许有那么几分是正确的,

    “不用归不同,何必赶尽杀绝呢?”

    顾椟微笑道,

    “是啊,陛下这话该替老舍问一问,他一个‘文艺界尽责的小卒’,怎么就被不明不白地打得投湖自尽了呢?”

    顾柷干咳一声,道,

    “‘多数人的暴政’嘛,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只是不大认同皇兄的方式方法。”

    顾椟淡笑道,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就像陛下虽然以为我毫无人性,但终究还是以现代人的身份与我相认。”

    他轻笑道,

    “可见陛下心里还是认同我的,否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将我一刀杀于水云榭中,岂不干净?”

    顾柷盯着顾椟看了一会儿,道,

    “那是因为我还不敢杀你。”

    他淡漠道,

    “我刚刚把彭锡明调回了宫中,皇兄一死,恐怕那个徐知温立刻就会鼓动西南大军谋反罢。”

    顾椟笑道,

    “哪儿有那么夸张,那个徐知温也没那么大本事。”

    顾柷道,

    “我倒觉得这个人很了不得。”

    顾椟摇了摇头,道,

    “他是为了功名利禄,高官显爵,这种人多得很,不值得甚么。”

    顾柷想了想,笑道,

    “皇兄是允诺过事成之后要封他当‘徐公’么?”

    顾椟道,

    “不。”

    他笑道,

    “他的要求是事成之后封他父亲当‘徐公’。”

    顾柷点了点头,道,

    “没想到皇兄会用这种大孝子,我倒觉得他身上的儒毒比安懋严重得多了。”

    顾椟道,

    “他才多大年纪,从小受这种教育,思想里有儒毒也不足为奇。”

    顾柷笑了一笑,道,

    “那皇兄就不怕事败之后,那个徐知温把过错全部推到皇兄头上?”

    顾椟也笑了一笑,道,

    “他推倒了我,他又能落得甚么好?”

    顾柷笑道,

    “简单啊,那个徐知温只要让陆梁鸿再从西南拿出一份‘衣带诏’,说阎冯氏手上的那份是皇兄模仿先帝笔迹伪造的,左右死无对证,皇兄还能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