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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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站在街上辨了辨方向,韩溯慢慢悠悠往城南踱去。

    按父亲书信所示,是找一户盂县城南姓林的人家催收。林家去年春上借了他们韩家五两银子,当时约定了一分的利钱,今年清明已过,也不见林家有什么还钱的表示,待到农历五月,韩父再也按捺不住,过了端午节,见儿子功课不忙,就催着韩溯跑一趟,瞧瞧动静。

    韩溯按信上地址,很快找到林家所在街巷。盂县县城不大,城周不过几里,县衙又在居中位置,因此按图索骥一路行去,片刻即到。

    站在巷口,向来往的路人问清了林家的门牌所在,上前一看,大门没锁,家里显是有人在的,韩溯拈起门环,不轻不重叩了几下,便站住不动静静等待。

    几息的功夫,门内一阵响动,开了一条缝,内中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可是来找我家相公的?他不在。”

    韩溯退后一步,拱手一礼,道:“我是自寿阳县来,家父拖我将此信交予你家相公。”说罢从信札里抽出一张信纸,递了上去。“不知你家相公去了哪里,何时返家,也好和他对面商议。”

    那妇人没有接那信纸,道:“我不认字。我家阿大去耍钱了,我也不知具体在哪,更不知何时能回。”

    韩溯不死心,问:“大概哪边方向,我自去寻他。”

    那妇人答道:“往东去了,出巷口往东。”

    韩溯谢过,往东去寻那林阿大。这林家老大三十多岁,是个奸谗猾坏的懒汉,整日里游手好闲,喝酒赌博,还尤其好赌。林家上几辈也是殷实之家,与寿阳韩家很有些交情,到了林阿大这一辈手里,坐吃山空,兼之赌性坚强,田地早已是典当干净了,只留个祖宅,靠着妻子尤氏每人替人浆洗缝补,赚点辛苦钱维持生计。

    都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娇妻,林阿大自己不学无术,偏偏取了个好媳妇。林家媳妇尤氏,长得年轻俊俏不说,还十分贤良淑德,平日里对林阿大是千依百顺,从来不敢违逆。只是尤氏没生出儿子,只诞下一女,取个乳名叫做奴儿,如今已经十三四岁了,和母亲一起操持家务,做点女工挣钱。

    韩溯一走,尤氏掩上了门,眼圈就红了,低声啜泣起来。尤氏知道这是要债的债主上了门,家里早已是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有银钱,尤氏心中愁苦,回房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林奴儿见母亲伤心,放下手里的针线,过来依偎着尤氏,关切的道:“娘,您怎么了,那人说了什么,叫娘这般伤心。”尤氏抬手紧搂住奴儿,仰面道:“唉……都是娘没有用,没把这个家操持好,刚才这是债主上门来寻你爹爹了,不知你爹爹欠了人家多少文钱,我们若是没有钱还,可怎么办啊……”

    韩溯生前有个市场调研的好习惯,每次逛街,不论是不是自己采买之物,都喜欢东瞧瞧西看看,把各家各货,都拿来比较参考,在心里评头论足一番。这会儿在盂县街头上逛着,也是兴趣盎然,东瞅瞅西看看的,好不快活,短短时间,竟把这盂县的物价弄了个心中有数。

    要说这林家阿大赌钱的地方,也不难找,只是尤氏一个妇道人家,从没去过这类地方,自然是说不清楚的。这却难不倒韩溯,给那路边卖蒲鞋的老汉赏了几个铜板,老汉便把这一带的道路走向、地标位置,乃至风土人情、乡野诡事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头头是道。

    申时初刻,韩溯找到了这家位于盂县东南,坐落在两家典当行之间的“如意宝局”。稍一打听,守门的便告诉韩溯,林阿大是常来这儿赌钱的,今日午后便来了,现在还没出来呢。

    这家“如意宝局”,却不是做的珠宝生意,而是取“押宝”之意,是一家有官面背景的正经赌坊。盂县上至豪绅公子,下到贩夫走卒,有钱的有闲的,都爱上这里玩玩。若是手气好,赢了,不远就有酒食店舍、青楼妓院以供消费;若是不幸输了,左右还有钱庄票号、典当质库来做周转,真可谓“销金窟”也。

    韩溯进了这间宝局,却不感觉里面喧闹,只看这赌坊内里颇为宽阔,六根大柱分作两排撑起房梁,屋顶离地约莫有八米来高。一楼大厅供散客娱乐,左右各有楼梯上楼,想必二楼该是包厢,供有身份之人消遣。

    甫一进去,便有那巡风之人,满面春风迎了上来,直夸韩溯富贵吉祥,说着些打油的俏皮话,引着韩溯来在了柜台。韩溯入乡随俗,把佩剑存了,表明了身份来意,掌柜的一努嘴,道:“喏,那边那个就是,第二根柱子下那一圈人,蹲着的那个癞货就是林老大。”

    韩溯笑着回到:“多谢掌柜指点,本公子今日也得闲,先在您这儿押宝玩玩。”掌柜闻言笑得眼眯成一条缝,缝里精光闪烁,道:“那敢情好,三儿,好生伺候着这位韩大爷,招呼不周,松了你的皮。”

    原来刚刚迎门的那个巡风伙计名叫“三儿”,真是简单好记。三儿躬着身子,领着韩溯看了个新鲜,什么斗鸡坑、鹌鹑圈、投壶、牌九、掷骰斗牌不一而足。这一世的韩溯原本正直乖巧,除了读书习字,练练五禽戏强身健体,并无什么不良嗜好,更从没去过赌坊宝局,而前世的韩溯则是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浸泡了多年,什么稀奇没有见过,对古人这些玩意儿只觉得好奇,倒没有惊讶之感。

    韩溯赏了那三儿几十文钱,支走了他。又在龙虎斗(一种掷骰子比大小单双的赌法)那一桌一连押了几把,很快输了一二百文,觉得索然无味,便走开去看林阿大那一圈人玩的什么。

    走近了一看,原来这一伙人围着的是个蟋蟀盆,却不是在斗蟋蟀,而是在斗蝈蝈。这蟋蟀又叫蛐蛐儿、促织、将军虫,通体黑褐色,雌虫称作三尾,用来繁殖,雄虫喜欢彼此争斗撕咬,作为斗虫。一般斗蟋蟀都在秋天,此时还未夏至,蟋蟀还未长成,没法赌斗,早蝈蝈却成熟了,正好代替,这庄家便捉了些早蝈蝈,挑个头大成色好的出来,让这伙人下注赌斗,抽些“乞头”钱。

    “哈哈,林老大,你又输了,拿钱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对林阿大狞笑道,那林老大穿一个灰布褡护,身材干瘦,此时赌的上劲,关键时刻又输一场,涨的满面通红,不情不愿的掏了二十文钱出来,说:“都在这儿了,多的没有,今日又输光了。”

    那胖男子一把抓过林老大手里的钱,又冷嘲热讽了一番,只看林阿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要发作,韩溯上前一拍林阿大的肩膀,道:“我这里有本钱,可要借些去,赌博不扳本,祖宗都不肯啊。”

    林阿大闻言扭头,看韩溯是个面生的,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于是站起身来,仔细再看,只觉得对面这人俊朗不凡,一身青袍冠带,显然是有功名在身的仕宦子弟,说话不禁陪着小心:“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小的长在这里耍钱,输赢也是常有之事,不知公子刚才所言是何意。”

    韩溯朗笑几声,道:“无他,你去年拆借我家的五两银子,现在也该还了,我看你此刻也没钱还我,要么干脆再借你一点,让你扳本,否则本公子岂不是白跑一趟。”说罢把信纸和借据展开,抖在林阿大和众人面前,眯眼瞧他的反应。

    “这……”林阿大一时语塞,想起是有这一档事,去年他去寿阳投过亲,给寿阳林家帮过工,那会儿拜见过韩父,凭着祖上挣来的脸面,拆借了五两银子,当时立了字据画了押,回来盂县没多久,喝酒赌钱,就花了个干干净净。

    周围几人看这林阿大输光了钱,现在又被债主逼上了门,都看起了热闹。俗话说,看出殡的不嫌病大,当时就有几个常和林老大一起耍钱的顽主,调侃起林老大来。“林老大,你就再借他五两,去那桌押大小,一局压下去,五两变十两,不就连本带利都给还上了吗?”

    “林老大,你怕什么,你都输了这么多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啊。”“林老大,你敢不敢去那边在赌一局,我要是你,遇上这么好说话的债主,我早就借了,你要不借,我还想借来押宝呢。”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林老大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是中了激将法,心动了。林老大咬咬牙:“那好,我就再借五两!公子可不要诓我。”

    韩溯有心捉弄林老大一番,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心想反正怀里的银子来的便宜,今日就是一分帐没收到,回去也能和家父交差。不妨玩玩,只做消遣。韩溯打怀里摸出银筒,往手上倒,一块、两块,很快便倒出四块碎银子,掂了掂大约是五两分量,展示给众人看了,却没给林老大,把手一收,道:“之前本公子已去过你家,也不怕你跑了,只是旧债没除,新债又举,你可有抵押之物?”

    这一句话有理有据,也是人之常情,借了人家这么多钱,总要有所抵押。可林老大心中清楚,家里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床?柜子?铁锅?这些旧家具哪里值得起人家五两银子,城里祖宅五间房,倒是能值十几二十两银子,可即使林老大嗜赌成性,也不敢打老宅的主意,一是输了宅子没地儿去住,就要风餐露宿了;二是他林家列祖列宗的排位还供在里面,林老大这种赌徒最信迷信,打死他也不敢动祖先的排位,这一时间却把他难住了。

    突然,林老大福至心灵,灵犀一闪,想起了什么,道:“我家有养有一女,今年十四岁,模样和她娘一样俊,若公子不嫌弃,我……我把女儿抵押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