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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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群臣未附,主少国疑

    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二人隔着垂下的帷幔,相顾无言。

    半晌,只见垂帘之后身影微动,嬴曦忽然屏住了呼吸。

    经年不见,却又似乎一切如昨,相比起当年少女青春,如今的她虽只着素服,却更多了些许清净柔婉的韵味。

    嬴曦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独孤霓裳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看他星夜般璀璨的眼眸,看他微微蹙起的双眉。不觉间,她已经走至他的身前。

    嗅到熟悉的幽香,嬴曦抬起头,看她娇美的容颜,喉咙却似被什么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她抬起手,轻抚着他头上的金冠,柔声道:“没了我,在那波谲云诡的地方,一定过得很苦吧……”

    一句话竟似熊熊的烈火,彻底融化了嬴曦冰封已久的心门,他木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伸出双臂,将这个令他日夜思念的女子拥入怀中。

    霓裳没有拒绝,而是抱着他的肩膀,低声啜泣道:“你终于来了!”

    “是啊,我来了!”

    嬴曦将头埋在她的秀发里,小声回应。

    谁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们竟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再度重逢。

    无论曾经如何,无论往后如何,至少在此刻,他们的内心都是欢喜的。

    带着嬴曦回到凤仪殿,霓裳屏退了所有侍女,与他相对而坐,素手点茶。

    嬴曦静静地望着女子娴静攸宁的神态,待她将一盏浮着白沫的清茶放于身前时,嬴曦忽然伸出手,将她一双素手握在手心。

    感受着掌上的温度,霓裳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笑。

    一如当年。

    “阿娘……”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脆生生的叫声,霓裳一惊,慌忙将双手抽开。嬴曦眉头微蹙,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中的小男孩,眸中忽的闪过一抹阴霾。

    霓裳余光察觉到嬴曦的神色,连忙招手,将男孩拉进怀里,小声道:“安儿怎么来了?”

    小小年纪的姬安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反倒转头看着面色阴沉的嬴曦,然后扬起头,问道:“阿娘,他是谁啊?”

    嬴曦避席,微微顿首道:“臣车骑将军嬴曦,参见殿下!”

    姬安抬起头看着母亲,霓裳的神色有些慌乱,她拉着姬安,说道:“安儿,快,叫仲父!”

    虽然年幼却颇为懂事的姬安点着小脑袋,三步两步跑到嬴曦面前,拉着嬴曦的衣袖,脆生生地叫道:“仲父快起来!”

    伏在地上的嬴曦身子一颤,随后,他缓缓起身,目光望向这位年幼的小皇子,看着他纯净的双眸,不知怎的,嬴曦忽然便对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失去了兴趣。

    姬安扶起嬴曦,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男子,良久,他转过头对霓裳说道:“阿娘,我出去玩了!”

    霓裳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去吧,不要乱跑!”

    姬安应声,然后便迈着小腿,一步一步离开了大殿。

    嬴曦低着头,默不作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半晌,霓裳忽然开口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心中有恨,我无话可说,但希望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儿。”

    嬴曦继续保持着沉默,霓裳看着他低下的头,只觉得心跳在不断加速。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一言不发的嬴曦却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既然他叫我一声仲父,那我便应当负起这个责任,更何况,他还是未来的天子。”

    闻言,独孤霓裳眼睛一红,伏在嬴曦怀里,小声啜泣道:“只要你能保我儿平安,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嬴曦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小声道:“真的……要什么都给吗?”

    闻言,霓裳抬起头,注视着他的面庞,说道:“我可以让你做辅政大臣,让你封侯拜相,让你……”

    她话只说到一半,嬴曦便已经吻上了她的红唇,霓裳一时手足无措,只能软软地伏在他怀中,双颊上却飞快的浮现出一抹醉人的酡红。

    半晌,嬴曦抬起头,看着她因为羞意而微闭的双眸,轻声道:“那今晚,我便不走了。”

    霓裳红着脸,微微睁开双眼,与他目光相对,低低地应了一声。

    斜阳晖落,霞光璀璨,给整座宫城都镀上了一层琉璃般的色泽。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

    黎明初现,嬴曦走出了承天门。

    只着一身白袍的独孤信早已等在宫门外,嬴曦见状,上前轻唤道:“如愿!”

    独孤信转身,看着神采焕发的嬴曦,目中的神色却是止不住的阴沉。他走上前,回头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便拉起嬴曦,跳上自己的马车。

    见他神色,嬴曦不禁哑然失笑,问道:“怎么了?”

    独孤信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道:“兄长可知,你如此行为,堪称败坏朝纲,大逆不道?”

    闻言,嬴曦忽然笑了,他转头看向车外,缓缓道:“虽是如此,又如何?”

    独孤信沉声道:“霓裳她如今是太后!”

    “那又如何?”

    嬴曦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目光:“无论是什么身份,她始终是我嬴曦的女人。”

    “你……”

    独孤信大怒,道:“难道你就不怕朝臣非议?就不怕这天下泱泱之口?”

    嬴曦嗤笑一声,反问道:“他们敢吗?”

    独孤信一时语塞,嬴曦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道:“如今诸侯作乱,来势汹汹,除了孤,还有谁能稳定局势,击退三王?”

    说罢,嬴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孤以为,当此危急之时,如愿不应在这等所谓是非道德的小事上纠缠,如今最重要的,是扶持新帝,安定局势,你说呢?”

    独孤信看着他的目光,叹息了一声,半晌,说道:“你想要怎么做?”

    嬴曦想了想,说道:“你通知一下,今日晌午,邀请朝廷内有足够分量的公卿到你府上,孤设宴以待。”

    独孤信颔首道:“好!”

    嬴曦拍着他的肩膀,轻笑着下了马车,负手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

    时至正午,原来驻守城外的独孤晟与嬴雍接到嬴曦号令,率军入城,驻军于司马门。沿途百姓观看着大军气势,纷纷称赞。

    大军入城之时,众朝臣皆已获悉,太尉府家人在观看之后立刻回去通知杨赐,估计此次关中军队的人数约在三万人左右。

    正午,太尉杨赐、司徒王琰、尚书令崔缜、御史中丞陆云以及九卿应独孤信之邀,来到司隶校尉府。与之同时到达的还有广平王楚、洛阳尹裴素等人。

    独孤信亲切地亲自出迎,与众位贵客登堂入室。

    招待众人坐下后,御史中丞陆云却忽然发现主位空出,此间的主人独孤信却坐在下首,与自己和崔缜同样等级的位置上,不禁疑问道:“敢问国舅,这是……”

    独孤信站起身来,对众人拱手笑道:“诸位!”

    见到他避席出列,堂上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于他身上。

    独孤信笑道:“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乃是如愿与车骑将军嬴曦奉太后之命,想要与诸位共商国是。”

    说罢,只见堂外侍者喊道:“车骑将军到!”

    众人的目光顿时投向堂外,只见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的嬴曦负手走进堂内,在他身后,独孤晟与嬴起分列左右。

    嬴曦一路走至堂上主位前,转过身来向众人拱手道:“曦见过诸位!”

    众人亦纷纷还礼落座,随后,陆云便直接拱手问道:“敢问将军与独孤校尉邀我等前来,是为何事?”

    嬴曦呵呵笑道:“曦在栎阳,常听人说起陆中丞性格耿直好爽,有古谏臣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陆云笑了笑,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嬴曦身上。嬴曦也没有和他兜圈子,直接拱手道:“既然陆中丞如此直爽,那孤也不说废话,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为的乃是商议拥立新君之事。”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面面相觑。

    天子驾崩的消息已然传出数日之久,朝臣们也都知道先帝遗诏命独孤皇后之子姬安为帝。且不说这遗诏是真是假,姬安身为先帝的嫡子,的确也是法理上最正统的继承人。但问题便在于,这个太子今年不过才三岁,谈何处理朝政?

    因此,大多朝臣都开始偏向于从先帝的几位弟弟之中挑选一个去做天子,这其中被提名最多的,当属广平王姬楚无疑。

    但更大的问题是,齐王、赵王和徐王此刻正各率大军,迫近京师。在座朝臣能爬到这个位置,谁也不是傻子,对三大诸侯的心思自然了解得很。于是,朝臣们各自打起了小算盘:与其现在立一个没有实力的天子,那不如各自安坐家中,等这三大诸侯王彼此之间分出个胜负,到那时再顺水推舟,奉最后的胜利者为天子,如此方才是最保险的法子。

    可这个自关中杀来的嬴曦却打乱了朝臣们的算计,嬴曦有实力、有军队,而且还是第一个进入洛阳的地方势力。可他毕竟是一个外来者,且与独孤氏关系密切,若是跟随他一起拥立那个幼子为君,那岂不是等于坐视一个权臣的崛起?

    这样的结果无疑是朝臣们非常反感的,更何况在他们眼里,嬴曦绝非是三位诸侯王的对手。但问题是如今只有嬴曦一人拥兵于京师,若是反对他的意见,万一这个关西蛮子真的不讲道理只讲拳头,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于是,在一番权衡之下,众人皆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对此,嬴曦显然早有准备,他轻笑道:“听闻先帝驾崩之前早有遗诏,命嫡子安即位,以曦之见,我等应早奉帝命,拥立天子才是!”

    朝臣们看了看,司徒王琰忽然笑道:“虽说如此,可先帝驾崩之时,只有皇后与国舅在场,这遗诏的真假……”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明眼人显然都明白他的意思。独孤信不禁皱起了眉头,不悦道:“王司徒之意,难道是怀疑我与皇后阴谋篡改遗诏吗?”

    “老夫不敢,不过,就算先帝的遗诏的确如此,但在此国家动荡之际,奉立一个年幼的天子,当真对大周有利吗?”

    王琰不紧不慢,仿佛独孤信的责问与他毫无关系。

    嬴曦却始终保持着微笑,问道:“那依王司徒之意,我等应奉立何人才是?”

    王琰笑道:“先帝有数子,但其中年岁最大者不过才十五岁,恐无力肩负天下之重,老夫以为,广平王为先帝昆仲,且贤明强干,当此之时,唯有他方能继嗣帝位,以奉周祚。”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坐于上首的姬楚,他却是不紧不慢,对众人拱手致意。

    嬴曦却笑道:“王司徒言之有理,只是,先帝何罪?太子何罪?先帝遗诏在此,王司徒何故视而不见,何故擅违人主天命!”

    话说道后来,嬴曦的语气开始变得凌厉,堂中隐隐间似有刀光闪动。

    王琰依旧不慌不忙,保持着名士风度。面对嬴曦的诘问,他笑道:“老夫也只是就事论事,提一点粗鄙之见而已,将军听则听,若是以为不对,那便当个笑话便是,呵呵呵……”

    闻言,嬴曦也忽然露出了笑容,向王琰拱了拱手。这时,太尉杨赐忽然转过身,向嬴曦拱手道:“长平侯之意,是遵从先帝遗诏,奉太子安为帝?”

    嬴曦没有和他兜圈子,直接点头道:“正是。”

    这时,陆云忽然又站起身来,说道:“太子年幼,如何能理政事?”

    嬴曦笑道:“昔日明帝即位之时也年幼,有大将军霍光辅政,如今太子虽然无法理政,但有诸位贤大夫在,又有何事需要担忧?”

    陆云冷笑道:“可将军不要忘了,如今之天子,比当年的明帝尚要小上几岁,可如今的局势,却比当年要严峻太多。难道将军自信可比霍大将军,一举平定三大诸侯王?”

    面对陆云的质问,嬴曦依旧带着微笑,说道:“曦不自量,尚觉不能与博陆侯比肩,然眼下这三位诸侯的威胁,曦倒是当仁不让,愿意一试。”

    此言一出,堂上顿时一片寂静,群臣面面相觑,皆缄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