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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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尘光

    天光大亮。

    由于起雾的缘故,空气中的水汽加重,使得今日比起昨日显得更加阴冷。大多数游手好闲的懒散汉子以及衣食无忧的商贾子弟不约而同的紧了紧被子,又沉沉的陷入温柔梦乡当中。

    苏烟起了个大早,在院子中重复昨日清晨以指洗面的法子。

    随着苏烟一遍遍不疾不徐的轻柔动作,廋弱的身体深处,不知名的某些窍穴开始慢慢滋生出点点细微暖流跟着少年富有节奏的一呼一吸之间缓缓涌出,最终逐渐汇聚在一起,在少年体内化作了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流,涌入四肢百骸之间。

    感到身体已经暖洋洋一片,苏烟这才停手。

    每日早起整理药材,然后送往药铺以赚取生活根本,如此反复无数个日夜的苏烟头一遭感到有些怅然,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没有做。

    微微低着头思索片刻,苏烟想起了某个总是在自己面前吹嘘身手的家伙。

    壑着眉跟着记忆里的那家伙做了几个难看的姿势,苏烟便又安心下来,无他,不求能像那家伙吹嘘那样一拳打死牛,但强身健体总是好的。

    毕竟之后的日子还很长,总要找些事情来做,才不至于凭白无故的辜负了大好时光。

    随着时间推移,晨雾逐渐散去。

    苏烟没有想到那个家伙轻轻松松就能摆出来的几个动作竟如此古怪,明明看上去简单至极,做起来才晓得其间有多大难处,腰,腿,胸,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竟都需要发力。自己只刚刚做了开头几个,额头便已经渗出了细微汗珠。

    不肯服输的倔犟少年没有停下,仍继续做下去。

    随着这几个生疏僵硬的古怪动作,少年体内,平常那股本应该缓缓散去的细微暖流似受到牵扯一般,竟轻微抬起了“头”。

    像一尾深藏于一潭死水之中忽然探头探脑的金色鲤鱼。

    只是这种感觉刹那便消失无踪。

    坚持做完一套动作的苏烟只是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细细探查感觉,身体里的那股细微暖流便如同昨日一般似点点烟花消散于夜空中。

    有些不安的苏烟没有仔细去想,略微休息一会后,转身进屋。

    顺手把昨天放在枕头下的木匣子藏入衣柜里,匣里的东西本是苏烟准备送与孙老头的谢礼,只是孙老头似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人除开带了几个得意徒弟,便就这样孑然一身的去了那座京城。

    对于孙老头这般近乎不近人情的举动,草鞋少年心里没有丝毫难堪不满,只是想着若是日后有时间又不再为生计奔波,便去那座城里看一看,再把东西亲手送到老人手里。这就是他苏烟目前最大的念头了,至于更多的,那叫野心,想都不敢想。

    苏烟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换上了那双很少穿的干净鞋子,再从墙角的那坛漆黑老瓮里为数不多的积蓄中取出一些钱财,仔细想了想,确认再没有遗忘什么后,苏烟锁好门窗,朝着城东的那座天下闻名地佛门圣地跑去。

    清晨的阳光这时终于也撕开浓重的雾气洒落下来。

    一生孤苦依的贫寒少年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一头撞进了刚刚卷起的春风当中,一时间,竟也有了翩翩少年郎应有的模样。

    凉州城很大,算是少有的雄关巨城之一。

    除了城中那座穷极土木之力明显有俞矩之嫌的刺史府衙外,更有一座天下闻名香火络绎不绝的烂柯寺落座于城东的青山山顶。

    关于这座被誉为天下释教两圣地之一的烂柯寺的来历,凉州等地众说纷纭,其中最为著名的说法便是:五百年前,先秦王朝还未曾建立,整个凉州大沽州等地皆是虎狼横行的蛮夷之地。

    一名心怀苍生的白衣僧人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此教化百姓,最终于青山山顶证得金身果位,而烂柯寺,正是这位悲天悯人的菩萨在越过那道天门前所留下的释教一脉。

    大多数对于烂柯寺诚心敬重的凉州人氏对于这个说法则是嗤之以鼻,真正让这帮彪悍众人心怀敬意的是百年前的那场瘟疫。

    那场古怪瘟疫让整个先秦王朝上下都曾束手无计,一时间整个凉州生灵涂炭,处处可见枯骨黄纸。

    一名来自烂柯寺的老僧日夜不眠查遍古籍更是以身试药这才找到根治之法,只是当时民怨沸腾无数心如死灰的百姓哪里肯信?

    那僧人便站在城墙上,望着这方人间炼狱,一刀割下一块己身血肉丢在一群衣不蔽体的灾民当中,双手合十温和地说了一句话:菩萨血肉,食之长生。

    此后灾民络绎不绝,僧人便刀不停手直到老僧笑着栽倒摔在泥泞当中,一名躲在墙后的小沙弥才哭着说出真相。

    事后,一封太安城八百里加急更是直接证明了烂柯寺在佛门当中的超然地位。

    今日是烂柯寺每月一次的例行禅会,更是月香“头香”争夺之日。

    换了布鞋一路小跑而来的苏烟路上时不时遇到熟识之人,大多数都不曾停下,只是微笑着远远点头示意下随即埋头赶路。

    直到临近青山山脚,那条暂时人流不算太多的登山驿道道口,一抹红色径直跃入少年眼帘。

    苏烟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随即抬头朝着她走去。

    韩稚圭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登山驿道青石台阶上,并没有昨日茶楼里随行的贴身婢女,身旁的台阶上只放有小小一方红色包袱。

    红衣少女似乎很早就来这儿了。

    眉间一缕秀发被晨雾弄湿慵懒的趴在额头,朝阳初升下仍旧残留地冷冽雾气让少女只涂抹了淡淡腮红的双颊略显苍白,鼻尖以及耳垂一些细微的绒毛却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勾勒出一副如画般淡金色轮廓令人心满心欢喜。

    她一只手托住玉腮,一只手随意地拿着根山间青草上下轻点,眉头微微皱着,似有心事。

    苏烟很快便来到少女身前,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眼前望着远处天际线怔怔出神的红衣少女。

    好在并没有让苏烟为难片刻。

    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轻轻放下右手随后丢掉手中青草,伸手提起一旁的小包袱慢慢站起身来。

    瞥了一眼眼前换下草鞋焕然一新的贫寒少年,随手把手中包袱朝着苏烟怀中丢去,韩稚圭轻笑一声:

    “若不是知根知底,倒真以为巷弄里讨吃食的泥腿子是那大户人家派来争夺头香的俊俏家丁之一了。”

    早就习惯了眼前少女冷嘲热讽的苏烟没有生气,轻声道:“毕竟是烂柯寺方丈大师主持的例行禅会,总要不一样些。”

    见苏烟提及禅会,韩稚圭一下子失了兴趣,冷声丢下一句跟上,便转头朝着山上走去。

    苏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着手中沉甸甸包袱静静地跟在红衣少女身后。

    青山虽然有山之名却并不如何高耸入云,只是极为陡峭宽大,像是很久之前被天上剑仙一剑斩去了山体上半部分,只留下了如今的半截山根。

    由于山势陡峭,登山驿道修健的曲曲折折环山而上,苏烟与韩稚圭两人一路上时而路过幽静古林,时而跨过汩汩溪流。

    往常对于苏烟一肚子冷嘲热讽的红衣少女走在苏烟前面,一路上竟没有开口说上一句。

    身后不曾看见少女紧皱双眉的苏烟自然不会开口自讨没趣。

    随着时间推移,山里残留的雾气终于彻底散去,只有络绎不绝三两人群低声的青山开始嘈杂,林中无数凌晨里被露水打湿羽毛的鸟类活跃起来,各类轻快的叫声在整座青山中回荡。

    山林里,两人即将又跨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

    一尾青鱼突然跃出溪面,溅起大片水珠后落入溪水内消失无踪。

    韩稚圭突然轻声问道:“苏烟,为什么你每月都要来烂柯寺花钱上一柱香?”

    苏烟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有想到韩稚圭为何会突然发问,沉默了一会后柔声道:“那一年冬,娘亲病加重了,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已经卖的差不多,已经没钱去买药了。在门口劈材的时候听见路过的张倚娘亲说烂柯寺的菩萨们慈悲为怀,便趁着娘亲睡着了跑来寺中祈求。只是那时候实在是没钱上香了,便想着如今能弥补一二。”

    早已知道故事结尾的韩稚圭望着苏烟面色复杂,轻声道:“可烂柯寺的菩萨到最后也不曾显灵啊。”

    “但也不曾阻拦我啊。”

    有光透过枝叶间的点点缝隙洒在贫寒少年身上,拖出林间空地上苏烟斑驳陆离的影子。

    韩稚圭能想象到那副令人心碎的画面。

    森严危重的大雄宝殿当中,上方是鎏金宝鉴富丽堂皇的菩萨佛陀低眉不语,下方是一个偷偷摸摸溜进殿中的小小身影在一遍遍的磕头不断祈求,期望着自己娘亲的病能早日好转。

    只是一切皆是徒劳无功。

    韩稚圭忽然鬼使神差的的问了一句:“你不恨吗?”

    抬头看了一眼已经遥遥在望的烂柯寺寺院一眼,苏烟收回视线,摇头轻声道:“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听人说佛讲因果报应。可佛不也说过不以己罪殃及他人么?”

    说到这,这名从小都未曾让人添过麻烦更未曾麻烦过任何人的贫寒少年突然低头红着眼颤声说道:“可当时我真的没有一丁点办法了啊。”

    韩稚圭转过身子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苏烟。

    他就像天地间一面最为明亮的镜子,所有人都在他的面前自惭形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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