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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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前路

    盂县在金、元二代为州治,称为盂州,洪武年间降为盂县,归属山西太原府治下。因原是州治,因此衙署占地较一般县城都大,后因战火波及,人口减少,原先的州府也被毁坏残损,就在原址上建了新县衙,建成至今也有二百年了。既是县衙,重建时规制不能逾矩,只按照普通小县规模,设有大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内宅、花园等等,同样的占地,屋舍规模缩小了,倒给这县衙留下个占地颇大的后花园,有三四亩大小。

    这后花园入口是个月亮门,门上黑底白字题一个小匾,写着“观竹园”。韩溯进了园子,观园中遍植松竹,另有假山池塘,别具幽情。要知山西苦寒,种竹不易,这一二百颗早园竹,也是李大人爱竹心切,特地嘱人从南方迁来,细细呵护的宝贝。

    园中没有旁人,只有张凝一个,坐在池塘边的小亭里向韩溯打着招呼。

    韩溯也挥手向她示意,又快步走去亭前,向张凝施礼,张凝起身一个万福,还了一礼。

    张凝也不坐下,只向韩溯丢来一物,道:“嘿,接着。”

    两人站得不远,韩溯接个满怀,一看竟是块饼,还温热着冒着香气。

    “那知县老头定是急坏了,也不招待你吃午饭,这是从本姑娘的午饭里省下的,快吃了它。”张凝看韩溯接了饼,向韩溯莞尔一笑,定定地看着韩溯,两手背在身后。不知做些什么。

    韩溯哪是会亏待自己的主,堂上开会,他可一刻没闲,一直在喝茶吃点心,什么麻片、养胃糕、太谷饼吃了整整一盘,早饱了六七分。不过美人赐饼,更添食色,也就却之不恭,欣然啃了。

    韩溯嚼着饼,张凝又道:“我让仆人们都退下了,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我,那老头许了你多少银子?”

    这一问差点没把韩溯噎死,咳了半天,涨得面红耳赤,道:“姑娘神机妙算,如女中诸葛,天下间果真无事可瞒过姑娘。回姑娘的话,县尊大人许了八百两银子的好处,让我来做说客。”

    张凝看这对面的俊公子,让她呛成个大马猴样,也是扑哧一乐,嗔道:“就你会说,没个正经。你打算怎么说服我?”

    韩溯也不敢再吃,怕又被这能窥察人心的小姑娘噎到,低头佯作委屈道:“姑娘勿怪,我也是没钱赔你那一车行李,才想捞点好处,并不敢真来做那中介。”

    张凝这姑娘端的是古灵精怪,凑前两步,歪着头从下往上直视韩溯的眼睛,道:“哦?你收了钱,却不替他们做事吗?”

    韩溯尴尬笑道:“姑娘您心知肚明,何必捉弄在下呢。”

    张凝看韩溯后退,鼻头一皱,哼了一声,道:“你这人不老实,尽耍些小聪明。罢了,本姑娘有话问你,你如实答了,就当是你赔我了。”

    韩溯不解,却也不敢反驳什么,恭敬一礼,道:“姑娘请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凝得了韩溯回话,却转身回了亭内,韩溯赶紧跟上前去。只见张凝去石凳上坐下,从袖里掏出一小吊铜钱来,大约有三十多枚,又把红绳解了,将铜钱都撒在石桌上。

    张凝头也不抬,只专心摆弄那些铜钱,一双玉手,十指如葱,动作干净利落,把那些钱分出一十六枚,摆成一个弯弯扭扭的图案,又问韩溯道:“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生辰八字?张姑娘这是在干嘛?是要给我算命吗?难道说……她的道行竟如此之深,已经能看破天机,察觉到我并非此世之人了么。眼前这个古怪的大美人,一言一行总是出人意料,让韩溯十分捉摸不透。虽然张凝一向好说话,不似有加害他人之心,可我毕竟是穿越而来,这一事实太过惊世骇俗,吃不准她是否会对自己不利,韩溯想到此处,不禁犹豫起来。

    韩溯这一犹豫,亭中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张凝久久听不到回应,也没有催问,只是耳根到两腮之畔,都莫名红了起来,这一红势不可止,一发不可收拾,直红到脖子根去了。

    张凝此时也是心乱如麻,羞不可抑,心里暗骂自己:“你这不知耻的小妮子,冒冒失失问了出口,现在人家公子不回你了,看你如何下得了台。”

    韩溯也察觉到她神情异样,不由更加起疑。不过看张凝脸红羞赧的模样,再结合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判断,这丫头八成是怀了春。想到此处,韩溯清咳一声,将自己此世的生辰八字如实报了。

    “戊申、甲子、丁亥…咦?嘶……唔,不是你么……”韩溯看张凝又取了十六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在之前的图案上卜算起了什么,只是好像进展颇为不顺,似是遇到了什么滞碍一般,算到自己生辰月份就停下了,手里代表日期的铜钱都没往桌上摆,撅着嘴,一脸懊恼的样子。

    韩溯不禁有些紧张,难道是自己命里有什么劫难不成?今天是五月十四,他来大明的第三天,就这三天,自己已经杀了五人,数次命悬一线了,可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张凝发一会愣,突然赌气一般,把桌上的铜钱一个个都往池塘里丢去,这一汪池水何其无辜,美人一蹙,这水也跟着皱了。

    待丢完了钱,张凝把红绳往自己腕上一系,又恢复了那天真自信的神态,对韩溯道:“好了,这下我们就两清了,那一车贡品你不用赔,我也答应不找那知县老头的麻烦。不过,那老头贿赂你的八百两银子,你可别想独吞,里面得有我的一半儿,替我散给方山谷逃出来的百姓吧。”

    韩溯看张凝话中似有逐客之意,心想自己既然已完成知县嘱托,也无需多留,顺着她的话,这就告辞了罢。可话到嘴边,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自己方才的算命结果,硬着头皮回道:“姑娘菩萨心肠,更兼侠肝义胆,韩某佩服……呃,却不知姑娘方才用在下的生辰八字,所卜何事?”

    张凝闻言轻轻一叹,撅着嘴只看着自己脚尖,道:“方才所卜,乃是我自家之事,与韩公子无关,公子不必介怀。”

    韩溯又追问道:“呃,其实韩某对自身命运,很有几分迷茫,姑娘您大仁大义,恳请指引在下一二。姑娘若肯解韩某心中之惑,韩某也愿拿出自己那四百两银子,分给受难的村民。”

    “哦?你也不爱钱吗?好吧,答应你了,公子你想算什么?”

    韩溯清了清嗓,沉声道:“寿元。”

    韩溯之所以先问寿命,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因为万一自己寿命所剩无几,也就不用考虑什么乱世自保,拯救苍生了,干脆大吃大喝,把手里银子挥霍光了,回家躺着等死便是。

    张凝一听“寿元”二字,一时都愣住了,转脸又拍手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才肯停下。

    “你当自己是皇帝老儿么,哪有人问寿命的,亏你还是读书人,天机不可泄露懂不懂。”

    张凝笑得太厉害,说话都一句不搭一句的,把韩溯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那,前程可以问吗?”

    “咳咳,前程可以,这个容易,稍等一下。”张凝抚着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帮自己捋着气息,要韩溯稍稍等她一下。

    张凝喘匀了气,绕着韩溯走了一圈,仔细打量了韩溯一周,又抬头看着韩溯的脸,看了一阵,又把视线继续抬高,目光仿佛穿过韩溯的头顶,直至无穷远处,然后就自言自语道:“咦,奇了怪了,之前我怎么没察觉到……明明这么明显……难道是我卜错了?”

    后来韩溯才知道,张凝并不是双眼放空,而是在施展道家的望气之术,不过眼下的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呆呆望着天空的小姑娘,有点萌过头了。

    韩溯看她还似在梦游,便提醒道:“咳,咳,姑娘可看出什么结果吗?”

    张凝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啊!有点走神了,不好意思……不过这也怪不得本姑娘,是公子你的前途太奇怪了。”

    “此话怎讲?还请姑娘明示”韩溯这下被这丫头把好奇心吊起来了,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嗯,那本姑娘就直说了。观公子之气,再合公子之相,得出的卦象上说,公子的前途‘是官,又不是官;’‘是民,又不是民;’‘是贼,又不是贼;’‘是文也非文,武也非武。’就这么四句话,你说奇不奇怪。”

    张凝此言一出,韩溯心内顿时没来由地涌起巨大的波澜,不过他尽量克制住了,不让自己表露出来。他对这占卜出的卦象,倒是隐隐有些体会,而且越琢磨越出味道,绝对是没有卜错,只是古人思维盲区所在,理解不了而已。

    韩溯退后一步,向张凝深深一礼,道:“多谢姑娘释疑解惑,在下心中已明白了许多。不知姑娘能否再帮韩某算最后一卦,问一下今后去处。”

    张凝不可置信的看着韩溯,道:“这四句卦辞你也能懂么?好吧好吧,反正是你的事。”说着就莲步轻移,走出亭子去了,直走到竹园中间,背身对着韩溯,又道:“公子要问去处是吗?那这可是最后一卦了噢……看!”

    一声“看”字出口,只见张凝皓腕一扬,从袖中又抖出一小吊铜钱,在空中就散了绳,兵兵帮帮滚落一地。

    张凝一眼扫去,莞尔道:“公子的去处倒是简单明了,卦上就两个字。”

    “哪两个字?”

    张凝回首展颜一笑:“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