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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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彭将锡明

    彭锡明生了一副古代史书里所描写的标准武将身材,魁梧健壮,虎背熊腰。

    即使单膝跪于人前,依旧身姿挺拔、气势刚健。

    形似林中苍松,神如晴空骄阳。

    更与屋外伏在满是干雪冰粒的地面上瑟瑟发抖的仓惶二女产生鲜明对比。

    “是,不知陛下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

    顾柷上下打量了彭锡明一眼,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

    “朕在瀛台中偶然发现了两只‘母腐鼠’,正愁不知该如何处置呢。”

    彭锡明抱拳回道,

    “陛下,劾‘鼠’掠治,讯鞫论报,乃狱吏之责,实非末将之职。”

    顾柷笑了笑,道,

    “彭卿是不愿效仿‘张汤械鼠’么。”

    “末将以为,陛下既已得‘嵩山万岁之声’,又何必事事学于汉武帝呢?”

    顾柷皱了下眉,觉得彭锡明的话音有些不对。

    虽说古人委婉,但这措辞怎么听都不像是在有心为二女求情啊。

    “是啊,朕想起来了,”

    顾柷又拿出他特有的二代作派,姿态中带上了些潇洒的不耐烦,

    “彭卿的‘万寿节’贺礼,正是一幅‘巉岩幽山’呢。”

    “郭熙名作得之不易,彭卿真是好大手笔。”

    彭锡明不卑不亢地答道,

    “末将素信道教,于佛法上并无深研,原想手抄一卷《观经四帖疏》,又恐诚心未及,有碍天缘,故而转以郭淳夫之作敬上。”

    顾柷心念一动,笑道,“彭卿大方。”

    “只是近来诸事繁琐,朕尚不及细赏彭卿所赠之画,不知彭卿可愿为朕一解郭熙画意?”

    彭锡明顿了一顿,道,

    “陛下可见那画中山木?”

    “可见。”

    “郭淳夫画蕴之深,观其山木形象则尽可得之。”

    “哦?”

    “山间幽谷,高寒惨淡,虽有浩渺之气直与天接,但上有岫峦峰峤虎踞龙盘,下临千丈绝涧林梢丛丛,木生其间而无以为用,实殊可惜也。”

    顾柷看看认真释画的彭锡明,又看看屋外伏地凛凓的二女,心中评价道,此人却有些意思。

    若非天生一副铁石心肠,就是原本便对皇家阴私一清二楚,今日是趁着安懋有失势之险,借机邀名射利来了。

    顾柷在心里给彭锡明的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打完之后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便一本正经地回道,

    “彭卿既信道教,自应熟读《庄子》,知道山社之树皆散木,为舟则沉,为棺则腐,为器则毁,为户则樠,为柱则蠹,是以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彭卿既论郭熙之作,理当细品画中‘万壑争流’、‘山川远势’之景,何必谬纠于不材山木,白白枉费了一片雅赠心思?”

    彭锡明微微低了下头。

    这记头低得很有技巧性,他头虽往下低去,脖颈却是梗着的,这条梗着的颈子成功地把他挺直的脊梁给凸显出来了。

    他这么一低,顾柷原来打在他脸上的叉就顺势滑延到他的脊梁上去了。

    “正因末将熟读‘老庄’,故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而人主之雁,以不鸣得戮而烹之,末将不材,自然读《庄子》而悲雁,唯恐泯默至诛,以负陛下知遇之心。”

    顾柷故作高深地一笑,装腔作势地讶异道,

    “谁能诛彭卿?朕怎不知世间竟有此狂徒耶?”

    彭锡明的头抬起来了,“诛人诛心。”

    “如今坊间谣言四起,陛下却在此时独召末将入苑以对,明旨刑措莲目贡女与先帝遗婢,不正是效仿汉武帝绩用酷吏,刻轢宗室,侵辱功臣之举吗?”

    “唐人有云:‘大厦永固,是栋梁榱桷之全也;圣朝致理,亦庶官群吏之能也’,安太傅身负王佐之器,陛下却意以妇言构之,岂非徒令山木不材,空使鸣雁缄口乎?”

    顾柷面色无波地看着一脸坦荡的彭锡明,内心是震惊的。

    ——原来《庄子》里的典故还能这么用啊。

    顾柷干咳一声,有些心虚地转过脸去看吴仁仁。

    他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因为接不上彭锡明的话,才往吴仁仁那边找权力的优越感去了,因此他那一转特别用力,好像这一用力就能把他的心虚遮掩过去似的。

    不想吴仁仁比顾柷更心虚,顾柷一朝他转过来,他就先自己“扑通”一声地跪下了,

    “陛下明鉴,奴才身在内宫,实在没听过甚么‘坊间谣言’,更不知道彭大人这话从何而起。”

    吴仁仁这一跪,成功地让顾柷失去了躲避的方向,顾柷措手不及,只能把悠远的目光投向屋外二女,以示自己作为上位者的气定神闲,

    “是么?”

    彭锡明显然很懂斗争的艺术,见领导一发话,立时站稳立场,作势为吴仁仁开辩道,

    “陛下独卧于内宫之中,数日不见臣等计事,自是不知坊间传闻何等荒秽,想来,吴大伴纵使有心告知,也是心有戚戚,唯恐有污圣听罢。”

    顾柷一听就知道彭锡明这是在暗着踩压吴仁仁。

    “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是《汉书》中九江王英布谋反时,汉高祖刘邦称病卧枕宦者膝,樊哙排闼直入禁中后劝说汉高祖的话。

    彭锡明把这句话用在这里,可见“鬼母案”的事态发展已经相当严重了。

    顾柷想了一回,决定还是按照自己原来设计好的思路处理下去。

    纵使应付不成,能从不同的人口中再套两句实情也是不错的。

    “坊间传闻荒秽,‘禁苑’谣言更是悖谬,说朕是靠安太傅才能‘一剑定天下’,真真可恶至极。”

    “先帝病重时,是当了朕的面,下了明诏传位于朕的。”

    “如今此二女胡言乱语,在先帝逝世之处污蔑于朕,说朕‘德不配位’,不堪为君,朕若不请彭卿处置了她们,岂不白白辜负了先帝临终前的一片殷殷嘱托?”

    顾柷说这话时神情肃穆阒寂,全不似小皇帝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玩笑模样。

    因此,此言虽又是顾柷一贯的道听途说加胡诌乱语,面前跪着的二人却都不敢含糊,当即便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分析起天子话中的每一个字来。

    彭锡明反应最快,

    “后宫女婢有过,理应交予掖庭女官教导,末将统领金吾卫,职在护守禁中安宁,这等琐事……”

    顾柷冷声接口道,

    “朕知道彭卿不愿作‘蒙漆傲吏’,更不屑于与女子为难。”

    “蒙漆傲吏”亦是出自道教典故,说的是昔年庄子为漆园吏时,楚威王闻庄周贤名,遣宫中使者以厚币迎之,许以为相,然庄周笑而谓楚之使者曰:“子亟去,无污我。”

    小皇帝将这则掌故化用得很好,十分顺利地把庄子当年的清高偷换成了如今自己的不满。

    显然,他料定口口声声说自己信奉道法的彭锡明在听了这四个字之后,绝不敢再对自己处置二女的命令有所置喙。

    果然,彭锡明只犹豫了一下,就复低下头去,对小皇帝抱拳道,

    “不知陛下想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