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字体: 16 + -

第十二章 旧事疑云

    江青云挺了挺腰肢,充分发挥起女子天生的“利口辩给”的优势来,用实际行动将反《女诫》进行到底,

    “皇帝原有一兄长,讳名为‘椟’,二人由孝惠章皇后同胞所出,是长相六分相似的双生子。”

    “皇帝生来病弱,这顾椟却天资聪颖,据说先帝和孝惠章皇后都偏爱这顾椟胜于皇帝,当时这顾椟一出阁读书,先帝就立他为太子了呢。”

    乔普拉有些讶异地开口道,

    “中原人不是一向有忌讳双生子的风俗吗?”

    江青云点头道,

    “是啊,正是由于如此,二人出阁读书时,朝中曾有人借此提议,要先帝更改宗牒,将皇帝寄到其他嫔妃的名下养育,先帝其时已然有所动摇,幸亏被安太傅拦了下来。”

    乔普拉奇道,

    “这怎么拦呢?”

    江青云笑道,

    “当时正好临近先帝的万寿节,安太傅受诏献礼,他知晓先帝酷爱佛法,于是便亲手抄录了一卷《法句经》,并将其中一篇‘福德二子遇佛成缘’的故事挑选出来,让家伎排了戏,当众献演于帝后。”

    乔普拉抚掌笑道,

    “这则故事我知道,是说舍卫国的一户贫民家中得诞一对双生子,父亲却偶然听到两个幼子在襁褓中的说话声,便以为这对双生子是鬼怪投胎,想要烧死他们。”

    “正在父亲要动手时,忽然佛陀降世,亲临其家,并告诉这对父母说,这两个幼子并非鬼魅,而是福德双子。”

    “那福德双子在迦叶佛时共同出家修行,却在快成道时起了邪念,只想得天福、享荣华,而退失道心。”

    “自此,因缘甚深的两个小儿,便多生业果相连,同为双胞胎,不断轮回,但因其前世出家、供佛的福报,使他们有得度的因缘,知道过去的事,所以才在襁褓中便拥有了说话的能力。”

    “佛陀释罢,两小儿就忽然长大成八岁孩童的模样,并现沙弥相,证阿罗汉果,舍卫国中的那对父母也因听闻佛陀开示而心开意解,得法眼净。”

    江青云笑着点头道,

    “对,安太傅正是用这个故事,打动了先帝和孝惠章皇后,皇帝才在当皇子时,一直保有中宫嫡出的名分,这才在先帝病重废太子后,获得应诏入觐、得承帝位的资格。”

    乔普拉想了想,却道,

    “我看这事没青云你说得这么简单。”

    “嗯?为甚么?”

    乔普拉迟疑道,

    “我觉得安太傅选这个故事,不像是要保住现在的皇帝。”

    “这听上去,反而像是在劝先帝,即使两位皇子中有人已退失道心,但身为人父,贸然杀死自己尚在修行的儿子,终究是有碍佛法福报的。”

    江青云蓦地一怔,随即斩钉截铁地道,

    “不,安太傅绝不可能是废太子一党。”

    乔普拉奇道,

    “青云你为何如此肯定?”

    江青云认真道,

    “我从小入宫侍奉,自然亦经历了先帝临终前的时日。”

    她说着,语调忽然晦暗了些,

    “若不是皇帝登基后,我侍奉的阮妃娘娘跟着殉了先帝,我也不会被分配到‘禁苑’里来。”

    乔普拉轻声安慰了她两句,又好奇道,

    “那你是亲眼见到安太傅帮助皇帝登基了吗?”

    江青云答道,

    “我虽不在当场,但同我亲眼所见也没什么分别。”

    “昔年先帝病重之时,京城十日大雪,积雪尺余,天下缟素。”

    “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应诏来这‘禁苑’中的翔鸾阁觐见先帝,他在丰泽园处下了舆,一路涉雪而行,只见这禁苑花木凋敝殆尽,惶然一片肃杀景象。”

    “踏过金鳌玉蝀桥时,皇帝忽然听见枝头有清澈的鸟啼,恍如簧片轻拨,他抬头一看,立时发觉那所谓的‘鸟啼声’,竟是被绷紧到极致的牛筋弓弦,擦过扳指的轻响!”

    “当时皇帝只要往桥前再走一步,霎时就会被一支抹了乌头的长箭洞穿后心!”

    乔普拉“呀”了一声,捂上了自己的嘴,少顷,她才遮遮掩掩地问道,

    “那皇帝最后见到先帝了吗?”

    江青云笑着答道,“自然是见到了。”

    “是通过那座桥才到的瀛台吗?”

    “当然,除了那座金鳌玉蝀桥,‘禁苑’里没有别的路可以通到瀛台。”

    “那埋伏的人为甚么不动手呢?”

    江青云淡笑道,

    “因为皇帝面前的积雪中,不知甚么时候,插了一柄安太傅所佩的长剑。”

    乔普拉微笑道,

    “我知道,这也是你们中原的典故,‘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

    江青云闻言笑道,

    “中原那么多‘利剑’典故,你引一句甚么不好,偏要引宋玉的《大言赋》。”

    乔普拉亦笑道,

    “‘倚天剑’不正是你们中原汉国末期的权臣曹操所佩之剑吗?我又哪里引错了呢?”

    江青云笑道,

    “这我还听不出来?”

    “《大言赋》之‘大言’,有夸大其辞之意。”

    “你于此处引此句,分明是不信安太傅能‘一剑定乾坤’。”

    乔普拉抿嘴一笑,是那种专属于胡人的、带了点儿憨皮的、心照不宣的谑笑。

    通常中原人见了外邦人的这种笑,是不大好意思再同他们多计较的。

    “这故事若放到佛经里,末了配上一句‘一木撑天,可消逆志’的偈语,便还是可信的。”

    江青云笑骂道,

    “好个胡僧尼儿!‘一木撑天’是东晋王敦意欲谋反,夜梦一木,后请许真君解道的掌故,你拿它作佛偈,不怕‘三清道祖’降罪于你么?”

    乔普拉笑道,

    “我既不信道,‘三清道祖’于我便不存在,这正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江青云抚掌而笑,

    “错了,错了,这叫‘礼不投地,何如不礼’。”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念着佛偈。

    “有我罪即生。”

    “忘功福无比!”

    “了无一物见。”

    “心正名真知!”

    江青云笑着“哎呦”了一声,拿起余下的核桃仁儿往乔普拉口中塞去,

    “你竟说我‘心不正’。”

    乔普拉掩口嚼着核仁儿,弯着眉眼笑道,

    “哪里?你是‘一心正念直来’地护着安太傅,就是给你们从前中原隋国的善导大师听去了,也要为你多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呢。”

    江青云笑道,

    “偏你刁顽儿!我当时就在宫里,听到的便是如此传闻,难道你远在莲目国,反能知道的比我多些不成?”

    乔普拉低头捶胡桃,

    “我虽不知盛国内情,但就青云你说的这则传闻而言,当时的安太傅也并不十分看好皇帝罢?”

    “若是当真有心匡扶如今的皇帝为大盛天子,安太傅为何不亲自仗剑护行,以全你们中原人所说的‘定鼎之功’呢?”

    “让皇帝独行于危机重重的‘禁苑’中,自己却抽身而去,留剑雪中,难道不更像是为了贪天功而避尺险么?”

    江青云大笑,

    “原来你们莲目人是这么考量一桩事体的。”

    乔普拉纠正道,

    “不是‘我们莲目人’,是‘我个人’。”

    江青云笑道,

    “好罢,你既这么想了,我便要以‘我个人’为安太傅解释一番了。”

    她顿了一顿,忽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可知……我们盛国领兵镇守西南的大将军陆梁鸿……”

    乔普拉抬起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儿地答道,

    “自然知道。”

    她恨恨地捶了一下胡桃,盯着壳上裂出的不规则横纹道,

    “就是那个侵略我们莲目国,还威胁我们国王进贡珍宝的……”

    江青云赶忙接口道,“对,对,就是他。”

    “昔年先帝病重,宫中动荡,这陆梁鸿打着要给先帝吊唁的旗号,想强行突入武冲关内,效仿东周赵鞅取晋阳之甲,意图趁先帝离世、朝野不安之时,谋图扶立他主,以……”

    乔普拉疑惑地打断道,

    “‘他主’?他主是谁?”

    江青云一怔,下意识地脱口道,

    “自然是废太子。”

    乔普拉愈发困惑,

    “等一等。”

    她对着江青云抬起一只手,像是在努力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废太子是甚么时候被废的?”

    “是皇帝去见先帝前被废的吗?”

    江青云一愣,支吾着回道,

    “大、大约是罢。”

    乔普拉放下手,低头思索了一刻,继而又问道,

    “那安太傅当时做了甚么呢?”

    江青云笑道,

    “安太傅一面用宫内禁军平定了废太子之乱,一面借武冲关地势险要,控带襄京一带十八关枢纽,布下陷军之阵,将那陆梁鸿的驽马铁蹄死死困在武冲关外,不得寸进。”

    “当时陆梁鸿率军从西南赶至京幾,长途奔袭,久攻不下,又被安太傅切断了粮草补给,在武冲关下吃了生平第一次恶亏。”

    乔普拉想了想,认真地向江青云重复确认道,

    “也就是说,当时的安太傅,已然掌控了内宫禁军吗?”

    江青云摆了下手,笑道,

    “不是,安太傅只用了金吾卫。”

    “据说当时的羽林卫精锐,都被借故调去武冲关对付陆梁鸿了。”

    乔普拉又低头想了一刻,道,

    “我觉得青云你听说的这则传闻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我们莲目男儿,也同这个陆梁鸿的军队作过战,我在家乡时,只遥闻他狠戾非常,却不曾听说其人鲁莽。”

    “我想着,倘或当时你们盛国的先帝已然成功地向境内所有官吏发布了废太子的诏书,这陆梁鸿,绝不会如此冒失地率军强闯武冲关。”

    江青云笑了笑,道,

    “你不懂我们盛国男儿的心性。”

    “若是他当年强闯武冲关成功,今日这安太傅的位置上,坐的不就是他陆梁鸿吗?”

    乔普拉也笑了一笑,继而摇头道,

    “我虽是外邦贡女,但我若是那陆梁鸿,有当年强闯武冲关的机会,定不会仅仅满足于你们中原的甚么‘宰相三公’。”

    “若能成功领兵突闯武冲关,换了这江山颜色又何妨?”

    江青云不以为意,只是哈哈笑道,

    “你这话,正应了我们中原唐国人曾经作过的一句诗,‘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

    乔普拉扬起手中的小铜锤,朝江青云虚抡了一下,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江青云作势掩面,玩笑回道,

    “说得不错,说得不错。”

    “我就是感慨,幸亏陆梁鸿陆将军也是那研佛读经之人。”

    “知道众生贪嗔,若水火二河,犹如‘权势’二字,若河间狭道,人行其中,只见一边深水,一边大火,一着不慎,二边俱死,惜哉惜哉!”

    乔普拉斜睨了她一眼,道,“是啊。”

    “若是当年那陆梁鸿是为了谋篡皇位才强闯的武冲关,盛国不就少了一个能为皇帝开疆拓土的大将军了吗?”

    她说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捶起了面前的胡桃来,

    “所以说,读佛还是有好处的。”

    “这般虎狼孤将,你们盛国的皇帝竟还能由他在西南边陲拥兵自重,可真真是令佛陀也敬重的‘心若明镜台’了。”

    江青云半似玩笑地回道,

    “我们中原的皇帝若不作了这株‘菩提树’,你我又如何能有机会在这‘禁苑’之中相遇结友呢?”

    乔普拉闻言,不免又是一阵伤感,

    “你我若遇于明主宫中,自是‘先贵毋相忘’,可如今偏寄身于这‘暴君’后苑,恐怕是‘柳絮才高’不得识了……”

    江青云闻言又笑,刚想打趣两句,就听背后窗外忽然传来一记嘲弄的讥笑,似讽似谑,好不轻浮,

    “尓等奚知暴君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