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六亲不认
翌日，清晨。东去春来，自天洋海岸的风拂过南菩部洲，吹醒万物，柳树抽枝，昨夜便争相盛开的昙花带着淋淋的露珠傲立在晨光中。
一个脚掌踩了上去。
露水四溅。
成人脸盘大小的昙花顿时萎顿成一团。
方圆蹲着身子看着地上惨遭蹂躏的花朵，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巨型鱼丸：“有意思嘿。”
“昙花居然能开那么久！”
莫大也蹲了下来，好奇道：“不止如此，在我们那，昙花是灌木植物，是一丛一丛长的，不像这个，是单支的。”
“魏显那小子莫不是坑咱们的？话说你见过昙花吗？”
“没见过……”
“噔、噔。”
两声轻微的闷响在两个少年头顶响起，像两记竹板。两个孩子纷纷“哎呦”一声抱头坐在了地上。这边方圆尤甚，脑门上不一会就升起一个油亮的大包。
“花儿何辜，要去践踏？”夫子温和的声音在二人身后传来。
两个少年站起身，躬身行礼：“老师早。”
抬头只见夫子发髻挺立，身着月白色麻布长袍，腰佩长剑，雪白的剑穗与长袖在风中飘摇，仪态清癯舒朗，一派神仙风貌。
方圆看着皱了皱眉，道：“老师，于礼不合啊。”
夫子斜乜了他一眼，道：“何处不合？”
方圆指了指笑呵呵的站在夫子身后不远处的魏老板，轻声道：“双手插袖，这是商贾袖里乾坤的套路，夫子何时学会的？”
夫子转头看了看一脸莫名但依然保持笑意的魏老板，尴尬的把身前互插在袖子里的手抽了出来，哼了一声，盯着方圆冷冷道：“那你昨日拿老夫脑袋当锣锤的事怎么说？”
方圆正经道：“以一恶诘责另一恶，非教人之道，夫子你怎么能这样呢？”
“莫大！”夫子冷声喝道。
莫大抬头看向夫子，用眼光询问何事。
“揍他！”
“是。”
莫大顺手一巴掌拍在方圆后脑勺上，把他打了个趔趄。方圆一把捂住后脑勺蹲在地上，不说话了。
夫子转身朝魏老板抱拳礼道：“叨扰年余，多谢魏老板了。”
魏老板双手在身前摆了摆，一脸惶恐道：“夫子言重了，贵足踏贱地，这是小老儿的荣幸，只盼日后有暇，夫子还能前来，小老儿定扫榻相迎。”
“若有机缘，定当前来与你一会，到时候我们老哥俩再好好喝一回。”夫子笑道。
“好好好，小老儿这辈子算是有福了。”
“好了，山高路远，不必远送，魏老板，留步吧。”
“是是……”
魏显站在魏老板身后，跟着行了一礼，暗地里却在用眼神与对面莫大无声交流着：
“好走。”
“嗯。”
“北山上那个别忘了，早点挖出来，再埋下去得冻坏了。”
“明白。”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一行三人离了客栈路向东，走了一上午，越过一座山岭。三人在一处山腰的平台上暂歇，只见群山叠嶂，连绵不绝。
方圆抹了把汗，抱怨道：“这南菩部州怎么这么落后，不说虚空座舰，连渡云龟、风辇这些小玩意都没见到过，你看看这天干净得，跟小莫的脸一样。”
夫子笑道：“南菩部洲乃佛教天下，佛教有佛、法、僧三宝之说，僧人托钵乞食，赤足行天下，传播佛法教义，这是佛教根基。想在这看到东嵊神州那种漫天飞的场景，怕是难了。”
方圆包袱里取出干粮递给夫子与莫大，接着问道：“诸子百家起于道而归于儒，道家作为百家祖庭，独占西临渊洲自无话可说，可为什么佛家也能独占一洲之地？”
夫子笑了笑，道：“你这话问得不妥，独占这南菩部洲的可不是佛家，而是佛教。”
方圆挑了挑眉，道：“有差别吗？”
“当然有区别，家乃学说，教属信仰。学说者，为求天地至理。就像道家有‘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一样，所谓道，就是明悟世间阴阳循环之变化，有无相生之规则；所谓神，就是超越你的认知范围，让你敬畏崇拜，并成为心中超脱此生愁苦的唯一道路。因此，所谓信仰者，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方便法门。说到底，就是塑造一个超越你认知的存在，成为你的绝对真理，在这个绝对真理下，人生的愁苦、死亡的恐惧、爱恨悲欢、都会有一个统一的寄托，哪怕永夜临近，人也可以安然合眼。”
方圆想了想，嗤道：“就是把人变成蠢猪，然后在他面前挂袋猪食料。”
夫子摇头道：“此说也是不妥，学问求全，大致宇宙，小至须弥，皆需明悟，能得道者自然能得大自在，可试问，古往今来三万年，世间又有几人得道？信仰只看一处，以一点来撞破‘知障’，这便是方便法门的高妙之处，堪称捷径，不可小觑。”
“那咱们儒家有教吗？”
“儒家旨在经世致用，不争香火，自然无教。”
“那到底什么是教？”
“宗教，于信者而言是渡河之舟，于被信者言亦如是。从我们儒家来看，所谓宗教，其实就是另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这种形式自洽自融，有着极强的向心力，但因为信仰的原因，他们的生存目的不再单纯，也就不再适合天下众生了。”
方圆挠了挠头，道：“您说话怎么跟和尚似的总打机锋。生存目的又是什么意思？”
夫子看着方圆笑道：“我问你，你吃喝玩乐读书明理，目的是什么？”
方圆耸了耸肩，“为了好好活着呗！”
“这就是了，世间万物生灵，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追求永恒存在。但宗教不同，因为信仰的原因，他们在生存过程中变得不再具备充足的“活”的动力，甚至会因为某些原因出现不必要的大规模的生命消耗。换句话说，宗教会让教众在活着的时候感到幸福，但这也就让他们失去了思考如何活得更好、更长远的可能，如此，生命的进化上限也就不复存在了。”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莫大突然道：“可您是圣人，您今年就要死了，这么说儒家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夫子爽朗笑道：“圣人也是人，儒家士子无有天命之外者，一百二十年是人生命之极限，超出这个范畴，那便不能为人了，我自然不能例外。”
方圆摇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见过那些活了几千上万年的人，别说西临渊洲那个化作一方天地的道祖，就是天外天那几个老牛鼻子和他们座下的那些弟子，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能当夫子你的十八辈祖宗……哎呦！”
夫子伸手给方圆一个脑崩儿，斥道：“你知道个锤子！你去问问，那帮老牛鼻子谁敢当夫子我的祖宗？！”
方圆泪眼蒙蒙的嘀咕道：“你说你说。”
夫子哼了一声，缓缓道：“夫子我自出生便奉天承运，天下儒家三千载文运，夫子我独占九份。为的不是说要用这三千载文运堆出个绝世天才来。而是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我忙忙碌碌百年工夫，也总算是做完了一些事情。如今大限将至，我若不死，则天下文运将继续汇聚我一人之身，届时亡天下而兴我一人……”说到此处，夫子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迷惘与挣扎，“亡天下而兴我一人，此举必遭天谴……”
说罢夫子站起身缓缓渡步，最后立于悬崖侧畔，老人声音突然变得深沉凝重：“你说道祖那帮人已经活了千万年，可我问你，他们，真的还是活着吗？道家有合道之说，佛家有转世之论，说到底，无非都是追求永恒的一个实验罢了。可在我看来，佛也罢，道也罢，他们都错了，太上无情、六大皆空，皆是天道而非人道。天道自有天去走，何须人来邯郸学步？我一死，文运自我而出，散布天下，自又是一番野花盛开的景象。这才是人道，人道之路，不是一个人能走通的，非千万人不可行……”
性空山，显宗大昭和宫，三百九十院横亘连绵，遍布整座性空山七十二峰，八千佛塔巍然耸立，中央大梵寺广场上，十八尊三十丈高下的罗汉像连天接地。一派宝相庄严的景象。
此时正是午课时分，山上僧众齐齐诵经，梵音浩荡，声震天地。恰此时，山下一行灰衣僧众却在山路上快速疾行着。当先一位身着海青袍的中年僧人手持脚下如风，崎岖蜿蜒的山路在他足下竟如平地一般。说来也怪，明明跨步之间不过半米距离，但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原本还在山脚的一行人竟然已经越至山巅，来到了大梵寺广场外。
洒扫僧众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群人，待看清来人相貌，僧众立马合十礼敬道：“圆宽佛慧禅师。”
圆宽佛慧合十回礼，紧接着越过广场，朝梵音殿内行去。跨步至殿内，恰逢午课完毕，僧众逐一散去，殿中几位年老和尚见圆宽佛慧来此，纷纷上前相迎，当中以为须眉皆白的和尚笑道：“先入后殿喝茶。”
说罢，几人又移步至后殿庭院。此时童子正好将开水注入壶中，见几人来，便放下茶壶，施礼离去。老和尚领着几人围着石桌坐下，开始斟水泡茶。
“两件事。”圆宽佛慧稍一坐定，便开口沉声道：“秦帝已命四子赢桐于年下率军伐周，东波平原大军暗自集结，玄巫、墨妖、云星三处大阵灵力有波动之势。”
老和尚点了点头，晃了晃手中的紫泥茶壶，对准桌上茶杯，澄红的茶汤潺潺而下，“周朝可做什么准备？”
“这就是第二件事了，李六安秘密前往西临渊洲，在苍梧之渊救出了应龙神魂。如今应龙已附身周朝太上皇姬宫涅。不出意外，姬宫涅此时已经潜入龙脉滋养，只待年下之战了。”
老和尚顿了顿，兀自嘀咕道：“应龙……噢，就是长了翅膀的那位。”说着又问道：“周天子没动静？”
圆宽佛慧回道：“周天子已焚香告天，求援昭传至天外普贤菩萨处，求菩萨下旨，要我南菩部洲八百佛国出兵靖难。”
老和尚哦了一声，又问道：“菩萨怎么说？”
圆宽佛慧嚅嗫了一声，缓缓道：“天外天尚无旨意传来。”
“招啊！”老和尚一拍掌。
圆宽佛慧顿时急道：“可是……”话没说完，只见老和尚朝他摆了摆手，将茶递了过去，道：“菩萨都不急，你个和尚急什么！”
圆宽佛慧结果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瞪眼道：“八千里山河涂炭，三亿生灵性命，你们谁都不急？”
老和尚笑呵呵道：“出家人六根清净，照见五蕴皆空，从何处急去？”
圆宽佛慧闻言冷笑道：“师兄好定力，如此禅心怕离菩萨果位也不远了。”说罢眼光缓缓扫过其他僧众，问道：“诸位也是如此佛心坚定吗？”
众僧缓缓低头合十，另一位褐色僧服的老和尚笑道：“师弟莫急，秦国动兵伐周实属必然，十年前自圣人朱秦失踪，承光帝便蠢蠢欲动，如今承光帝大限将至，动兵必是迫在眉睫，当下我南菩部洲动与不动都不是首要。关键还在朱秦身上，九月二十八乃朱秦天命之数，以此为限，朱秦若出，则秦国必不敢发兵，若朱秦就此销声匿迹，届时我们再做权衡也不迟。”
圆宽佛慧皱眉道：“怀印师兄此言不妥，朱秦天命之数已满，以其为人，必不会脱儒修教，既如此，天命之年，朱秦必死。我们此番更应该早做打算才好。”
怀印笑道：“并非是要等到朱秦身死我们才做打算，一来，东嵊神州乃儒家天下，南菩部洲贸然发兵，必然引发震动，届时儒佛之争若起，西边那帮老牛鼻子怕要笑掉大牙了去。二来，朱秦乃谋百世之人，不可能不在身后留下后手，我们若贸贸然一头砸进去，难免不会成为朱秦身后棋子，如今最佳之策，便是静观其效，以不变应万变。”
老和尚一番话闭，圆宽佛慧无话可说。过了良久，才缓缓叹道：“可怜东波平原与十万大山接壤处刀兵已起，已有二十九个部族惨遭屠灭，这还是两国附属各自刚刚开始的试探性交锋。都说佛门普度众生，如今这二十九部冤魂又由谁去渡？”
“谁去渡？”老和尚抿了口茶水，咂了咂嘴，指着圆宽佛慧道：“你去！”
“我？”圆宽佛慧眉头一皱，沉思着不说话。
“你自南菩部洲土生土长，虽然见尽佛国众生，但这佛国之外的光景，你还不曾见识过。”老和尚缓缓道：“佛门见天、见地、见众生，如今你上不知天上辽阔，下不知地府幽深，就连见众生也不过是囿于佛国一域，修到如今，空有佛理佛性，却无佛心。此番你便去那人间炼狱稍作体会，也算你一段机缘了。”
“……”圆宽佛慧低着头思索良久，终于缓缓合十道：“尊法旨。”
老和尚点了点头，和声道：“三十六年修佛，修成颗慈悲琉璃心，但依然是纸上文章空中楼阁，此番前去，望你能夯实心境。”
“是。”说罢，圆宽佛慧转身朝殿外走去，毫不停留。
一旁怀印轻声道：“师弟这是有怨啊。”
老和尚又抿了口茶水，道：“我不怕他怀怨而去，只怕他抱怨而归。若真如此，那就太可惜了。”
另一边又一位老僧道：“刚刚师弟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当下我们虽然不动，但也不能不做打算，如今谁也不知道朱秦到底有何谋划，我们若就这么闭门安坐，也是不妥。”
老和尚笑道：“不知道，就当面去问啊！”
老僧摇了摇头，笑道：“若能找到人，早就问了，何必等……”说着面色一滞，看着老和尚讶然道：“师兄你知道朱秦下落？”
老和尚白眉一挑，一脸高深莫测地斥道：“圣人法驾停在我南菩部洲已有年余，你们这帮秃驴竟无一人知晓，还敢腆着老脸说自己是高僧大德？”
老和尚满足的看着众人一脸震惊的模样，心下暗自得意，紧接着又觉得不对，怎么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难道是那几天跟那个叫方圆的小胖子待久了的缘故，一训起人来就六亲不认连自己都骂！
(本章完)
一个脚掌踩了上去。
露水四溅。
成人脸盘大小的昙花顿时萎顿成一团。
方圆蹲着身子看着地上惨遭蹂躏的花朵，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巨型鱼丸：“有意思嘿。”
“昙花居然能开那么久！”
莫大也蹲了下来，好奇道：“不止如此，在我们那，昙花是灌木植物，是一丛一丛长的，不像这个，是单支的。”
“魏显那小子莫不是坑咱们的？话说你见过昙花吗？”
“没见过……”
“噔、噔。”
两声轻微的闷响在两个少年头顶响起，像两记竹板。两个孩子纷纷“哎呦”一声抱头坐在了地上。这边方圆尤甚，脑门上不一会就升起一个油亮的大包。
“花儿何辜，要去践踏？”夫子温和的声音在二人身后传来。
两个少年站起身，躬身行礼：“老师早。”
抬头只见夫子发髻挺立，身着月白色麻布长袍，腰佩长剑，雪白的剑穗与长袖在风中飘摇，仪态清癯舒朗，一派神仙风貌。
方圆看着皱了皱眉，道：“老师，于礼不合啊。”
夫子斜乜了他一眼，道：“何处不合？”
方圆指了指笑呵呵的站在夫子身后不远处的魏老板，轻声道：“双手插袖，这是商贾袖里乾坤的套路，夫子何时学会的？”
夫子转头看了看一脸莫名但依然保持笑意的魏老板，尴尬的把身前互插在袖子里的手抽了出来，哼了一声，盯着方圆冷冷道：“那你昨日拿老夫脑袋当锣锤的事怎么说？”
方圆正经道：“以一恶诘责另一恶，非教人之道，夫子你怎么能这样呢？”
“莫大！”夫子冷声喝道。
莫大抬头看向夫子，用眼光询问何事。
“揍他！”
“是。”
莫大顺手一巴掌拍在方圆后脑勺上，把他打了个趔趄。方圆一把捂住后脑勺蹲在地上，不说话了。
夫子转身朝魏老板抱拳礼道：“叨扰年余，多谢魏老板了。”
魏老板双手在身前摆了摆，一脸惶恐道：“夫子言重了，贵足踏贱地，这是小老儿的荣幸，只盼日后有暇，夫子还能前来，小老儿定扫榻相迎。”
“若有机缘，定当前来与你一会，到时候我们老哥俩再好好喝一回。”夫子笑道。
“好好好，小老儿这辈子算是有福了。”
“好了，山高路远，不必远送，魏老板，留步吧。”
“是是……”
魏显站在魏老板身后，跟着行了一礼，暗地里却在用眼神与对面莫大无声交流着：
“好走。”
“嗯。”
“北山上那个别忘了，早点挖出来，再埋下去得冻坏了。”
“明白。”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一行三人离了客栈路向东，走了一上午，越过一座山岭。三人在一处山腰的平台上暂歇，只见群山叠嶂，连绵不绝。
方圆抹了把汗，抱怨道：“这南菩部州怎么这么落后，不说虚空座舰，连渡云龟、风辇这些小玩意都没见到过，你看看这天干净得，跟小莫的脸一样。”
夫子笑道：“南菩部洲乃佛教天下，佛教有佛、法、僧三宝之说，僧人托钵乞食，赤足行天下，传播佛法教义，这是佛教根基。想在这看到东嵊神州那种漫天飞的场景，怕是难了。”
方圆包袱里取出干粮递给夫子与莫大，接着问道：“诸子百家起于道而归于儒，道家作为百家祖庭，独占西临渊洲自无话可说，可为什么佛家也能独占一洲之地？”
夫子笑了笑，道：“你这话问得不妥，独占这南菩部洲的可不是佛家，而是佛教。”
方圆挑了挑眉，道：“有差别吗？”
“当然有区别，家乃学说，教属信仰。学说者，为求天地至理。就像道家有‘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一样，所谓道，就是明悟世间阴阳循环之变化，有无相生之规则；所谓神，就是超越你的认知范围，让你敬畏崇拜，并成为心中超脱此生愁苦的唯一道路。因此，所谓信仰者，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方便法门。说到底，就是塑造一个超越你认知的存在，成为你的绝对真理，在这个绝对真理下，人生的愁苦、死亡的恐惧、爱恨悲欢、都会有一个统一的寄托，哪怕永夜临近，人也可以安然合眼。”
方圆想了想，嗤道：“就是把人变成蠢猪，然后在他面前挂袋猪食料。”
夫子摇头道：“此说也是不妥，学问求全，大致宇宙，小至须弥，皆需明悟，能得道者自然能得大自在，可试问，古往今来三万年，世间又有几人得道？信仰只看一处，以一点来撞破‘知障’，这便是方便法门的高妙之处，堪称捷径，不可小觑。”
“那咱们儒家有教吗？”
“儒家旨在经世致用，不争香火，自然无教。”
“那到底什么是教？”
“宗教，于信者而言是渡河之舟，于被信者言亦如是。从我们儒家来看，所谓宗教，其实就是另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这种形式自洽自融，有着极强的向心力，但因为信仰的原因，他们的生存目的不再单纯，也就不再适合天下众生了。”
方圆挠了挠头，道：“您说话怎么跟和尚似的总打机锋。生存目的又是什么意思？”
夫子看着方圆笑道：“我问你，你吃喝玩乐读书明理，目的是什么？”
方圆耸了耸肩，“为了好好活着呗！”
“这就是了，世间万物生灵，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追求永恒存在。但宗教不同，因为信仰的原因，他们在生存过程中变得不再具备充足的“活”的动力，甚至会因为某些原因出现不必要的大规模的生命消耗。换句话说，宗教会让教众在活着的时候感到幸福，但这也就让他们失去了思考如何活得更好、更长远的可能，如此，生命的进化上限也就不复存在了。”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莫大突然道：“可您是圣人，您今年就要死了，这么说儒家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夫子爽朗笑道：“圣人也是人，儒家士子无有天命之外者，一百二十年是人生命之极限，超出这个范畴，那便不能为人了，我自然不能例外。”
方圆摇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见过那些活了几千上万年的人，别说西临渊洲那个化作一方天地的道祖，就是天外天那几个老牛鼻子和他们座下的那些弟子，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能当夫子你的十八辈祖宗……哎呦！”
夫子伸手给方圆一个脑崩儿，斥道：“你知道个锤子！你去问问，那帮老牛鼻子谁敢当夫子我的祖宗？！”
方圆泪眼蒙蒙的嘀咕道：“你说你说。”
夫子哼了一声，缓缓道：“夫子我自出生便奉天承运，天下儒家三千载文运，夫子我独占九份。为的不是说要用这三千载文运堆出个绝世天才来。而是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我忙忙碌碌百年工夫，也总算是做完了一些事情。如今大限将至，我若不死，则天下文运将继续汇聚我一人之身，届时亡天下而兴我一人……”说到此处，夫子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迷惘与挣扎，“亡天下而兴我一人，此举必遭天谴……”
说罢夫子站起身缓缓渡步，最后立于悬崖侧畔，老人声音突然变得深沉凝重：“你说道祖那帮人已经活了千万年，可我问你，他们，真的还是活着吗？道家有合道之说，佛家有转世之论，说到底，无非都是追求永恒的一个实验罢了。可在我看来，佛也罢，道也罢，他们都错了，太上无情、六大皆空，皆是天道而非人道。天道自有天去走，何须人来邯郸学步？我一死，文运自我而出，散布天下，自又是一番野花盛开的景象。这才是人道，人道之路，不是一个人能走通的，非千万人不可行……”
性空山，显宗大昭和宫，三百九十院横亘连绵，遍布整座性空山七十二峰，八千佛塔巍然耸立，中央大梵寺广场上，十八尊三十丈高下的罗汉像连天接地。一派宝相庄严的景象。
此时正是午课时分，山上僧众齐齐诵经，梵音浩荡，声震天地。恰此时，山下一行灰衣僧众却在山路上快速疾行着。当先一位身着海青袍的中年僧人手持脚下如风，崎岖蜿蜒的山路在他足下竟如平地一般。说来也怪，明明跨步之间不过半米距离，但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原本还在山脚的一行人竟然已经越至山巅，来到了大梵寺广场外。
洒扫僧众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群人，待看清来人相貌，僧众立马合十礼敬道：“圆宽佛慧禅师。”
圆宽佛慧合十回礼，紧接着越过广场，朝梵音殿内行去。跨步至殿内，恰逢午课完毕，僧众逐一散去，殿中几位年老和尚见圆宽佛慧来此，纷纷上前相迎，当中以为须眉皆白的和尚笑道：“先入后殿喝茶。”
说罢，几人又移步至后殿庭院。此时童子正好将开水注入壶中，见几人来，便放下茶壶，施礼离去。老和尚领着几人围着石桌坐下，开始斟水泡茶。
“两件事。”圆宽佛慧稍一坐定，便开口沉声道：“秦帝已命四子赢桐于年下率军伐周，东波平原大军暗自集结，玄巫、墨妖、云星三处大阵灵力有波动之势。”
老和尚点了点头，晃了晃手中的紫泥茶壶，对准桌上茶杯，澄红的茶汤潺潺而下，“周朝可做什么准备？”
“这就是第二件事了，李六安秘密前往西临渊洲，在苍梧之渊救出了应龙神魂。如今应龙已附身周朝太上皇姬宫涅。不出意外，姬宫涅此时已经潜入龙脉滋养，只待年下之战了。”
老和尚顿了顿，兀自嘀咕道：“应龙……噢，就是长了翅膀的那位。”说着又问道：“周天子没动静？”
圆宽佛慧回道：“周天子已焚香告天，求援昭传至天外普贤菩萨处，求菩萨下旨，要我南菩部洲八百佛国出兵靖难。”
老和尚哦了一声，又问道：“菩萨怎么说？”
圆宽佛慧嚅嗫了一声，缓缓道：“天外天尚无旨意传来。”
“招啊！”老和尚一拍掌。
圆宽佛慧顿时急道：“可是……”话没说完，只见老和尚朝他摆了摆手，将茶递了过去，道：“菩萨都不急，你个和尚急什么！”
圆宽佛慧结果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瞪眼道：“八千里山河涂炭，三亿生灵性命，你们谁都不急？”
老和尚笑呵呵道：“出家人六根清净，照见五蕴皆空，从何处急去？”
圆宽佛慧闻言冷笑道：“师兄好定力，如此禅心怕离菩萨果位也不远了。”说罢眼光缓缓扫过其他僧众，问道：“诸位也是如此佛心坚定吗？”
众僧缓缓低头合十，另一位褐色僧服的老和尚笑道：“师弟莫急，秦国动兵伐周实属必然，十年前自圣人朱秦失踪，承光帝便蠢蠢欲动，如今承光帝大限将至，动兵必是迫在眉睫，当下我南菩部洲动与不动都不是首要。关键还在朱秦身上，九月二十八乃朱秦天命之数，以此为限，朱秦若出，则秦国必不敢发兵，若朱秦就此销声匿迹，届时我们再做权衡也不迟。”
圆宽佛慧皱眉道：“怀印师兄此言不妥，朱秦天命之数已满，以其为人，必不会脱儒修教，既如此，天命之年，朱秦必死。我们此番更应该早做打算才好。”
怀印笑道：“并非是要等到朱秦身死我们才做打算，一来，东嵊神州乃儒家天下，南菩部洲贸然发兵，必然引发震动，届时儒佛之争若起，西边那帮老牛鼻子怕要笑掉大牙了去。二来，朱秦乃谋百世之人，不可能不在身后留下后手，我们若贸贸然一头砸进去，难免不会成为朱秦身后棋子，如今最佳之策，便是静观其效，以不变应万变。”
老和尚一番话闭，圆宽佛慧无话可说。过了良久，才缓缓叹道：“可怜东波平原与十万大山接壤处刀兵已起，已有二十九个部族惨遭屠灭，这还是两国附属各自刚刚开始的试探性交锋。都说佛门普度众生，如今这二十九部冤魂又由谁去渡？”
“谁去渡？”老和尚抿了口茶水，咂了咂嘴，指着圆宽佛慧道：“你去！”
“我？”圆宽佛慧眉头一皱，沉思着不说话。
“你自南菩部洲土生土长，虽然见尽佛国众生，但这佛国之外的光景，你还不曾见识过。”老和尚缓缓道：“佛门见天、见地、见众生，如今你上不知天上辽阔，下不知地府幽深，就连见众生也不过是囿于佛国一域，修到如今，空有佛理佛性，却无佛心。此番你便去那人间炼狱稍作体会，也算你一段机缘了。”
“……”圆宽佛慧低着头思索良久，终于缓缓合十道：“尊法旨。”
老和尚点了点头，和声道：“三十六年修佛，修成颗慈悲琉璃心，但依然是纸上文章空中楼阁，此番前去，望你能夯实心境。”
“是。”说罢，圆宽佛慧转身朝殿外走去，毫不停留。
一旁怀印轻声道：“师弟这是有怨啊。”
老和尚又抿了口茶水，道：“我不怕他怀怨而去，只怕他抱怨而归。若真如此，那就太可惜了。”
另一边又一位老僧道：“刚刚师弟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当下我们虽然不动，但也不能不做打算，如今谁也不知道朱秦到底有何谋划，我们若就这么闭门安坐，也是不妥。”
老和尚笑道：“不知道，就当面去问啊！”
老僧摇了摇头，笑道：“若能找到人，早就问了，何必等……”说着面色一滞，看着老和尚讶然道：“师兄你知道朱秦下落？”
老和尚白眉一挑，一脸高深莫测地斥道：“圣人法驾停在我南菩部洲已有年余，你们这帮秃驴竟无一人知晓，还敢腆着老脸说自己是高僧大德？”
老和尚满足的看着众人一脸震惊的模样，心下暗自得意，紧接着又觉得不对，怎么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难道是那几天跟那个叫方圆的小胖子待久了的缘故，一训起人来就六亲不认连自己都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