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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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郊外之路

    抹着泪眼,看着远方,木朵此刻只知道一事:从此,她就是孤独一人生活在这弱肉强食的陌生世界里。

    陈炎,也就是李木子,动了动手腕,看着已不再哭泣的木朵,柔声说:“千里相送,终须一别,我们回去吧!”

    木朵茫然回头,望着曾经倾慕的长安,怅惘而言:“回去,我回哪里去?我无家可回。”

    “可以到我们坊间谋生,我替你引荐。”

    眼见她没反应,李木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拉了拉木朵的手,“走吧!”

    进了坊,李木子将木朵带至琴姑屋内。

    此时,琴姑正在训打碎了物什的丫头。

    地上跪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战战兢兢的,哭得一塌糊涂。

    见琴姑的玉簪子正戳向不住声气儿抽泣的小丫头单薄的身上,木朵不忍的眼色就跟着跳动。那簪子不是戳在小丫头的身上,好像戳在了她的心口上,不管自己心中的痛,她上前就说:“这小姑娘已悔过,请琴姑手下留情。”

    木朵的话音没落,琴姑就抬了眼。

    一见是那日的美人,琴姑就收了簪子,令人拖走小丫头,还不解气地喝骂道:“打十个板子,饿一日,看她那手还重不重!”回头,又含笑请木朵、李木子入座,令人看茶。

    琴姑边抬袖抿茶,边仔细地审视木朵。

    见琴姑那买卖牲口一样的眼神看着她,木朵本哀切的心,现更增厌恶之烦意。

    “姑娘想清楚了,愿意到我们坊间?”琴姑的眼里露着得意的笑,慢吞吞地问道。

    “如今,木朵已送走哥哥,没了去处,想到坊间落脚,不知琴姑是否肯收留?”虽然厌恶眼前的琴姑,可没有去处,木朵也只能忍耐琴姑的盘问。

    “既然想入我们坊间,姑娘就要说实话,姑娘在长安就没其他的亲人了?”琴姑不慌不忙地问。

    “没了,都离开了。”木朵恍惚而言。

    “姑娘是匈奴人?”

    木朵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算是承认。

    “匈奴名讳?”

    “木朵。”

    “这名字不好听,没一点情趣。”琴姑眉头一皱,不屑道,翘着兰花指,抬袖喝了一口茶,才慢慢又说:“入了我们坊间,我们会根据姑娘的条件,重新取个名儿。”

    “没问题……我愿意。”木朵低了头。

    “那,姑娘身价几何?”琴姑十拿九稳地向茶盏送了一口香风,探究地问道。

    “啥身价,是每天的工钱吗?”木朵的眼起了疑惑,看了琴姑,又瞧了瞧李木子。

    “姑娘不知?进我们坊的姑娘都要卖身,姑娘你自己觉着自己值多少?”

    “琴姑,她是乐师,不是乐伎,这不需要卖身!”李木子惊讶,着急地辩解。

    “姑娘进坊不似你们男乐师进坊,凡姑娘进坊都要卖身,还必须守规矩!我们这坊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琴姑放了茶盏,蔑然道。

    木朵脸色大变,咬着牙,着急地摇头,“我肯定不卖身!”又坚定地说道,“既然如此,就不麻烦琴姑了。”

    她起身谢了张嘴惊讶的琴姑,又向一脸歉意的李木子行礼,“多谢李琴师的照顾,木朵在此谢过。”

    见木朵欲离开,琴姑没了刚才的稳性儿,慌忙站了起来:“姑娘想想吧,你一匈奴来的女子,在长安没亲人,如何落脚?你还有盘缠吗?长安可不许露宿街头。”

    “琴姑,不管你怎么说,我决对不会卖身!”木朵摇头,断然说道,边说边往外走。

    “姑娘,你好好想想,我还是那句话,你到我们坊间,我肯定收留……”琴姑望着已离去的木朵背影,挥手大声喊道。

    李木子加快脚步撵上木朵,“你就不想想?”

    “我不会卖身。”木朵转身,双眸平静地看着李木子,“我宁愿死,也不会卖身。”

    沉默一刻钟,她叹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后会有期。”

    “姑娘有去处吗?”李木子很不放心,还想劝劝。

    “没事,我有去处。”见李木子那眼关切地看着她,木朵干脆就说,“我回马场。”

    “你遇到难处,一定找我,我会帮你的。”李木子看着这个美丽清高而又倔得出奇的女子,诚心诚意地说道。

    木朵感激的眼看了看李木子,那竹片高冠还在空中,但她不会再笑它了。提了包袱,她转身走出了坊间大门。

    外面阳光明艳,照得木朵眼睛都睁不开。

    那一百金,给莫顿买了回去的马,还给家人买了好看的绸布、草原稀缺的药材和母亲最喜的五谷稻米,剩下的金子全留给了莫顿,走出坊间大门,木朵已是身无分文。

    在西市转了一圈,没有一家店铺雇她。虽容貌俊秀,但不识几个汉字,那篆字更是一字不识,更不会书写,还不懂汉礼,人人摇头。

    木朵去了客栈,找了多家,均道,不需要人手。

    有家客栈差人,但老板细看了她的样貌,问了名字,知是匈奴人,又看官府引信,知她是女子,就拒绝了,道:姑娘家,应在家做针线女工,如此招摇做事,难免惹祸。

    朗朗乾坤,煌煌帝都,居然没有木朵容身的地方。

    木朵轻叹口气,忍着饿,快步向城门方向走去,她必须在太阳落土前出城,否则就只有被巡查兵士

    捉去蹲牢狱了。

    出了城门,跨过浮桥,她又来到曾经的林中卖唱地。

    那熟悉的林地,如今已物是人非。

    以前卖乐,木朵有莫顿想办法遮风挡雨,如今独她一人飘零长安地界,如秋风落叶般随处凋落,无声无息,任人践踏,她的人生苦难也许才开始。

    木朵深深地叹口气,忍着肚饿,席地而坐,将胡琴取出,铺了一块葛布,就势拉起了胡琴。

    秋日太阳已偏西,稀稀落落行人听胡琴音愁苦,感叹的就丢了几个铜板;烦心的就骂胡音是丧音,骂骂咧咧而过。

    木朵心中更是怨苦:从未如此过活,今后的日子不知怎过。

    夜色笼罩,木朵又来到客栈。

    她奏乐所挣的铜子只够吃饭,不够住宿,向店家要求赊账住宿,店家坚决不干。

    她脸皮薄,只有又回到林中故地,中途去了李敢马场,门前小童道:“三公子去了长安,近期不会回来。”

    她无法启齿留宿此地,拖着沉重步子离去。

    靠在林中树干上,望着头顶树叶间的蒙蒙月色,她想起草原旧事,也是一人在树旁,但那时还有汤圆为伴,如今连汤圆也没了,更没了陈霍。

    夜色深沉,林中昼伏夜出的动物开始出没。

    一双摄目的绿眼一直瞅着她,木朵胆颤心惊;还没回过神来,耳边忽然一声尖鸣,一只不知是鸟还是兽的生物“嗖——”地擦身而过。

    木朵一声尖叫,抱着亲人般的包袱和琴瑟瑟颤抖,她黑漆漆的眸中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暗夜中各色幽恐鸣声不绝,更远处有黑黑的影子在晃动。

    幽暗的月色下,木朵双眸越来越暗,越来越惊恐,也越来越无助,紧闭的唇已被咬成一线,紧绷的心弦也经不起一丝的颤动……

    等到黑黑的影子再晃动,她已经猛转身,仿佛有鬼魂附体般急速狂奔而去……

    木朵向有光亮的客栈跑去,一双眼贪婪地看着星星点点透窗而出的温暖烛火,徜徉徘徊,没有勇气再求老板,只有靠着客栈大门墙根,抱着包袱和胡琴,苦涩地坐等天明。

    霜降后的夜间,气温不到十度,只有薄薄一层夹衫的木朵伏在墙根冷得不能入睡,但仍阻挡不住她想那曾经的陈霍:

    在草原那么好,他为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这长安就从未有过这人?那草原之情是一场梦?是一场自己误以为是的傻梦?他到底是谁?他为何骗自己?

    木朵别无所求,只想知道答案。

    冷风萧萧,夜色寒寒,木朵拿出那件最喜爱的红色长袍披在身上,仍然无法抵御这平原大地一风到底的寒!

    他为何对自己那么好?他的誓言真是假的?抬头望望墨色云海遮蔽的夜空,那惨淡的月也躲着不见自己,他有何秘密不能说?

    望望黑漆漆的夜,木朵心中也如这无边际的黑一般,没有一丝光亮。

    能找到他吗?找到他又如何?他还是草原上的陈霍吗?他连汉商都不是,找到他有意思吗?

    木朵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哭自己的痴心,还是笑自己的傻?

    这苍天暗黑,这大地冷寒,没人关注一个匈奴来的无家可归的女子……

    木朵打了一个冷颤。

    一阵寒风摇过,身上竟是那千疮百孔的透风墙,冷得她全身都打哆嗦,但木朵却无法赶走脑海中这些每天都在啃噬她柔弱心灵的滴血般的想法。

    一滴冷泪滴落,她伸手一挥就抹掉了。

    既然已是如此,无论如何要坚持,自己更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可自己能看到他的真面目吗?自己今夜熬得过去吗?

    木朵的清泪又无声地滑落一滴……

    “咦,你不住店吗?”

    小二到大门外望了望,诧异地看到了门边上冷得瑟瑟的木朵。

    “我……没……钱……住……店……”木朵冷得牙齿打架,话的意思倒很清楚。

    “你等着,我去给老板说说。”

    小二很是不忍地看了看昏黄风灯下孤寂的可怜声影儿,快步跑回客栈。

    老板慌里慌张地出来一看,“你不就是白日里那钱不够的公子吗?”

    木朵仰着渴望的黑眼瞳看着脸色不甚清晰的老板,冷得打架的牙终于回了一词:“是……”

    夜风一吹,老板缩头打个冷颤。看看单薄衣裳下不停颤抖的身影,老板也冷得打哆嗦:“你……你就没去处了?”

    见木朵摇头,老板叹气:“你今夜在此必然会冻死。”

    思量了一下,老板犹豫道:“不是我不让公子住店,只是……我这店是祖上留下来的,有规矩。”

    见木朵的黑瞳已是暗淡无光,老板长叹一声:“你若不嫌弃,就住马房,如何?”

    木朵的黑瞳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谢……谢……老……板……”

    她用仅剩的两个铜子象征性地付了房钱,终于睡进了马棚。

    想起在草原和莫措夜里蹲守看小马驹出生的旧景,木朵苦笑:今天睡马棚也很不错,不用担心会冷死在那墙角……

    倒在暖暖的干草堆上,闻着香香的马粪,想着马驹的可爱,微笑母马的关心,已无所求的木朵很快就睡着了。

    鸡鸣时刻,木朵就醒了。

    外面除了有盏随风飘摇的风灯,就只有身旁这浑身热气腾腾的大马

    。挨着跳动的马肚子,她又想起了旧事……

    如今再想旧事,已没了眼泪,不管是情、是爱,还是恨,都必须面对现实:她必须活下去,她想知道真相。

    已无钱吃早饭,木朵在院中水井里打了一桶水,仰脖子猛喝几大口,用袖擦擦嘴,再喝一口,水撑饱了肚子就当是用了一顿早餐;用手洗洗脸,温凉的水浸润脸颊,令人清爽,肚子更是感觉不饿。

    木朵收拾好了苦涩哀痛的心,继续走向卖乐地。

    每天就这样,日起日落,饱一顿,饿一顿,就为了想知道真相。

    一头乱发,一脸倦容,睡着马棚,拉着胡音,她不停地讨问路人:认不认识陈霍?人人都摇头,木朵的冷心一点一点更冷。

    没有后路,也看不到前途。

    木朵曾经秀美的双眸越来越暗淡,越来越呆滞,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