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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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菩萨低眉

    “唔……废庄么……本官……”陈巡检听韩溯提的不是流民进城之事,心里放松了不少,可韩溯向他问起周边庄寨的情况,又有些一时语塞。

    “大人,您忘啦?西教场那边……”边上一个弓兵凑到陈巡检耳边,嘀咕了一句。

    “噢!是了是了,有!有这么一个地儿,刚好可以安置这些百姓,本官还是了解的。”陈巡检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闭着眼边想边说道:“从县城出来,往西走十多里地,是西教场;从教场再往西五里,在观音山下,有个马家堡,马家堡那一带现在荒废了,好像是没人的,韩公子若有兴趣,可以去那一带看看。”

    韩溯对陈巡检所说的这几个地方,听都没听说过,不过还是在心里一一记下,又对陈巡检道一声谢,道:“多谢大人指点迷津,这些百姓将来若得活命,定要他们念大人您的好处。”

    那刚才插话的弓兵,听到韩溯此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巡检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韩溯眯一下眼,察觉这两人心里有鬼,不过他语气不变,依旧客气问道:“那陈大人,不知我那边新纳的奴婢们进城之事……”

    陈巡检像是巴不得韩溯赶紧走一样,摆手道:“无妨无妨,韩公子本官还是信得过的,让他们速速进城,别在这城门前干晒着,这日头也忒毒,本官也要去歇着了。”

    韩溯也不再与他多废话,自回了马车上,向后面众人招手,示意他们跟上一起进城。

    ……

    “韩老爷,那马家堡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啊,那地方邪性着呢,现在的人知道的少了,要是家里有老人的,一问准都知道。”那车把式回头说道。

    “哦?”韩溯顿时来了兴趣,“详细说说,哪里邪了?是闹鬼吗?”

    “诶~还真说不准哩!从前那边也没人在意,庄里人也不和外人来往,一直相安无事。大约十年前,那马家堡开始不对头了,老有人来县城这边治病,有的在城里就死了,就埋在城北后山呢。后来那边的人渐渐都病死了,就是没病的也都逃了,庄子就荒废了。”

    “瘟疫么……”韩溯沉吟道,又问那车把式:“你说那些人是短时间之内集中病死的,还是陆陆续续得病的?”

    那车把式回道:“公子,那要是短时间内都病死了,那不是闹瘟么,谁还敢给他们进城啊。是一阵一阵儿的生病的,也不传染,也有治好了回去的,但还是死得多,活的少,不然那庄子怎么没了呢。”

    韩溯觉得此事蹊跷,又想问问车把式可记得那些人的症状,那车把式显然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对此语焉不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韩溯心想,此事还是要问同德斋和福源堂的大夫,他们之中可能有人亲历过此事,或许会知道此中内情,若那个庄子是瘟疫导致的灭庄,确实不能当作落脚之地,否则一旦出事,在这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恐怕所有人都会凶多吉少。

    ……

    正说话间,车已到了客栈。此时已过了饭点,店里正空着,韩溯招呼众人去大堂里吃饭。

    门口伙计牵了马车,和那车把式打起了招呼,眼神却在那些难民身上扫视:“哟,这不是老于头么,你这是找了个大主顾啊~我说今儿太阳咋是打西边出来的呢。”

    车把式和那伙计是相熟的,骂道:“去去去,把我的马看好了,莫惊了它,老爷赏我吃饭,没那工夫搭理你。”

    谢帮略门口听见动静,下楼向韩溯见礼,韩溯与他交代几句上午情形,让他去医馆把林奴儿叫来吃饭。

    韩溯对掌柜的吩咐几句,便让众人入座。韩溯让林奴儿和宋家媳妇孩子们一桌,翁家兄弟、谢帮略和三位里长一桌,车把式和其余几个青壮一桌,那几个妇女不敢上桌,韩溯让她们也坐下,单独又安排一桌。

    韩溯回了自己桌子,坐在林奴儿旁边,那宋家媳妇见韩溯要坐自己这桌,忙从条凳上站起来,又把孩子们抱下来,讪讪地站去桌角一旁,难为情的样子。

    韩溯道:“站起来干嘛,坐下。”

    宋家媳妇两手合十,向韩溯告饶道:“民妇不敢和老爷同桌,老爷您吃,民妇带孩子们去那边。”

    韩溯看宋家媳妇边说边后退,弓着腿哈着腰,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他心思疾转,把脸一板,严肃道:“怎么,你敢抗命?你好大的胆子。”

    宋家媳妇见韩溯发怒,往前一扑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哀声道:“民妇错了,民妇错了,老爷饶命……”

    周围几桌人不明就里,也纷纷看向这边,不知那妇人怎么惹到韩老爷了。

    韩溯微眯着眼,喝道:“之前本公子说,管你一家三口日日饱食,你便要入我籍下为奴,想反悔了吗?”这话说的大声,却是故意让众人都听得到。

    宋家媳妇匍匐在地上,两个孩子也吓得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听言忙道:“老爷,民妇不敢反悔,民妇不敢。”

    韩溯冷哼一声:“哼,如此便好。既还是我韩某人的家奴,便要听话,知道吗。”

    宋家媳妇颤声道:“是,民妇知道了。”

    “现在起来,上桌吃饭。”

    那宋家媳妇得了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害怕占了上风,不敢迟疑,忙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韩溯,又看了看周围众人,小心翼翼地牵着两个孩子入了座。

    韩溯看她还算听话,配合自己完成了借题发挥之事,收起怒容,说道:“你记好了,我韩家的规矩只有一条,就是要服从本公子的命令,别的一概不用去想,明白了吗?”

    宋家媳妇垂着眼道:“民妇……奴婢知道了。”

    众人算是听了个明白,原来那外地口音的妇人是韩公子的家奴,既是主家教训奴婢,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围观众人也就没放在心上。不过彼此心下都是好奇,韩公子家里,奴婢可以和主人主母同桌吃饭的吗?真是……匪夷所思……

    一会功夫,厨房里菜好了,几个跑堂的一趟一趟地往桌上运。四桌都是同样菜式,每人面前一海碗的羊汤面,桌子中间是大盘的羊肉饺子,再有一篓十个白面的馍,摊黄菜五六个鸡蛋炒在一盘里,东西简单,但胜在出菜快,量也足,韩溯觉得,让他们先用这几样凑合着,以后再慢慢补充营养。

    菜齐了,韩溯先动筷子,吸溜吸溜的吃起了面。谢帮略翁敦治他们这些老部下,也把腰刀往桌边一靠,熟练地抓起白馍,两瓣掰了往嘴里塞。他们动了,其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人敢吃。

    眼前的面碗热气蒸腾,散发着羊肉的鲜香,看韩溯吃得香甜,宋家儿子扯了扯母亲的衣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哀求道:“娘,大郎饿了,大郎想吃馍馍。”

    那两桌青壮妇女,对这一满桌的细粮和肉食,也是只敢闻闻味儿,没人上手。胡天培涨红了脸,看着眼前碗里的羊肉片,吞咽着口水。

    林奴儿看出众人的异样,靠在韩溯耳边轻声提醒:“公子,他们都不吃呢。”

    韩溯从面碗里抬起头,扫了一眼众人神情,又看宋家两个孩子极力忍耐的模样,心里失笑,这帮穷鬼,到底多久没见到荤腥了,是怕本公子要他们付钱么。

    他拿起一个馍,撕开一半,夹了一大筷炒鸡蛋塞进馍里,递给宋家媳妇,道:“吃呀,愣着干嘛,本公子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让孩子们放开吃,不够就加菜。”

    又扭头对堂里众人喊道:“磨蹭什么!都他娘的给老子吃!都给我吃饱喽!本公子已经结过帐了,谁他娘的敢糟蹋粮食,老子揭了他狗曰的皮。”

    宋家媳妇两手颤抖着接过馒头,递给儿子,又舀了肉汤给女儿喝,眼泪已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程有田和郑汉元活仿佛饿死鬼托生,白馍整个的往嘴里捅,咽不下去,就用面汤往下顺。胡天培也没了读书人的样子,捧个面碗,边喝羊汤边哭,鼻涕泡都鼓出来了,他本来就丑,此刻那一对肿眼看着更肿了,要多难看有多那看。

    一时间,堂上众人稀里呼噜的吃喝声,和嚎啕呜咽的哭泣声,响成了一片。

    那车把式旁观了全程,也是一声感叹:“活菩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