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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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云门三句

    江青云到颐年殿的时候,两旁屋厢里的灯已经点起来了。

    小皇帝用过了膳,正立在颐年殿里的书屋练字。

    吴仁仁进屋复命完毕,便笑着来引她进去。

    江青云一跨进屋内,外头的内侍就立时将书屋的门阖上了。

    “咔哒”一声,不轻不重的。

    她偷眼环顾左右,只觉得这书屋静得发闷,教人一进此处便不由心下打鼓。

    “奴婢……”

    “朕想给‘新华门’外的那条街取个名。”

    小皇帝一开口,就截住了江青云要福身行礼的动作,

    “朕取了这两个字,想起你见事敏速,便想唤你来替朕看看这两个字恰当不恰当、合不合古人的好掌故。”

    江青云心下微松了一口气。

    小皇帝少年心性,爱好舞文弄墨、红袖添香也是寻常事。

    她应了一声,落落大方地绕过书桌,走至顾柷身边。

    只见桌上满铺一张宣纸,上头用四四方方的正楷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字。

    ——长安。

    “陛下想取名‘长安街’?”

    “是。”

    顾柷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不知你以为如何?”

    屋里屋外灯火通明,只是此刻顾柷偏过身来,挡了桌灯的一珏光去,那半张脸便自行沉在背光的影子里,暗绰而看不分明。

    江青云忙作势低头细赏,数句谄伪赞颂于脑中成形飞过。

    这“长安”二字实在典故颇多。

    说陛下看重士林学子,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说陛下欣赏名士风流,有“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说陛下感伤国朝兴替,有“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更何况,

    江青云在心下仔细斟酌道,

    长安乃十三朝古都,涉及典故太多,虽说天子冲龄践位,但到底圣心难测,与其一个不慎落得狼狈僭越,倒不如求个平贴稳妥。

    思量再三,江青云就时摒弃了讨好邀君的念想,她往后稍退了一步,朝顾柷双手合十地浅笑道,

    “陛下的佛心慧根,全在这两个字上了。”

    顾柷先是一怔,接着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句京骂,

    这个架空朝代有毒罢?

    怎么无论朕说甚么都能莫名其妙地扯到佛祖上去呢?

    原来还想借着汉、唐两朝的典故吓一吓这个江青云的,谁知道这个姑娘不但审美有问题,连捧哏的能力都有缺陷啊。

    顾柷在心里吐槽道,

    哪篇网文里的年轻宫女被皇帝召见会一个劲儿地讲佛啊?

    朕以为此书作者有病!

    “哦?是么?”

    小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朕看你怎么圆”的微妙表情,

    “若说是‘长岁平安’的意思,那教人出海寻长生不老之药的始皇帝,可是狱囚了手持佛经的沙门释利防呢。”

    江青云低眉笑道,

    “昔德山圆明密禅师尝以三句佛偈示于诸人,

    一句函盖乾坤,

    一句截断众流,

    一句随波逐浪。”

    她躬身倾拜道,

    “云门宗中有言:

    若是辩得出,有参学分应禅机;

    若是辩不出,长安路上辊辊地。”

    “此二字,出自云门宗之祖文偃禅师用以接学化人的‘云门三句’,陛下自幼佛缘深厚,岂能不识这‘一镞破三关’之妙解也?”

    现代人顾柷听了这话,不但没悟出甚么佛理,反而在心里吐槽道,

    幸亏这个时空的盛朝并不是明朝。

    否则要被“北修故宫,南修武当”的明成祖知道了,恐怕得气得把故宫内城的南城墙给砸咯。

    “朕如何不知?”

    顾柷淡淡地,懒懒地,信口拈来道,

    “第一句为‘一心门’,说的是体若虚空勿涯岸;

    第二句为‘真如门’,应释为不离当处常湛然;

    第三句为‘生灭门’,道是乃六度万行体中圆。”

    他扯了扯嘴角,似是在感慨甚么的模样,

    “路上辊辊,即是车轮滚滚,而此苑乃皇家禁地,这新华门外,如何会有辊辊车轮,与国之生灭息息相关呢?”

    江青云闻言一头雾水,于是只作低头不语。

    顾柷这时却将她叫起,换了一种轻浮而玩笑的语气道,

    “不过朕近来读前朝史书,见元文宗时,庐江有名士潘纯,为讥讽时政而撰写过一则《辊》卦,甚而因此被元室追捕。”

    “其有一句为,‘君子终日辊辊,厉无咎’,说的是君子虽终日苟且混世,但也要夜夜警惕,犹危险之在侧,如此才能无有灾殃。”

    “不知这句话,你可曾听过没有?”

    江青云益发不明天心圣意,只觉无尽惶恐无尽觫惧,仿佛那样温和的语调,化作深井里一只鬼手慢慢攀爬而出,攫住心肺,把声气堵在胸前。

    “奴婢不曾听过。”

    她顿了一顿,又道,

    “不过依奴婢忖度,此句大约是讥讽元室治国无方,却时时警惕汉民,使有才之人无途入仕为官罢。”

    顾柷心道,

    这姑娘还挺会打岔的,朕要是一个不小心,不得又给她扯到蒙汉融合的问题上去?

    “这倒不是,元文宗大修《皇朝经世大典》,又建奎章阁,想来也算是蒙元诸帝中惯好虚崇文儒的一位了。”

    顾柷微笑道,

    “依朕看,此句却更像是在讥讽,昔年元室权臣伯牙吾台·燕铁木儿为掌朝政大权,在泰定帝死后,以谋立元武宗长子元明宗为名,于大都迎立元武宗次子元文宗称帝,”

    “又在两都之战后,怂恿元文宗北谒旺兀察都毒杀元明宗,后以此定鼎之功、震主之威,于文宗一朝,肆意无忌,自秉大权的故事呢。”

    江青云浑身一凛,又听顾柷继续道,

    “那潘纯说得确实不错,元文宗辊辊登位,却要时刻警惕各地省官旧臣翊戴明宗,以至于不得不仰仗燕铁木儿、笼络汉儒以结人心。”

    “此等昏君庸主,由咱们汉人赠他一则杜撰的《辊》卦来取笑,岂不是正合了孔圣人说的‘观过斯知仁’么?”

    江青云片刻咀透个中意味,白汗霎时淌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顾柷重重叩头道,

    “陛下明鉴!奴婢万死不敢以陛下比元文宗!”

    她伏地泣道,

    “前日奴婢不过是一时失言……”

    “是一时失言么?”

    顾柷语气一变,厉声喝道,

    “那日朕在涵元殿前,分明听到你与那乔氏议论的是,‘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

    “此句出自韩愈所作之《过鸿沟》,说的是昔年楚汉相争之时,汉高祖与项王以‘鸿沟’为界,划河而治的故事。”

    “你以楚汉相争来比朕登大宝,岂不就是在暗讽朕与废太子之夺储,好似昔年蒙元之明文二宗两都相争么?”

    江青云叩头道,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顾柷见她磕头磕得极猛,心里寻思着唬得差不多了,这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朕瞧你不是不敢,朕瞧你是没找着机会啊。”

    “倘或当年先帝身侧没了金吾卫,朕看你都要死谏你那好主子阮妃,效仿隋文之宣华夫人,与废太子在仁寿宫中‘同心相结’了罢?”

    顾柷故意将话说得刻毒无比,本意是想在江青云这里激出些当时政变的实际情况。

    他看得出,当时江青云与乔普拉私下里说的,其实都是已经在后宫广为流传的套路故事。

    连乔普拉这样略通汉语的番邦胡女都能听出一堆破绽,却硬是被说成妇孺皆知的既定事实,可见当时这小皇帝突然得诏入禁苑的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皇家阴私。

    顾柷心道,

    虽然不知那阮妃究竟是否知道全部内情,但既然能以死相殉,想来同先帝多少也是有些真情的。

    这江青云能对着安懋喊出那句“就像当年废太子”,定是当时跟在阮妃身边看到或听到了甚么。

    否则她一个小小宫婢,又失了阮妃这个先帝嫔妃的主子倚仗,怎么可能这么大胆而坚定地去质疑小皇帝是不是被甚么人调包了呢?

    “奴婢着实不敢!”

    江青云伏地回道,

    “当年在先帝身侧侍疾的,除了陛下与废太子,就只有孝惠章皇后一人而已。”

    “翔鸾阁孤莅于禁苑‘南海’之中,阁中内外皆有金吾卫层层把守,阮妃娘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贸然效仿隋文之宣华夫人啊。”

    顾柷见她说得恳切,心下却不由疑惑更甚,

    “既然翔鸾阁内外皆有金吾卫层层把守,那当年埋伏在金鳌玉蝀桥边的又是谁呢?”

    “既然先帝榻边身侧皆是至亲至近之人,那改立嗣君的诏书,怎么会发不出去呢?”

    “那陆梁鸿远在西陲,又是受了谁的指使,非要在那紧要关头领兵强闯武冲关呢?”

    小皇帝一问接着一问,问得是一问比一问凶险。

    江青云汗湿重衣,只是重重叩头,再不敢多答一字。

    顾柷立在桌前,盯着诚惶诚恐的江青云冷眼瞧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

    “朕明白了。”

    他将江青云方才的话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除了陛下与废太子,就只有孝惠章皇后一人而已’——你是在说孝惠章皇后。”

    江青云低头不语。

    顾柷见状,心下沉吟道,

    也不知这姑娘说的有几分可信。

    虽说那莲目国进献来的鬼母佛像确是拿孝惠章皇后作了一回道法神鬼的幌子,但这小皇帝同废太子明明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这孝惠章皇后当时为何会如此偏袒废太子呢?

    “行了,起来罢。”

    顾柷心知江青云身为阮妃旧仆,不敢对孝惠章皇后多加议论,

    “反正朕已然下诏召陆梁鸿回朝。”

    顾柷瞵睨下去,见江青云发髻松乱,面庞淋湿,牵着袖站起时,脚底金刀玉钿的汉砖上一片血痕,心中顿生恻隐,

    “你既说当年是孝惠章皇后下旨教陆梁鸿奔袭武冲关的,那后日朕在此处召见陆梁鸿询问此事,你就在一旁替朕作证,如何?”

    江青云吓了一跳,

    “此等宫闱秘事,奴婢也不过是有所耳闻,哪里能替陛下作什么证……”

    顾柷本来就是想借陆梁鸿回朝的事再唬她一唬,此刻见她形容狼狈,语无伦次,心下倒多信了一分。

    面上却佯作发怒,厉声喝道,

    “你既不敢当面作证,如何却敢在朕的面前污蔑朕的生母?”

    江青云瘦弱的身子一颤,一双星眸当即又盈出泪来,

    “陛下明鉴!这、这是奴婢当时在阮妃娘娘宫里听到的,奴婢哪里敢信口污蔑孝惠章皇后?”

    顾柷心中一突,就听江青云哆哆嗦嗦地道,

    “奴婢当时听说,陆梁鸿敢强闯武冲关,是因为孝惠章皇后不忍见废太子陡然被废后,面临杀身之祸,因此假冒先帝之名,传递了一份密诏出去……”

    顾柷冷笑着打断道,

    “帝王之制、诏、诰、敕、旨、册、谕、令、檄皆有文本录备,即使先帝当时病势沉重,内廷形势诡谲,但这‘密诏’从禁苑到外城、从京畿往西南,沿途多少关卡,难道都不曾记下一笔?”

    “就算沿路都不曾记下一笔,这‘密诏’侥幸到了西南,那陆梁鸿难道是个不晓事理的呆子,能为了一份不曾被记下的‘无名之诏’领兵强闯武冲关?”

    江青云的泪淌了下来,

    “理应……理应不算‘无名之诏’。”

    她前额伤处刺痛难当,偏偏不敢伸手去拭,

    “奴婢听闻……”

    顾柷见她嘴唇蠕动,嗫嚅了半天不曾吐出一字,不由斥道,

    “听闻甚么?快说!”

    江青云两眼一闭,跪地答道,

    “奴婢听闻,当年孝惠章皇后从禁苑中传出去的,是一份假冒先帝之名的‘衣带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