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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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食言之人

    琴姑站在大堂廊柱旁,厚厚脂粉下,一双凤眼徐徐扫过眼前的坊间众位贵客。

    眼前,大堂内已座无虚席,客人们三两成群,一人一几,一边坐喝甜酒,一边抬着醉眼遥看舞池内的女子轻歌曼舞……

    此时,琴姑的凤眼里染着丝丝担忧:“姑娘是匈奴人,如何见过此等阵势?一旦姑娘怯场,你就要顶上。”

    “我知道那石姑娘,她不会有事。”

    衣着整整齐齐的李木子一直看着不远处的竹帘,从竹帘后传出的乐曲正悠悠荡荡地绕过众位看客飘了过来。

    “哎……那石姑娘是个傻子,”琴姑小声叹气,“我费了无数功夫,她居然都学不会汉字!那礼仪更成问题,老是记不住要抬袖喝茶,要掩嘴而笑,要碎步而行,哎……”

    本来,琴姑有很多方法可让坊间的姑娘听话,可唯独对这石姑娘,她不敢使用那些方法。琴姑就怕她用了那些方法,那傻子会寻死,她的好买卖就亏大发了。

    李木子一本正经的眼微微一笑,他知道琴姑所说何事。

    正式入住霓裳坊后,琴姑请了儒者教石姑娘习汉字、礼仪、律条、音律等,她一门心思将石姑娘引向天子夫人之路,可石姑娘就是学着吃力。

    木朵,也就是如今的石姑娘,对姑姑道:汉字太难,书写更难,恐学不会;那礼仪也难,更记不住。

    儒者也向琴姑摇头:这姑娘是匈奴人,没有汉家的天分,没办法教授,请另寻高明。说毕,就躬身施礼而去。

    琴姑没办法,只有深深叹息,也不再勉强石姑娘学习。

    “那石姑娘是匈奴人,如何学得这变化莫测的汉字?还要抬手写字?”李木子颔首道,“但这姑娘乐音天分极高,非一般女子可比。”

    “天分高?”琴姑摇头,头上的金钗珠子在额前一片声地摇晃否认,“我看胆大倒是真的。她今夜奏的是一支草原曲子,胡琴为主、胡笳协之,她居然想让编钟和编磬起头!我一听,就吓了一跳,那钟磬乃天子和贵胄人家祭司之乐,是礼器!况且,这些礼器都是有规制的,只有列侯、王室之上的府邸才能演奏,如何进得我这低俗的坊间?她竟敢拿来编乐愉悦众宾客,这可怎行!不符礼制,还大大犯法!”

    琴姑停了一会儿,摇头疑惑道:“我都没听过钟磬之声,那石姑娘居然要用钟磬,她是何人?”又探究地看着李木子,“她是你引荐的,你就没问问她那艺名是何来路?石岩子,谁是食言人?”

    李木子沉默了。

    “看来,你也不知道。”琴姑很是可惜,继续摇头道,“这姑娘傻得出奇,明明是个美人坯子,却不走富贵路

    子……哎!可惜,可惜……”琴姑深深叹气。

    李木子却不被琴姑所左右,眼神很敬重地看着竹帘,接话道:“石姑娘不傻,她天分极高,做事也很执着,没有金石之音,她居然大雪天,日日跑西市铁匠坊,守在坊间,求匠人们打造器物乐器,终究还是打造了一套音节吊碗,将打击乐器与胡琴混音。”

    李木子顿顿,很佩服地说道:

    “我听过那整套音,根本不是我汉音能比拟的!我们一众琴师从未听过如此之音,你可见那音好听至极!那石姑娘还会编舞,编出的草原舞蹈也好看,我们一众乐师、歌舞伎,人人都喜欢石姑娘,也期待这舞曲能早日上演,坊间听过该曲的都说此曲肯定红遍长安城。”

    “我当然希望该支曲子能红火下去……”琴姑继续摇头,“但和那平阳公主府的歌女相比较,这姑娘就亏大了,如此身段,乐好,音也好,可惜……”

    “音好?”

    “你不知?这姑娘说话就是甜音,歌声更美!”琴姑眼中的叹息之色更浓,“我偷偷去听过。”

    “你听过?”

    “你就是木!”琴姑埋怨道,“她在郊外行乞,我专门去看了一回,真真那歌声美得不得了,难怪那两位公子要抢人……”

    李木子恍然:“难怪石姑娘在坊间谈琴说音,既不施粉也不描眉,还要戴面巾。外出,就是一身深衣男装打扮。也难怪,有人要她歌,她就是摇头不歌。”

    “守着一个美人身,却不要天子夫人命,可惜!可惜……”琴姑继续叹息。

    “虽然不能当夫人,可做了乐伎,她那些我们没听过的曲子定能让坊间红火,琴姑也是大赚了!”李木子冷冷道,接着又木然道:“这姑娘命真苦……”

    两人不再说话。

    很快台上就有人道:“本坊新编排了一首匈奴歌舞,请大家赏鉴。”

    台下有客人自傲地大声道:“匈奴歌舞有什么看的!不如我汉家歌舞美妙,看汉家的!”

    台上无人回答。

    等清脆入耳的打击乐脆脆音清亮亮地响几声后,秩序安静下来。

    大家奇了怪,怎胡人歌舞有如此悦耳爽心音质?然后一曲悠然飘荡的胡琴音绕梁而起,深沉呜咽的胡笳声迎面吹来,舞伎身着草原服装缓步上台,跟着乐声展袖转腰不紧不慢地舞了起来……

    听惯了汉家中规中矩的弦音,如今听着苍茫辽阔的胡音,满座虚无声息,满目的惊异和陶醉:仿佛跟着琴声来到广阔的草原,极目四望,一轮圆月当空,浩淼虚无之下,才知天地之广阔,个人之渺茫,家人之幸福……

    听的人是一人一音乐,观的

    人是一人一舞蹈,座上的人是一人一世界,不可言传。

    当夜,石姑娘一曲走红。

    管乐伎坊的官府老爷自石姑娘名满长安后来查看了一次。

    琴姑知道是宫中选美人,就说尽好话,才引着她出来拜见了老爷。

    老爷仔细打量石姑娘,脸上的细眼微微一眯,唇上胡须一动,就慢悠悠地问道:“石姑娘为何遮面?”

    “小女子有面疾……不宜见老爷……”石姑娘低眉细语,那语声可融化冰人的心。

    话一完,石姑娘挨着琴姑的手就狠狠地揪了琴姑腿脚一把,姑姑那“哎哟喂”差点叫出声。

    见石姑娘的眼狠狠地看着她,琴姑极不情愿地说了话,那话吞吞吐吐的:“这石姑娘面相……嗯……有些缺陷……嗯……一直不愿以残面见人,老爷勿怪。”

    话一完,琴姑频频施礼。

    乐府老爷摇头叹息作了罢,可想知道石姑娘故事的人却很多。

    坊间一位雅房客人求见坊间姑姑。

    琴姑边走边问是谁,可服侍婢女却回“不知道”。

    琴姑就开始骂小婢女:“平日里是怎么教的?不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知道客人是谁吗?你总是贪玩,不上心!仔细你那肉!”说着,她已上了搂,进了公子雅房。

    贵公子双眼瞟了瞟进屋的琴姑,傲气地问:“你就是坊间姑姑?”

    “是。”琴姑低眉施礼柔声回答,然后抬眼看着贵公子。

    面前榻上坐着的是位十三四岁的贵族公子。灯火摇曳下,只见公子一身鲜美大花蓝稠服,带着金冠,一脸傲气,旁有三、四名随从,均双手垂立躬身跪着。

    琴姑小心问:“公子不知有何吩咐?”

    见公子没有作答,她就大胆地问了一句:“敢问,公子大名?”

    跪在一旁的侍从呵斥道:“侯爷的姓名也是你想知道的?

    青年公子并没有生气,反而得意道:“本侯姓卫名伉。”

    琴姑吸吸气,频频还礼,“原来是卫大将军府侯爷,失礼!失礼!”

    “当然,父亲出击北地,捣毁右贤王王庭,大捷而归,如今已身为大将军,承蒙陛下恩赐,我等也被封侯,你乃坊间之人如何得知此等大事?本侯不会怪罪。”

    卫伉的眼本望着琴姑,可琴姑却觉得那双眼正得意洋洋地俯瞰着她。

    “小人恭喜侯爷!”琴姑媚声讨好道。

    卫伉很是傲气地问话:“我来听曲看舞已有两天了,至今日都没有石姑娘的乐声,是为何?”

    “侯爷不知,石姑娘隔三日才奏一乐,明日当有。”

    “有此事?卫怜,你可听清了?”

    旁一侍从慌忙叩首道:“小人没问清楚,请侯爷责罚。”

    “掌嘴十下!”卫伉冷冷道。

    如此年纪就心狠至此,此人记仇且刻薄……姑姑心中虽如此想,但坊间有人被罚终是不好,琴姑忙躬身低眉道:“请侯爷息怒,看那小子也是伶俐之人,只是不知晓本坊规矩罢了。今后时时到坊,自然就能让侯爷听到妙音,请侯爷见此地乃喜乐之地,就原谅那小子吧!”

    “本侯的人,你要管?”

    琴姑一下就伏地,慌忙叩首道:“小人不敢。”

    室内响起了清脆的掌嘴声,耳刮子声音伴着室内缭绕的乐音很是打眼。

    等卫怜掌嘴完毕,卫伉端起案上的酒啜了一口。

    “你这石姑娘是何来路?”卫伉冷峻的眼看着琴姑,问道,“取了这么一个名儿?”

    “姑娘是匈奴人,不知汉字意思,以为这名儿好听,就取了。”琴姑小心陪礼道。

    “真是如此?”

    “确实如此,小人不敢欺瞒侯爷。”琴姑额头上的汗都细细密密地浸了出来。

    卫伉冷冷地看着琴姑,“既没石姑娘的乐舞,本侯爷走了!”又回头轻蔑地看着台上道,“如此俗舞,有何看头?”

    丢下话,他就起身抬腿穿靴,也不管琴姑是否回答就下了楼,慌得侍从赶紧跟随离去。

    姑姑试了额头的汗,在后面低头高声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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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遬濮和子瑜已无影无踪两年多了,去病派出的多路匈奴探子终于有人回来报信了。

    “再说一遍!”帐内传出去病恶狠狠的话语声。

    门口的霍祁和霍连一听不对,就掀帘探头望了望帐内。只见去病的脸已黑沉到底,显见校尉的火气正“噌噌”地往上冒。

    门口的卫二也探头望了望,一见去病脸色赶紧将头缩了回去,霍祁却带头进了营帐,霍连也跟着走了进去。

    探子唇蠕动了一下,见霍祁、霍连进了营帐,稳了稳心,就又大声地说了一遍:“在焉支山,遇一遬濮人,名莫顿,他讲,汉女子瑜因右贤王所害,被迫逃亡,已在逃亡途中病死——”

    “啪!”的一声,去病一拳打在矮几上,矮几应声被劈烂!霍连身子抖了一下,和霍祁面面相觑。

    探子见去病发火,就禁了声,不再言语。

    去病的脸色阴晴不定,似有怒,有怨,有恨,有火,身子一倒,躺在榻上,一拳一拳地捶着他自己的额头和胸脯。

    霍祁、霍连看着,甚是心疼,但两人都不敢吭声。

    探子已讲完,可校尉没说走,他还不能离开,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尴尬不已。好在,霍祁使个眼色,探子才汗颜地悄悄退出,又怕校尉再问,也不敢行远,就在帐外候着。

    捶累了,去病两手无力地摊开,躺在榻上不动。

    霍祁一斜眼,就见校尉眼中泪珠子终于滚落,不知是心疼掉下来的,还是额头疼掉下来的,反正,霍祁看了心中酸酸的,旁边的霍连却早就泪珠滴落,很心疼地看着倒下的校尉。

    去病没有擦拭滴落的眼泪,双眼盯着棚顶,瞪眼看了半日。

    吃饭时间,霍连将饭端至新矮几上,小心道:“校尉用饭。”

    去病没说话。

    等到夜色至,霍连点灯时,去病暗哑的悲凉声音传了过来:“你们下去吧……”

    霍祁、霍连诺了两声,就出外守门帘子去了。

    破虏听说探子有消息报,就过来看究竟。

    见霍祁在棚外,他探头问道:“校尉在内?”

    霍祁凝重地点点头,“校尉已经休息了。”说完就拦着破虏,不让他进屋。

    “休息了?子瑜回来了?校尉如此等不及?”破虏大笑起来。

    “嘘——小声,校尉下午发大火啦!你知道子瑜?”霍祁来了兴致,“她和校尉甚关系?校尉如此不舍?”

    “小子,别问!要问,问校尉!”破虏一听,知道坏了,说了两句,赶紧离开。

    破虏连夜找到探子询问,知道信息,也是黯然。

    当日在草原,校尉服侍子瑜的模样,破奴就惊呆:如此骄傲之人,服侍一弱女子,校尉心中那子瑜是何等重要!如今,子瑜已死,少惹他为妙。

    去病在帐内闷了三日,不吃不喝,霍祁、霍连只知与汉女子瑜有关,可怎么个关系法,却不知道。

    到了第四日,去病睁着血红的眼,凶神恶煞地令霍祁叫上操练的兵士出操。

    操场上,分队选出兵士,他自己也和兵士一起,在无水、无粮的境况下,闯向朔方草原,在茫茫野地苦练骑射,苦练大漠生存法则。每次虽满载猎物而归,但如他自己猎物少了,还让霍祁抽他的背,弄得霍祁无力下手,还被去病痛骂。

    等他骂够了,一边倒闷酒去了,卫二拉着霍祁道:“你我小心点,这校尉如今脾气一直就大!他那年去了两趟大漠,不知为何,一次比一次气大,是不是那汉女子瑜之死与校尉有关?”

    见霍祁和霍连两人均摇头,卫二也跟着摇头:“你我还是不要乱猜的好,免得回府说错了话,左右不是人!”

    去病疯狂地训练他那八百骑兵,一周一个轮回,兵士们一个一个都暗道:“校尉打匈奴打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