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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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不为酒困

    万寿节前三日。

    蒲州,陆府。

    冬日昼短,裹了棉絮的太阳到午时才惊鸿般剥露出一个淡黄的圆。

    雪停了,天上的灰云撕开几道裂缝,金乌照着银宇,拉长了琉璃瓦投射在地面上的剪影,毫无柔暖可言。

    当户伸着一枝腊梅,裹着晶莹剔透的冰花,垂到檐墙顶素白的雪盖上,赤珠样得折射出斑斓色彩。

    宫中御供的籽玉碗分置案前,青瓷凤首的龙柄银壶被婢女平端,正要为主家尊客满上。

    徐知温抬起袖,隔空虚按她紧扣壶耳的手。

    “嗳,不喝。”

    他侧过身,笑着看向坐在对案的陆绍江道,

    “我爹说了,今日与你说话须得谨慎,这‘吴醴白蘖’虽好,我却不敢豪饮。”

    陆绍江“欸”了一声,道,

    “徐参将就是太笃谨了。”

    他斜了下身,手肘半搁在案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十分松垮的姿态,

    “瞧瞧我爹,八百里加急的圣寿帖子送到跟前,昨日方与诸镇台游猎完毕,今日照常与徐参将宴饮。”

    “众人皆劝他早日启程去京,偏他散淡逍遥,说是要商量着给陛下挑一件顶好的寿礼,也不知眼下有甚眉目了没有。”

    徐知温笑了一笑,抬袖松开了女婢的柔荑,

    “依我说,这便是白议论一场。”

    陆绍江抬手挥退婢女,笑问道,

    “哦?为何?”

    “天子与你我一般年纪。”

    徐知温侧过头,看向正低头退出屋门的女婢发上那支微微晃动流苏的步摇,笑回道,

    “究竟喜欢甚么,问一问你我不就知道了?”

    陆绍江大笑,

    “你还真不客气。”

    退下的女婢为二人阖上了屋门。

    陆绍江伸过手,慢慢握上银壶上的龙柄,道,

    “只是你去了京城,就不能那么说话了。”

    他拿起酒壶,朝徐知温案前的碗杯倾去,

    “要是被御史听去了,徐参将可是要受弹劾的。”

    徐知温看着凤首壶嘴中淅淅沥沥倒出的酒物,识得这是江南特造的“小槽酒滴真珠红”,

    “你怎知我要随陆将军去京城?”

    陆绍江手腕一动,那酒壶上的凤首也随着改了方向,

    “你虽不好酒,但若在平常,我劝你饮,你便没有不喝的。”

    “今日这般‘谨慎’,还拿徐参将出来唬人,定是怕一会儿我爹遣人来寻你问话,这才涓滴不沾唇的罢?”

    徐知温把案前的碗盏往对案推了一推,笑道,

    “这话怎么说,你在你自己府里坐着,我爹能唬得了你么?”

    陆绍江放下酒壶,

    “你若不学蒙古人作这‘怯薛秃鲁花’,我自然不怕徐参将。”

    “但如今京中时局诡谲,你若是随我爹去了京城,徐参将不得日日来府上督导我么?”

    徐知温立时“嗳”了一声,又笑骂道,

    “好一个颠倒黑白!”

    “‘秃鲁花’乃昔年元世祖所诏之‘质子军’,无论是北域诸侯将校,还是江南归附高官,连同臣属的高丽、安南诸国,凡域中大官子弟,必得遣一质子赴京师入侍充军,这是蒙元制控国土的‘怯薛制’,起源于元太祖为‘乞颜’诸氏共主时的氏族奴隶制。”

    “莫说我此次随陆将军去京算不得甚么‘秃鲁花’,就是我当真成了‘怯薛’,那也该是我对陆将军惟命是从,哪儿有让你反过来怕我爹的道理?”

    陆绍江笑道,

    “对对对,是我方才打错了比方。”

    “‘怯薛丹’是蒙古人的玩意儿,咱们汉人讲的是‘周郑交质’,周天子与郑庄公平起平坐,互遣质子,结之以信,行之以礼,压根儿就不去计较‘究竟谁怕谁’的说法。”

    徐知温斜了他一眼,伸出一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往摆在案几中间的酒壶龙柄上扣了一下,

    “淮长兄如此振振有辞,便是笃定把陆将军比作周平王了?”

    陆绍江一听徐知温唤了他的表字,顿时来了精神,

    “我如何不能振振有辞?‘周平王东迁洛邑’,总好过‘郑庄公射王中肩’。”

    徐知温笑着收回了手,悠悠道,

    “淮长兄这话要被御史听去了,陆将军也是要受弹劾的。”

    陆绍江挥了下手,

    “弹劾便弹劾罢,近来的邸报你看了没有?份份都有弹劾我爹的折子。”

    “说是说陛下‘留中不发’,要紧的全转抄邸报了,和批红就差那一笔了,我还怕多劾这一下么?”

    徐知温却道,

    “这倒不然,明面写在邸报上的东西也不尽全是真的。”

    “康持正弹劾安禹功的那‘十四罪’你看见了么?简直就是笑话!”

    陆绍江笑了一下,像是在勉强附和徐知温所道的“笑话”一词,

    “明面上能让咱们看见那还算好的,和厚兄再往下细瞧瞧,这几份邸报送到蒲州的时日与年前差了多少?”

    “虽说年后连日大雪,冰霜封路,但我心里就是不服了,这蒙元驰驿还有‘海青牌者’呢,难道咱们大盛的驿信传递还不如前朝么?”

    徐知温半似玩笑地回道,

    “淮长兄有所不知,这就是道家中‘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的道理了。”

    “且看这西南大旱传闻甚广,而莲目功绩却无人请彰,便知这大盛的驿信传递是不如蒙元了。”

    “若非陆将军得蒙陛下亲邀,以天子之恩感沐霜雪,恐怕待到陆将军抵至京城,淮长兄还看不到这几份邸报呢。”

    陆绍江哈哈一笑,道,

    “所以啊,我留在西南也好,‘眼不见为净’。”

    他说着,又不觉叹了口气,

    “倒是和厚你,去了京师,恐怕要有一阵子不得用这龙柄凤首壶斟酒了。”

    徐知温笑道,

    “原来淮长兄竟晓得这是僭越?”

    陆绍江笑着回道,

    “曲阜孔氏自圣人之后便再无功绩,还不是照样家庙立龙柱?”

    “我爹为大盛南征北战多年,难道连一件萨珊波斯的王朝遗物都用不得么?”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了搁在自己面前的籽玉碗,

    “要真按‘僭越’二字来论,这旱时喝酒、游猎宴饮不也对应着一条‘穷奢极欲、罔顾民生’罪状?”

    徐知温作势虚拦了一下,笑道,

    “那淮长兄是打算‘及时行乐,乐当及时’了么?”

    陆绍江笑了一笑,道,

    “但若是素食节欲、赈济有度,朝中依旧会有人弹劾我陆氏是在趁机‘邀买民心、养威自重’,如此,那朝中虚名,又哪里及得上这‘季鹰杯中即时酒’呢?”

    徐知温附和着笑了一下,叹道,

    “淮长兄举杯自酌,我却不能相陪对饮。”

    陆绍江抿了口碗中的“珍珠红”,又笑道,

    “我知道和厚兄此刻想说甚么。”

    “嗯?我想说甚么?”

    陆绍江又抿了口酒,脸色稍稍红润了起来,

    “和厚兄会引孔圣人的话。”

    他握着酒碗,嘴边露出了点儿无奈的浅笑来,

    “‘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平生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他轻声说着,不过顷刻,连眼角都染上了一层微红的酒意,

    “和厚,那安禹功绝非良善之辈,少年天子更是气盛心锐,我在府中粗览邸报便不觉冷汗涔涔,你此去京师,定要万万小心。”

    徐知温温声道,

    “淮长,你饮多了。”

    陆绍江放下酒碗,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爹将西南军务暂时委托给徐参将,的确是因着他老成谨慎,可这笃谨之人,却是断断作不得郑庄公的。”

    “倘或京中陡然有难,安禹功一党虽不敢直接对我爹下手,但定会想法儿抢先一步挟你在侧,万一陛下听信安氏,要借机夺了我爹的兵权,你我该如何自处……”

    徐知温打断道,

    “淮长兄当立即效仿西辽德宗,以莲目国降而复叛为由,领兵往西域而去。”

    “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淮长兄坚称效忠大盛,我爹绝不会有异议,陆将军在京中,也可保得无虞。”

    “再者,我若是个庸愚呆笨的,我爹又何尝会安心令我独自同陆将军赴京呢?”

    陆绍江默然片刻,道,

    “昔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周平王与郑庄公又何尝以为亲子呆傻?”

    “就是因着我知道和厚兄聪敏过人,我才更是不忍。”

    徐知温轻轻“哎呀”了一声,笑道,

    “淮长兄这是在语诋家君猜愎啊。”

    他顿了一顿,语气轻松地回道,

    “方才还说怕我爹日日来府上唬你呢,怎么这么快便‘忧心悄悄’了?”

    陆绍江摇了摇头,道,

    “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此事蹊跷,不似寻常党争猜忌功臣那么简单。”

    徐知温笑道,

    “能教陆将军连夜布置离营事项的,自然都不简单。”

    陆绍江侧过了头,

    “你是觉得……”

    徐知温摆了下手,笑容浅而薄得覆在脸上,像一层不甚透明的面纱,

    “我自己猜的,现下还作不得数。”

    陆绍江叹道,

    “我知道,射覆隐卜,是和厚兄的拿手好戏。”

    徐知温笑道,

    “淮长兄比我厉害,素日我与你对饮时,行雅令猜字谜,我哪一次赢得过你?”

    陆绍江笑了一笑,道,

    “那是你一直让着我呢。”

    他的手覆上了触即生温的籽玉酒碗,

    “否则,单凭我的本事,我哪里又能真的劝得动你呢?”

    徐知温浅笑不语。

    少顷,陆绍江复开口道,

    “不过,左右眼下我爹与徐参将还未商议完毕,不如和厚兄与我再行一次雅令。”

    徐知温笑着应道,

    “好啊,淮长兄想行甚么令?”

    “筹令,猜字谜。”

    陆绍江伸手点了一下酒壶上的龙柄,

    “舍了轮席不要,单就和厚兄来猜,我为和厚兄摇筒掣筹。”

    徐知温温声笑道,

    “若只我一人来猜,这对错之间又如何‘依令行酒’呢?”

    陆绍江浅笑道,

    “容易得很,若是和厚兄猜对了,便是我喝一满碗,反之,就是和厚兄独饮。”

    徐知温眯起了眼,

    “淮长兄是想让我在此时‘意外’酩酊大醉么?”

    陆绍江微笑道,

    “这倒不然,我只是想在和厚兄临走时,看一看和厚兄平日里究竟有没有让着我。”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

    “淮长兄是知道我的。”

    他微微倾过身,

    “我从来就不甘作陈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