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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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心无七窍

    汪赞不是不会回话。

    汪赞是有口难言。

    真要计较起来,小皇帝的每个字都有诸多可议之处。

    但汪赞不是安懋,此时也不是在朝堂之上。

    他既没有那个身份替安懋痛陈“蝀桥解剑之谊”,也没有那个立场替其他朝臣死谏小皇帝上朝。

    汪赞斟酌半响,方道,

    “依臣之见,照着王尚书如今的架势,陛下想上朝,还得先赐花。”

    汪赞的语气促狭又玩味,顾柷却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梗,

    “嗯?赐甚么花?”

    汪赞直起身道,

    “宋时旧制,新进士赴闻喜宴,必得行拜谒‘簪花礼’。”

    汪赞一认真说话,脸上迂钝的五官便活动了起来,形成了一个钝中带利角的微妙表情,

    “陛下登基以来,仅赐彭仁甫彭大人一人簪花,王尚书看在眼里,妒在心头,自然急着向陛下效仿‘比干剖心’了。”

    顾柷哈哈大笑,

    “汪卿好刻薄,王光焘是何等竦竣耿直的性子,汪卿竟拿他直比忌克妾妇,可是不通。”

    小皇帝一笑,汪赞就也跟着笑,

    “如何不通?昔年王荆公退居金陵时,诗中也有‘妾身与花宁独异’、‘嫁时罗衣羞更著’之怨望词句。”

    “可见纵使是那等‘天变不足畏’的狷直之臣,在人主跟前也是自比妾妇,絮絮以叨‘人事反复那能知’啊。”

    汪赞说得很像在开玩笑,顾柷大笑之余,却不把汪赞的玩笑话全当玩笑听。

    毕竟,汪赞引用的这两句诗,是那首王安石寄语宋神宗的《君难托》。

    其诗最后一句是:

    “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顾柷思忖稍许,便笑着回道,

    “这倒不然,王光焘虽不贤德,却绝非汪卿所说的‘善妒’之臣。”

    “昨日他还递了折子,要朕早择吉日,行春耕之礼,备科考之事呢。”

    汪赞听了,心中不觉冷笑,面上却十分镇静,仍弯着眉眼,道,

    “陛下说得是,王尚书的提议确有可取之处。”

    “今年气候不同往常,开春开得是晚了些,陛下不如令司天监勤观天象,也好让太常寺早作准备。”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只是这礼部一直替陛下惦记着科考,把吏部康大人的风头都盖下去了,还真是‘圣人心有七窍’。”

    顾柷瞥了一眼那座搁在一旁的吉祥天女,笑道,

    “汪卿此言差矣,佛心无七窍,难道便比不得圣人慈悲了么?”

    他转过身,重新绕过桌几,坐回了案后,

    “再者,王光焘提议早拟科考之事,也并非是全为了与太傅两相倾轧。”

    “据说如今朝中是‘山苗兴,涧松废’,太祖虽承袭唐宋以来之科举旧制,但无奈功勋贵戚甚多,‘世胄蹑高位’者不在少数。”

    “譬如,大理寺卿谢珽,便是父子世职,与太傅自小是世交,怪道莲目使臣入狱之时,王尚书就当庭弹劾太傅有‘挟私报复之嫌’,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小皇帝不笑了,汪赞也跟着收起了笑容,

    “陛下,谢大人是先帝亲赐的进士出身,当年的誊封答卷,吏部还留存着呢,不如……”

    顾柷摆了摆手,压抑住了即兴朗诵一段遇氏《出身论》的冲动,道,

    “不必了,‘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他看向天女菩萨像,

    “就像释迦牟尼一生主张‘众生平等’,哪里会想到那佛陀出世之地,竟成了‘种姓’恶制之源呢?”

    汪赞垂目应道,

    “释尊所说之‘平等’,意指‘一切众生同得佛慧’之平等,是乃入得佛门则不分贵贱,然释尊为皇子时,亦是生活豪侈,享尽人间声色。”

    “陛下虽以‘佛门平等’为因,但亦不应了忘‘六道轮回’之果啊。”

    唯物主义者顾柷露出了一个看傻子的复杂表情。

    朕也算是这“三界五行”里少有的加起来能活两辈子的人了,但还真是头一次看见自己把自己洗脑洗得这么全面而彻底的一哥们。

    小皇帝又开始不自觉地怀念起了现代生活,

    看前面那些对话,这哥们的智商和情商起码也在平均线上啊,怎么连“平等”这么手到擒来的佛教概念都不会合理运用呢?

    朕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这哥们怎么还是只会抱那个安懋的大腿啊?

    “原以为汪卿是棵‘后凋松’。”

    顾柷淡淡道,

    “不想汪卿却是株‘晋时竹’。”

    汪赞笑了一笑,道,

    “‘竹林七贤’乃世之大才,臣愧不敢当。”

    顾柷觉得自己和这些网文古人思想不在一个频道,

    “两晋贤才有抑而多未得用,莫说汪卿,恐怕那‘竹林七贤’若身前知晓后世之名,也自觉愧不敢当。”

    汪赞笑着回道,

    “王荆公亦是琅琊王氏的出身,陛下却不以其只言片语而视之为唯诺妇人,为何一见两晋衣冠簪缨故事,便先入为主,以为世家子弟皆是‘德不配位’之徒呢?”

    甜二代顾柷在这一刻深切地体会到了封建社会对人性的压迫与摧残,

    “两晋无科举之制,如何能与我大盛相比?太祖若还在人世,定不会想见我大盛如今‘英俊沉下僚’之景罢?”

    汪赞扬了扬嘴角,这小小的动作使得他脸上的五官更活了。

    就是那种像是竭力要把自己藏在平庸下的精明拧成一股绳似的活,

    “陛下既知太祖旧制,又岂不见,那盛唐科举取士,多取‘五姓七望’之郎;两宋榜下捉婿,尽皆‘耕读传家’之子?”

    “且唐有李德裕李吉甫父子三宰相,宋有陈尧咨陈尧叟同门两状元,唐宋两朝皆是如此世景,想来任我大盛朝中‘世职’者,也定非是那等能令太祖爷掩面而不忍一见的草芥之辈罢?”

    顾柷闻言,越发觉得自己僵持着不上朝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汪卿好口才啊。”

    顾柷微笑道,

    “朕若赐花群臣,定会请汪卿独簪一朵‘莲花’,以示舌灿莲花之意。”

    汪赞听了,竟不以为怵,反笑着回道,

    “‘优钵罗花’甚好,据说佛门视其为圣洁清净之象,倒与臣今日献给陛下的这座天女菩萨相映成趣。”

    小皇帝鼓了下腮,不情不愿地把涌到喉咙口的那句“出淤泥而不染”的讽刺话咽了下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无论汪卿再如何为谢珽伸张,这‘鬼母案’迟迟未破,朕就是想驳了王尚书的‘挟私论’去,也没法儿替大理寺张这个口啊。”

    “陛下莫急。”

    汪赞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座‘机关菩萨’的剖面营式图,工部已经往大理寺送去了一份。”

    “既然大理寺现已识破这‘佛腹巧技’,想来安大人捉凶归案也是指日可待,到时,陛下此刻的种种疑惑,便可逐一得解了。”

    顾柷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

    他沉吟着看向那面貌沉静的吉祥天女,

    “朕只盼着,汪卿今日所献的这座佛,不是一尊假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