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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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导之以利

    安懋的目光是沉静的。

    不是梁诗中“蝉噪林逾静”的静,而是佛门中“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的静。

    “陛下以为康持正此计可行?”

    “倘或可行,朕何须再问计太傅?”

    顾柷心道,

    朕现在的处境是无论在哪里,无论对谁,无论说什么话你都知道,这种情况朕能放你去西南?

    朕嘴上说“上屋抽梯”是给你面子你没听出来么?

    那个康恒之为你打算的主意,本质就是“金蝉脱壳”,以为朕看不懂么?

    “从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如今朝堂风雨,雷奔火爝,紫宸殿上要缺了太傅,朕如何还能坐得稳龙椅……”

    “陛下言重了。”

    安懋不待顾柷说罢,便出声打断道,

    “康持正此计虽不可用,但失利之处不在于臣。”

    “哦?太傅难道另有高见?”

    安懋将手覆进了袖中,十指扣上了那封呈备良久的折子,

    “‘德’之一字太过凶险,陛下若以‘德’晋封,陆伯鸾必以‘德’拒之。”

    顾柷不明所以,

    “‘德’之一字如何凶险?”

    “譬如庄子说剑。”

    安懋目光中的静意在这一刻又变成了“随风波动,静性不改”的静,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顾柷腹诽道,

    你既然都用“凶险”来形容了,这时候就别拽文了。

    更何况朕这回问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哦?”

    顾柷复握上剑柄,手腕一抬,剑鞘直指面前空落落的戏台,

    “朕只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太傅却以为锋芒过露必有毁伤之险?”

    小皇帝体虚身弱,宽衣敞袖之下,伸出的腕子都是细白白的一芽儿。

    端的是筋酥骨软,连握在手里的剑锋都是颤悠悠的。

    “天子之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倘或持剑之人心术不正,便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安懋看着顾柷手中微微晃动的剑锋,目光中的静意里忽然流露出一丝不忍来,

    “陛下若是以晋封‘太保’之名召回陆伯鸾,陆伯鸾定会以‘鬼母案’为借口,屠尽莲目国城,以示自己‘无德’以作帝王之师。”

    顾柷的手一抖,又听安懋面色无波地继续道,

    “再者,王大人是最讲‘仁孝治天下’的,臣经年倾力相授,王大人尚且对臣颇有微词,何况此等‘无德’之将?”

    顾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实在有些迟钝。

    原本应在方才那一抖手的瞬间就去看的。

    那时候才能将安懋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安懋的言语中究竟有没有一丝对小皇帝的不屑。

    古之人主立于生杀之位,理应与天地共持变化之势。

    小皇帝手腕一翻,将那柄剑轻巧地落回了膝上,又暗自揣度道,

    不过这个安懋未免有些夸大其辞。

    为了不愿回京就屠城,这也太儿戏了。

    现代人顾柷用文明社会的思维吐槽道,

    那个陆梁鸿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朕就只能感慨一句“厉害了,你的国”了。

    “王光焘是个急性子,太傅莫要与他计较。”

    安懋的目光仍是很静,是“为君谈笑静胡沙”的静,

    “既是‘衣冠风流’,又何来计较之说?”

    “‘古之名士自取其祸祸门墙,是为实不忍一兆生民尽灾殃’,虽是陛下戏言之辞,臣却是愿意听进耳里去的。”

    “自然了,王大人与陆伯鸾均为陛下之忠臣能将,论说从戏言中来寻真理,必得比臣强上百倍。”

    “臣方才所言,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顾柷笑了一下,心道,

    这套话术朕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标准的“甩锅推责三段式”啊。

    先对政敌预设立场,接着对其朋党作有罪推定,最后朝着领导卖惨您怎么不信我偏信他们呢?

    小皇帝暗自琢磨道,

    这句话朕可不能再客气了。

    朕只要顺着你再往下答一句话,就彻底陷进你给陆梁鸿布下的“预设罪”里去了。

    “司马光尝云:‘才胜于德为小人’。”

    顾柷淡然回道,

    “太傅才说陆梁鸿‘无德’,又说自己是‘小人’,这是在非要教朕评说太傅‘才高’么?”

    安懋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小皇帝在这时候说了一个冷笑话。

    “再者,‘鬼母案’不是还由太傅审着么?”

    顾柷抬起眼,好像在问朕说了一个笑话安太傅你怎么不笑啊,

    “以太傅之才,不教陆梁鸿寻出光明正大的屠城理由来,总还是可以的罢?”

    安懋覆在袖中的手耸动了一下,仿佛袖中一直藏着的是一颗精心孵养的鸡蛋。

    这会儿蛋壳裂碎,那毛茸茸的幼鸡正探头探脑地从碎片中伸出脖子来。

    “陛下连大理寺诘断的谳语都不肯看上一眼,便要臣诓说莲目使者无辜么?”

    安懋衔着矫枉般镇静专注的目光盯着小皇帝的膝上剑,

    “莲目使臣既无辜,那……”

    ——那除非陛下能查出此案另有隐情,这鸠杀废太子的污名、鬼母枉诛城中小儿的恶行,终究是由臣一人担着了。

    安懋的喉结动了一动,在“那”字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将“那”字后的话留给小皇帝自己体悟。

    顾柷本身不是小皇帝,只觉得安懋的反应有点儿过激。

    他纳闷着心道,

    朕就是想替作者修复一下陆梁鸿的设定错误,并且在朝中换上些对皇帝忠心的大臣而已啊。

    这对哪个皇帝来讲都无可厚非罢?

    而且几分钟前朕才又重复过一遍“紫宸殿上缺不得太傅”的中心思想啊,这家伙是健忘还是怎么的,为甚么要对朕摆出这副委屈又可怜的表情?

    “只要能召回陆梁鸿,‘鬼母案’幕后真凶究竟是谁,还不是太傅与大理寺尽心以谳么?”

    顾柷想了想,还是出言安抚道,

    “案情如何反复多变,朕听彭仁甫多少说了些,疑犯疯癫难审,也是为难大理寺了。”

    “朕是不满谢珽父子世职,但如若他能还城中被杀小儿一个公道,朕亦不得不嘉奖于他。”

    “其间孰轻孰重,太傅从前教过朕,朕心里总是清楚的。”

    安懋开口道,

    “从前陛下读《尚书》时,臣尝与陛下讲授《康王之诰》,陛下可还记得?”

    不等小皇帝回答,安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

    “《尚书》中云:‘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说的是昔年周康王诰答诸侯,以周文王、周武王处事公正,仁厚慈爱,致力诚信为则,劝谏天下熊罴之士保乂周室,不作二心之臣。”

    “是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馀年不用,陛下既尝自比周成王敬德保民,遇此凶案,如何能如此轻率待之?”

    顾柷觉得安懋是个矛盾到可笑的人。

    用现代话说,就是“拧巴”。

    明明现在的处境已经很不利了,却仍不肯放弃帝师的职责,言不过十句必有劝谏之语。

    明明现在小皇帝已经不信他了,却仍坚持维护国朝之公正,行若无状必招其规诫之举。

    “朕还以为,太傅今日正冠而来,便是要朕勾决疑犯的。”

    小皇帝抚着剑柄浅笑,

    “朕连回绝的词儿都想好了,‘天子之剑,论以刑德,不斩无过之臣,不杀无咎之民’。”

    “不想太傅为国治正之心拳拳,把朕一下子都比下去啦。”

    安懋却没笑,他仍是很静,是“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静,

    “臣原是如此想,只是见陛下手握人主‘八柄’,却自专权术,离间重臣,臣不得不出言讽谏一二。”

    小皇帝心虚地往宽面椅里缩了一缩,

    “朕哪儿有挑拨朝臣?”

    安懋用很静的目光回看过去,

    “陛下先是要借臣之帝师盛名,引陆伯鸾回京受封,陆伯鸾远在西南,不晓内情,风闻京师变故,以为臣已失宰执之位,自然顺利‘请君入瓮’。”

    “接着陛下再继续将‘鬼母案’全权授予臣与大理寺,谢大人与臣是世交,又听闻陛下前几日与汪大人抱怨大理寺‘挟私’,自会费尽心机,借莲目使臣与疯癫疑犯之口,将陆伯鸾归为‘鬼母案’首凶。”

    “陆伯鸾一旦入狱,王尚书一党定会以此弹劾臣与大理寺上下其手、构陷功臣,陛下便可借此时机在六部之中打压异己、扶植心腹。”

    “值此朝堂党争四起之时,若是西南边事再有不稳,陛下便能顺理成章地遣臣出守边陲,拿回西南军柄与统领襄京十八关之兵权。”

    “故此,陛下不愿勾决疑犯,并非是因手持‘天子之剑’,怀仁念德,而是意在国均文柄,想借‘鬼母’一案一箭三雕,还政于己。”

    顾柷越发往椅子里缩去,内心疯狂吐槽道,

    朕在寝宫里丢的那本原著不会被这家伙拿去了罢?

    现在已经不是朕说甚么他都知道了,是朕想甚么他都知道!

    可朕是穿越者啊,穿越者在网文里不应该都是主角吗?

    “太傅还真是见微知著,灼见朕心啊。”

    安懋仍然很静,此时的静是“静智澄清”的静,

    “《圆觉经》有云:‘慧目肃清,照曜心镜’,陛下若能秉正持方,不为权术所蔽,必定比臣还要……”

    顾柷笑了一声,打断道,

    “原来太傅是想劝朕多读佛经。”

    安懋顿了一顿,当即顺着顾柷转了话题,

    “陛下若觉得佛经枯燥,不如去‘禁苑’中的‘万善殿’与‘千圣殿’中礼一礼佛。”

    “昔年太祖为其一景取‘万善千圣’之名,可见其处佛音清朗,于陛下身心,也是大有益处的。”

    顾柷心下冷笑,

    你的意思就是在说朕身心不健康咯?

    “佛祖如何‘心如明镜’朕是不懂,朕只记得《敦煌变文》中有一句诗,‘必使天龙开道眼,教伊八部悟深因’。”

    顾柷随口文抄金庸小说无压力,

    “康恒之能上得这样的劾章,必定也是得了太傅的指点。”

    “那朕就不明白了,太傅‘解剑还玺’,尚且可以说是‘因时而动’,但令党羽为太傅请守西南……”

    小皇帝眼梢一挑,学着安懋做出听到劾章时的惊异模样道,

    “难道是想考校朕是否学有所成么?”

    安懋笑了一笑,这一笑让他目光中的那份沉静都跟着消散了,

    “这倒不然。”

    “哦?那是为何?”

    “因为臣同陛下想得一样,也想趁此时机,召回陆伯鸾。”

    顾柷觉得安懋这句话说得有点儿口是心非,

    “是么?这句话倒要教史官记下来,往后后人翻起,也是一段‘君臣同心’的美谈啊。”

    安懋毫不在意小皇帝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笑道,

    “既是‘君臣同心’,陛下便是不愿再给陆伯鸾加‘太保’衔了?”

    顾柷心道,

    这时候朕却不能自矜聪敏。

    这家伙虽是个深藏不露的,但此刻与朕毕竟还是一条心,又与陆梁鸿打过交道,这事儿多听他说一句,准不会错。

    “朕是不愿加,但朕不得不加。”

    “自古人主驭下,不过是惮之以威,导之以利。”

    “如今陆梁鸿手握西南重兵,威势显赫,朕无从惮之,倘或不以‘太保’一衔为利,朕又能以何物导之?”

    安懋微微一笑,轻启檀口,坚定而有力地吐出了三个字,

    “淡巴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