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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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猜嫌御物

    安懋看了顾柷一眼,忽然倾过身,伸手为小皇帝整理裘氅毛领,将小皇帝还稍显稚嫩的小脸从毛茸茸的领口中解放了出来,

    “陛下,太祖皇帝尝云:‘推诚心以待人,路人可使如骨肉;以嫌猜而御物,骨肉终变为仇雠’。”

    顾柷腹诽道,

    这不是《明太祖实录》里的话么?

    怎么作者原封不动地转加到了这个盛国太祖的头上?

    安懋缩回了手,又道,

    “昔年太祖皇帝初登大宝时,遇前元亲族,皆授以显职,譬若以孛儿只斤·卜纳剌为武靖卫指挥同知,其侪桑加朵儿只为高昌卫指挥同知,何琐南普为河州卫指挥使,甚而仍令其带刀侍卫,一无所疑。”

    “太祖皇帝海纳百川,方有我朝今日之强盛,陛下既以太祖故事谱文成戏,传唱内苑,想来也定是仰慕太祖遗风罢。”

    顾柷在心里冷笑,

    明初的确为稳定河西走廊、北拒塞外残元而多次招抚蒙藏亲族,可第一批亲王长成之后,明太祖可是立刻废置番卫、分封诸王了啊。

    何况这分封诸王在建文、成祖两朝多死于兄弟阋墙、叔侄相争,这例子如今竟也能作为“君王大度”的佐证了么?

    吐槽归吐槽,顾柷却也心知肚明,

    鬼母案因废太子被权臣鸠杀之名而起,而眼下兵权握于他人之手,朝中党争形态初现,于此时刻,在陆梁鸿回朝之前,小皇帝绝不能以赐死废太子来刺激安懋。

    “太傅博古通今。”

    顾柷淡然道,

    “只是不知这太祖皇帝故事,太傅对皇兄说过几成呢?”

    安懋道,

    “孔圣人云:‘有教无类’,臣对陛下讲授过的文章道理,废太子从前也一一听过。”

    顾柷点了下头,道,

    “那便好。”

    小皇帝浅浅地扬了一下嘴角,

    “若是那富英并非全心效忠皇兄之人,皇兄定会亦如太祖皇帝一般宽宏大量、海纳百川罢。”

    说话间辇车便到了颐和殿外。

    安懋复开口道,

    “看来今日这餐御膳,臣是万万推辞不得了。”

    他敛目笑道,

    “否则以陛下之心思敏捷,还以为臣是在效仿伯夷、叔齐不顾周粟呢。”

    顾柷在心里吐槽道,

    这家伙还挺会上纲上线,借力打力的。

    “朕只知圣人自云‘吾从周’。”

    他微笑道,

    “孔圣人一向敬崇周室,得闻伯夷、叔齐因义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中,也不过是感叹一句‘不念旧恶’、‘求仁得仁’罢了。”

    “至于昔年武王伐纣,父死不葬,以臣弑君之不孝不仁之举,太傅可曾见圣人言及一字否?”

    顾柷面露讥讽地道,

    “太傅不是反对朕欲废科举么?怎么连科考训典中的内容也不记得了?”

    安懋笑了一笑,回道,

    “原来陛下依旧念及孔孟中庸之妙处,如此,这殷末孤竹君之二子也不算平白枉死。”

    顾柷见安懋笑脸,心下知晓他这是又一次地在借废太子之事表达自己反对废科举的立场。

    却不由更觉此间世界荒谬无稽,

    ——正经说来都是“批孔急先锋”的后代,没想到一进入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就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尊起孔来了。

    顾柷盯着安懋那张酷似陆峥嵘的脸,暗暗想道,

    如果废太子从前当真说过“下愚不移,徒劳无功”这样的话,那这家伙当时选择扶立现在的这个小皇帝,是不是也有这一层不愿改变大盛“尊儒崇佛”的现状的原因在呢?

    “是啊,听闻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后,先是采薇而食,只是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然采薇亦周之草木也’,于是他二人饿死。”

    小皇帝似感慨般地笑道,

    “太傅说得对,倘或他二人生于东周,闻听圣人教诲,或许便不会枉死殷末了。”

    “哦?”

    安懋扬眉笑道,

    “孔圣人何尝言及首阳二子枉死哉?”

    继承了“批孔急先锋”精神的甜二代顾柷立时发挥出“文斗”挖黑料的深刻功夫,开口即道,

    “昔佛肸据中牟而叛赵氏,召圣人而往,后圣人得召欲往。”

    “然子路恐佛肸毁诋圣人之誉,故以圣人昔言之‘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以止圣人之行。”

    “其时孔圣人却道,‘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是谓君子之高洁,不为恶主之侵扰。”

    小皇帝语似讽刺地道,

    “世人皆谓孔圣人一生克己复礼,主张还政鲁君,又有多少人知晓,昔年圣人郁郁不得志之时,竟也起过坏礼崩乐、投奔叛贼的念头。”

    “因此朕虽自持科举典制,但读《论语》此节,总是心有余悸,伟哉如圣人,都有不拘君臣忠义之时,何况当今天下之愚儒也?”

    安懋认认真真地看了顾柷一会儿,接着便笑了起来,

    “陛下。”

    他一字一顿地道,

    “臣不会仅因陛下意欲废除科举,而妄生废立国君之心。”

    安懋笑道,

    “陛下,臣没有这个实力。”

    顾柷在这一刻觉得安懋笑起来还是好看的,是一种古代士人特有的,很像“圣人”的好看。

    “再者,《论语》此节,也不是这般来论的。”

    安懋随口即道,

    “夫子路昔者之所闻,乃君子守身之常法;圣人得召之所言,乃圣人体道之大权也。”

    “《论语》之载圣人于公山佛肸之召而欲往,是为训诫古今儒士,天下无不可变之人,亦无不可为之事也。”

    顾柷一怔,似乎觉得安懋话中有话。

    他刚想细问,就听安懋又将话题扯回到了之前的伯夷叔齐身上,

    “因此,陛下不应因圣人尝有投贼之念,而以为圣人之德不如首阳二子。”

    “东周诸侯相争,乃殷商未有之局面,倘或圣人生于殷末,其廉孝之名,定远胜孤竹君二子也。”

    顾柷心道,

    得了罢,就孔老二那贪吃好名的德性,怕是吃了一顿采薇就受不了闹着要降周了,这两拨人压根儿就不在一条道德水平线上嘛。

    面上却道,

    “太傅说得很是。”

    安懋似是瞧出小皇帝口是心非,又笑道,

    “《诗经》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赧王虽空有周天子之名,然秦迁九鼎之前,东周诸侯仍祀周室之祭,因此,无论孔圣人是否忠于鲁君,这恢复周礼之心,却总是赤诚可见的。”

    “陛下,李太白尝有诗云:‘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说的便是士人入世应济苍生,而非执着于事之可为或不可为尔。”

    顾柷心道,

    话都给你说完了,你让朕说些甚么呢?

    “太傅之于中庸之道,真可谓是臻化入境。”

    安懋浅笑道,

    “陛下之于人主之学,亦可谓是洞幽烛微。”

    两人一番言语交锋之后,顾柷已然没了与安懋共进晚膳的心情,

    “不敢当,太傅想的是‘盐梅调鼎’,朕却只道‘赤米白盐’。”

    安懋会意笑道,

    “看来臣今日是无有与陛下同桌共食之幸了。”

    顾柷淡淡道,

    “太傅既如此说,便待后日朕寿诞之时,再与朕同席对饮罢。”

    安懋低下头,朝顾柷笑着倾了倾身。

    小皇帝一掀车帘,独自便下了舆辇。

    远远的,就看见吴仁仁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低眉顺眼地向小皇帝献着殷勤道,

    “陛下,晚膳都已摆好了,就布在正殿堂屋里呢。”

    “好,好。”

    顾柷往前走了两步,见辇车又动了起来,才懒洋洋地开口道,

    “太傅说他脾胃不适,朕便先让他回去了。”

    吴仁仁不敢多问,只是附和着点头哈腰道,

    “陛下仁心悯下。”

    顾柷睨了他一眼,对吴仁仁现在谨慎异常的态度十分满意,

    “不过朕一个人吃饭也没甚意思。”

    小皇帝行至殿门前,似是早有准备般地朝旁挥了一下手,动作潇洒得像是那京剧戏台上,扮演曹操的白脸副净向观众展示八十万大军的无实物表演,

    “仁仁,去把那个江青云给朕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