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医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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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出征前夜(三)

    公元一九四年,诸葛均与兄诸葛亮随长兄诸葛瑾投奔叔父诸葛玄。

    四月的天细雨连绵,低垂的柳树弯了腰,如同一个个恭候多时的婢女。毛茸茸的小蓟像紫色的串珠一样挂在草从中,雨水洗涤后的三叶草上花瓣像泡沫似的闪着白光。道路在林间穿行,随处可以听见朝气的鸟鸣声,马匹闻到潮湿的气味打着响鼻,马车在快活地奔跑,赶车的只需轻松地拉住缰绳便可以。

    “嗒嗒,嗒嗒。”这是马蹄的声音。近了,更近了,朦朦胧胧的豫章城渐入眼帘。

    扬州,豫章郡,豫章城。

    一条贯穿豫章城南北的豫章水出现在马车的面前,阻挡了马夫的去路。马夫跳下车,转身接住从车内一个一个走下来的三个年轻人,待他们站稳后,又翻身上了马车。三个年轻人下了马车,告别马夫,走向不远处的船巷,询问船夫,登上小船。

    太阳渐渐从东方的水面跃起,雾还未散去,江面很宽,白茫茫的一片。远远望去,只见河的对岸隐隐灼灼,还不时地隐约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船桨悠闲地划出圈圈波纹,江水在无声地流淌,细长的水草,随着水流的推动,伏倒在一起,宛如一些被扔掉的绿色发丝散开在清澈的水中。水很清,能看到一些鱼儿在欢快地游玩,三个年轻人的目光不由地被四处的风景吸引住,原来忧郁的心情也跟着水的无忧无虑而畅快起来。

    这时,东面江水上的天边儿,只剩一片白光,还有一抹淡红试图悄悄地躲进那片白光里。雾,开始散去,附近的山顶已经开始露出头来,时不时地有几只五色斑斓的大鸟从那几顶山中飞出来。

    船夫的船桨朝着豫章江的对岸划去,三个年轻人忍不住地远眺起来。只见江的东面有一座长长的水上亭,亭子被绿柳环绕,犹如被众多婢女环绕的害羞小姐,不远处还飘浮几叶悠然的舟,好不惬意!江的西面是翠绿的群山,从山中有迂回曲折向西去的白色带子,那是流入长江的一条河。

    风轻轻地吹来,雾,终是散了。抬起头,阳光颇为柔和,像烛光下为子女缝衣的慈母。天很蓝,衬得云的洁白。云,仿佛遵奉太阳的指挥,又悄然地接受江面微风的感应,堆堆片片,开始动起来,刚刚移动,就沿着山谷飘去,犹如草原上飞驰的骏马,生生不息。

    万物像是在瞬间觉醒般,豫章江的美景让这三个年轻人痴迷不已。

    船夫“嘿嘿”道:“三位公子好相貌,见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这豫章?”

    三个人中最年长的回过神,老实地回答:“确实未曾来过。”

    “来这好地方,便要去看看这‘豫章七景’罢。”船夫热情地介绍。

    “何谓七景?”三个人中最年幼的人问。

    船夫笑着道:“一为章江晓渡,二为龙沙夕照,三为南浦飞云,四为徐亭烟柳,五为东湖夜月,六为西山积翠,七为洪崖丹井。顾名思义,这七景分别对应着豫章的水,豫章的畔,豫章畔的沙,徐名士的亭,豫章的夜,豫章的山还有那洪崖洞。”

    最年幼的孩子听罢嘴巴捂住笑了起来,开口评价道:“船伯伯,原来这江边也是美景之一呀。”

    “怎么,刚才是你看得最投入,难道这还不美么?”船夫理直气壮地反问。

    年长的公子细细地欣赏四周的江水后,应声道:“美,确实美。”

    “是罢,美罢?”船夫颇为自豪,“来这儿的人呀,大多都冲着这七景来的。这豫章水呀,养了俺五十年啦,俺看得多啦,怎么会不觉得美!”

    三个人中那个最文静的少年开口,好奇道:“这章江的风景真好看,可是刚才听到伯伯您说‘徐才子的亭’也是七景之一,这便奇了,自古以来自然最为美,而一座亭子,为何也成了七景之一?亭子很漂亮么?”

    船夫笑道:“话也不能这样说,不过那亭子是特意为徐名士建的。”说到这儿,最年长的公子低叹一声,最年幼的孩子问:“大哥,徐名士是谁?”

    那个最年长的公子双眼迷蒙道:“徐名士便是徐稺,徐孺子,世人称‘南州高士’、‘布衣学者’,崇尚‘恭俭义让,淡泊明志’,不愿为官而乐于助人,所谓的‘人杰地灵之典范’亦不过如此罢!”

    船夫饶有兴趣道:“看来公子对徐名士很敬佩哪,虽然老朽没见过他的面,但是却记得他的一句话,和树有关的,叫甚么来着——”

    “大树将颠,一绳所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最年长的公子喃喃地接口。

    船夫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便是这个,瞧俺这记性。”

    最年长的公子不由地低声道:“大树将颠,一绳所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难道这树早已倒塌,只得是重新栽植么?”

    “兄长何以见得。”最文静的少年忽然说,“大树将颠,此非一日可乘,若聚众顶力为之,则树复得青。”

    年幼的孩子左右看了看,只见公子的脸上尽是错愕,而少年的脸上则是赧然。他想了想,决定不插嘴,因为他听不懂。

    两人正当尴尬之际,船夫打破了沉默,一声“到了”,小船便划过江的对面,停在一条船巷。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船,船夫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末了,三个年轻人依依向他挥手作别,船夫有些惊讶,一张笑脸绽展开来,他一边划船,一边忍不住唱道:

    “新来的客人哟客人,

    看看秀丽的豫章城。

    清晨景色哟是章江晓渡,

    江畔沙滩哟是龙沙夕照,

    沙浦起飞哟是南浦飞云。

    欣赏的客人哟客人,

    看看美丽的豫章城。

    徐亭烟柳,是为徐孺子,

    江南的水哟是东湖夜月,

    小庐山的名是西山积翠,

    音律发源地是洪崖丹井。

    现在的官府哟官府,

    看看他们就会打仗,

    幸好有人还记得要保护。

    西河呀西河,又名豫章江,

    这里的江水哟流淌多少年,

    这里的江水哟养育多少人,

    俺们哟,真愿意长驻此生。

    新来的客人哟客人,

    快来看看罢,豫章城!”

    船夫的背影慢慢地淡去,江面上只留下一抹小黑影。三个人在船夫渐远的歌声下,坐在车上,在马夫毫不张扬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缓缓地向城里驾去。

    城里的气氛很是奇特:虽如曾经的家乡一般热闹,然而总有那么几支巡逻队伍在城里游梭,尽管人们的脸上挂着笑容,但是谁也不敢随意在他们面前笑闹。马夫是个心细的中年人,挑尽人少的地方绕路走,然而在他们去往目的地的中途,还是被一支小队注意到。小队的领头人不动声色,看到马车停在了豫章太守府门前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豫章太守府的门前左右各站一名看守的衙役。两个衙役一身公服,身材修长,面目清朗,一脸正气,细看之下竟是个双胞胎。左边的衙役神色冷酷,一看就是凶狠手辣的人物,右边的衙役脸上有一颗泪痣,看上去颇为妖娆。

    “干甚么的?府门前不得停驻!” 左边的衙役皱眉上前,说话毫不客气。

    马夫不住地诺诺点头,立即飞身跳下,候在一旁,满脸讨好地堆笑。

    少顷,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遮帐,一个年轻公子的脸庞露了出来,他朝两位衙役笑了笑,然后在马夫的牵扶下,下了马车。公子束冠,身着白袍锦衣,浓眉秀眼,肤色微白,年方及冠,文质彬彬,看上去儒雅非常。他朝那衙役温和道:“有劳这位大哥,这是豫章太守的信,学生是豫章太守的亲戚。”

    那衙役狐疑地接过信,打开一看,半片过后,他的神色微变,变得卑躬起来:“哎呀,原来是诸葛家的公子啊,您先等着,小人立即禀报太守。”说罢,打了一个眼色给另一个同伴,小跑进府。

    另一个衙役心中有数,快步上前,谄笑道:“是三位公子罢?可总算把公子们给等来了。这几天真是赶巧了,听说袁州牧也快要来,说是来巡察,太守正忙着布置呢,这下哥几个可得有福了!”

    公子听闻皱了皱眉头,那个人敏感地查觉,慌忙补充道:“哎哟,瞧这话说的,小人比不上公子的雅量,尽说些没的,还请公子千万别见怪。”

    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放心,大哥不会见怪的。”一个少年从车内探出了头,继而跳下马车。少年身材高挑,浓眉大眼,一袭白色绸衣,看上去英气非凡,乍眼望去已过弱冠之龄,然而少年长鬓,表示他还未行弱冠之礼。

    “这不是子瑜么?你们可算到了!”这时,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来。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府前出现一名中年人,他被一群人拥在最前面。中年人相貌堂堂,体格高大,剑眉慈目,此时一脸激动神色看着公子与少年——竟是豫章太守诸葛玄亲临,衙役连忙行礼。少年只觉得耳边刮起一阵小旋风,下一刻欢快的声音响起来:“叔父!”少年定睛一看,看见叔父的怀里多了一个孩童,不由地苦笑:那不是他的弟弟么。

    “哎呀,阿均还是那么皮。”诸葛玄差点被撞倒,接住他瘦小的身体,把他抱起来打量,笑呵呵道:“长了不少,比以前重啦。”那孩童垂髫,不过十来岁的年龄,身穿白绸衣,衬托奶白肤色,他的个头儿不高,一双大眼明亮亮的,此时正向把他抱在怀里的叔父撒娇。

    此三人赫然是诸葛氏三兄弟:大哥诸葛谨,字子瑜,二弟诸葛亮,小弟诸葛均。

    诸葛谨瞪了诸葛均一眼,诸葛均毫无察觉,依然在叔父的怀中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不由地看了另一个弟弟,诸葛亮心中有数,看了一眼大哥,慢慢走到大哥身边,二人同时对诸葛玄行长辈之礼。这时,诸葛玄还在一个劲儿地说着“自家人别客气”之类的话,诸葛均却不由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挣扎地离开诸葛玄的怀抱,最后同哥哥们一起规规矩矩地行长辈之礼。

    诸葛谨满意至极,诸葛玄亦是笑眯眯的,他轻轻地拍了拍诸葛谨地肩膀,亲切道:“别呆在外头,快进去说。”回过头,他对着两名看守衙役面无表情道:“你们在这好好守着,这几日袁州牧要来,还有其他官员,仔细些,别轻慢了他们,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是!是!”两位衙役诺诺地回应,退守府门。一旁的马夫认为自己的任务已达成,正准备牵着他的马车悄悄地离开时,被诸葛均招摇的挥手告别吓了一跳,诸葛谨轻拍了一下诸葛均的头,诸葛均朝他做了个鬼脸,马夫一脸受宠若惊地离开。

    诸葛三兄弟算是长了见识,他们跟随诸葛玄一同进了府后,诸葛玄身后的随从自动分为两派,一派领着诸葛亮与诸葛均,一派原地不动。诸葛均抓紧诸葛亮的手,诸葛亮紧握诸葛均的手,并看向诸葛谨,诸葛谨正要开口说些甚么,诸葛玄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挥手道:“不要紧,先让他们去拜见你叔母,你先随叔来。”

    看着两位弟弟离开的背影,诸葛谨跟随诸葛玄来到一间别处,由随从开了门,并候在门两边,二人进了屋,诸葛玄对屋内的婢女发话:“你们在外面等候。”婢女行礼后退下,并关上了门。

    虽是关了门,但屋内的光线仍是充足。诸葛谨站在门前环顾四周,他的正前方是一扇窗户,阳光直射进来到卧榻,卧榻与窗户之间隔着一道立式屏风,屏风上绘的是栩栩如生的美人摇扇,卧榻不远处旁边有一方桌几,茶具就摆放在那里。

    诸葛玄跪坐在桌几的一头,沏了一壶茶,招呼道:“子瑜,还不快过来。”

    诸葛谨顿了顿,行礼道:“是的,叔父。”说罢,快步上前,跪坐在他的另一头。

    “品品。”诸葛玄递过一杯茶。

    诸葛谨接过茶,细细地饮了一口后,惊讶道:“这是闻林茶?”

    诸葛玄眯眼笑道:“如何?”

    诸葛谨赞道:“味醇、色秀、香馨——果然好茶!”复饮几口。

    屋内沉默了下来,诸葛谨无声地饮茶,诸葛玄忽然起身,走到窗户前,背对着他,半晌,才淡淡道:“子瑜已经行过及冠礼了罢?”

    诸葛谨闻言放下茶盅,“嗯”了一声:“是的,叔父,来之前便行了礼。”

    诸葛玄叹了一口气,动情道:“这一晃二十年便已过去啦,过得真快!回想起你父亲,仿佛就在眼前,——怎么人就那么去了呢。”

    诸葛谨听罢有些揪心,低着头道:“父亲走时很安详,只是遗憾没有见到叔父大人您。他一直夸您是一个善解人意之人,临前托付您能照顾·····”

    “这是甚么话。”诸葛玄回头,立即心疼道:“你与叔可是亲家,休提‘照顾’二字,这本属应该,别尽说些见外的话才是——回头见见你继母,你把她先带来,又独自带两个弟弟再过来,她一直担心得紧呢,这会子亮儿他们便已见到了罢。”

    “您说的是,叔父。”诸葛谨神色柔和道:“虽然子瑜和其弟三人早年丧母,可是继母大人却一直待子瑜与兄弟视如已出——子瑜也十分挂念她呢。”

    “好,好,好,过一会你们好好聚聚罢!”诸葛玄笑出声来,诸葛谨难为情地端起茶盅装作饮茶,诸葛玄看罢又是一顿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子瑜已经不小啦,叔父可是你最亲的人,决计不会糊弄于你,你也该是时候出仕啦,要不要叔父在袁公面前为你谋个职?”一番感慨后,诸葛玄轻声地问,“……对了,上次说的话考虑如何了?袁公可是一个有地位之人,在他帐下做事也好有个照应。”

    诸葛谨放下茶盅,有些不安道:“……子瑜少不更事,才学浅薄,恐怕担任不起,况且袁公不识子瑜,子瑜亦没机会识袁公,在他帐下做事又从何说起?叔父虽已就任太守,然而初任诸事烦多,子瑜不敢劳烦叔父。”

    “这么说,子瑜是想先见一见袁公?”诸葛玄直视诸葛谨。

    诸葛谨不敢抬头,讷讷地道:“听说不久袁公会来……”

    “你都听说了?”诸葛玄“咦”了一声。

    诸葛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听府门前的衙役大哥提过。”

    诸葛玄呆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三天前袁公便说要设宴,明晚他会亲临,你们来得倒也是时候……罢了,罢了,到时你们三兄弟一同过去罢,权当长见识,不过得委屈你们躲在后面……”

    诸葛谨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听凭叔父的安排。”

    诸葛玄呼出一口气,道:“那这样便好罢,趁着宴会还未开始,先让人教教你礼仪好罢。”

    “是的,有劳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