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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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征晋大计

    清早,未央宫东阙门宫门紧闭,门外道路人马车驾阻塞,阙楼上士兵面对官员们的呼喊询问只是不理;来上朝的百官越积越多,不敢进也不敢退,足有六丈宽的宫道也给堵了一两里地,这是前一次长安夜惊也未发生的事,有几年纪大的官员刚好靠得近,结聚在一起低声嘀咕说,这莫不是又一次云龙门之变,不知这一次登上王位的人会是谁,十有八九是阳平公苻融,除了他没别人,只是此时和往时不同,天王有三个儿子在外手握重兵,如果真是苻融闯宫的话,恐怕没那么容易善后。

    接近中午时,东阙门打开,黄门侍郎孟衍由宫中出门,骑在马上宣布取消朝会,官员各回府邸和驿馆,接下去七日内都不召开朝会,官员各安本职,不得惊扰地方,七日后将会有重大的诏令颁布。颁布完口诏之后孟衍便返回宫中,东阙门没有再关上,但显然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也没人敢此时不识趣地试图闯入。

    消息由东阙门外一直传到拥堵的末尾,朝官又惊又疑地各回宅邸,外地来的官员各回驿馆,等待接下来的重大诏令,这是往前从未有过的,云龙门之变也不是这样,显然天王还在权位上,阳平公苻融并未出手篡位,这使人安心,但重大诏令究竟是什么?不到一日,长安城中百姓也全知道了接下来几日内会有重大的变化发生,一两日内人心惶惶,但城中秩序井然,并没有别的像是危机的迹象出现,人们心中的惊疑慢慢也就淡了。

    第五日的晚上,平原公苻晖车马由清明门入长安回他自己的平原邸,第六天,长乐公苻丕由霸城门入长安进未央宫,他们两人的随从车驾甚多,招摇过市,虽然并非有意,但夺去了随后一天巨鹿公苻睿回到长安,以及太子苻宏悄然回到长乐宫中的关注。

    第七日的白天,共三百四十七名官员由黄门郎一一送达中枢书令,令酉时入未央宫,戌时在前殿入宴,珍馐美味,超出平常。殿内九十八席,殿外设二百四十九席。天王苻坚坐在前殿正中的王位上,苟皇后在旁,苻宏坐在两人右侧稍下的席次。陛台之下,苻融、苻丕、苻睿、苻晖等一干宗室重臣位在左列,慕容暐、权翼、张天锡、慕容垂、张蚝、姚苌、石越等大臣位在右列,其余大臣层层密密地分列在两列之后。

    侍中王休手捧诏令站在陛台之上,大声宣读:“……吴人敢恃江山,屡寇王境,宜时进讨,以清宇内。便可戒严,速修戎备,发州民,则十丁遣一兵,居门在灼然者,为崇文义从。朕将登会稽,复禹绩,伐国存君,义同三王。”

    除了王休宣读诏令的声音之外,前殿内外静谧无声,人人都屏息静气地听,绝无交头接耳,实则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有另一种情境,那就是举

    座哗然。许多人心想,这的的确确算得上是重大的事,但去年秋冬之际天王就曾经提过征晋,被几乎所有人反对而无疾而终,甚至阳平公苻融宁愿附和开征西域而把接近全军三分之一的大军投入到西域去,可谓釜底抽薪,大概正为的是征晋在兵力上也不足够;此时西域征讨已经不能撤回,天王又重提征晋,不像前次那样经过朝议,而是径行发出决议诏令,去年反对的众位宗室重臣倒不反对了,这是为何?有些人想,这当然就是这七日之功,天王用这七日说服了苻融,用一两日说服了苻丕和苻晖,显然在这之前天王已经下了非征晋不可的决心,只要宗室支持,以及去年少数几位大臣支持依旧,那么的确不须重启众议。

    这是说得通的,但未央宫宫门紧闭无论如何是非常的事,看起来也和征晋的决策很难扯得上关联,一定是有别的周折风波。

    王休宣读诏令已毕,苻坚起身举杯祝福,众人行礼如仪地举杯起立,敬天地鬼神,敬先祖烈士,敬天王夫妇,然后坐下斟酒自饮。殿外的席次至亥时陆续散去,殿内席次通宵达旦。

    第二天,更为具体的征讨令颁布出来,公告于长安市中及各处衙门,同时发往各地。诏令以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统率全军骑步编列计二十万人,其中以张蚝为前锋将军,以抚军将军苻方、卫将军梁成、冠军将军慕容垂各率人马构成中军,平南侯慕容暐后后军督军并一切粮秣资材督运。

    当天夜里,朱序如往常那样,隐秘地来到东市陌上春酒肆中见着管闵和谢熏,说要将秦军即将南征的军情火速发往建康,以及公开的征召令上所没有的消息及他设法了解到的秦军作战意图一共发去南方。

    “苻融亲自统帅的二十万大军是秦军除去吕光西域军团之外的主力,是他们可以快速调度的所有野战部队,不可谓不强。他们希望在明年春天之前全力拿下寿春,再向南凿进约百里,切断水陆,将大晋分成相互不能支援的东西两部分,再分别图之;如果晋军全力死守寿春,则希望在此聚歼晋军主力。如果他们得逞,战事便会很快结束,大晋也就亡了,这是最最重要的。”朱序手指敲着桌上管闵快速记录的纸面,带着些哀叹说道。

    “听说秦军预计投入全军接近百万,这里才二十万,还有七八十万呢,由哪儿来,图谋向何处?”管闵记下了朱序的话,接着问道。

    “除开苻融的主攻大军之外,苻坚及侍中王休将会组建关中军,说是组建,其实是纠合雍州、凉州、河州三州的各郡守备军至豫州项城集结所形成的新军,作为苻融大军后方的预备军团。说他们有守城的能力或许可以,但毫无可与野战部队匹敌的军备和经验,如果苻融军团战

    胜,他们用不着投入战斗,如果苻融战败,他们也绝无可能挡住能击败苻融部队的敌军,总之是无用的,说是乌合之众也不过分。”朱序说到这里,神情稍微松弛,带着些嘲讽,“除了纠合各地的守备军之外,还将有一支新军,是真正的新组建的,那就是将由王休组建一支羽林军,由苻坚本人亲自率领,选拔极为严格,必须是二品以上门第,二十岁以下的男子,以身体健壮,武艺娴熟,善骑射,能识字作文为选拔的标准。这是古今未有的事,目标是要募集三万人,可这标准实在高得不像话,还不知道能募集多少人呢。”他说到这支部队,神情更加轻松,嘲讽之意更显然,这是一支并不存在的部队。

    “守备军能有多少人?”管闵问道。

    朱序闭目算了一下,说道:“大约七八万人吧。”

    “那么关中军合计约十万,还有六七十万人呢?”管闵逼迫一样地追问道。

    “还有姚苌由成都出涪城,与苻丕的襄阳守军一起夹击上明,那只是偏师,合计不到十万人,是为了牵制的桓冲荆州军不能回防寿春。以及苻晖赶赴邺城集结幽州冀州各地的守备军向彭城集结,为万一苻融在中路突击陷于胶着之后,可以在东路向广陵发起攻击,渡江攻击建康。这两支部队合计约二十万人,都是偏师,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苻融的那将近二十万人。”

    “还有四五十万人呢?”管闵丝毫不放地问。

    朱序叹息一下,说道:“你根本不用在意这个,诏书称发兵九十七万,夸张了快一倍,真正发兵的数量就是我说的数字,只有四五十万人,而那也不是真实的,这四五十万里约有一半左右是随军作战的工程营建、运输粮秣的民夫,真正披坚执锐的战士实际上不过二十来万人。但话说回来,这是一场灭国的大战,战事起码持续一年以上,实际上除了固定的民夫编制之外,还会有大量临时的在地征调,最后总的人数或许又会远超九十七万人。这样,你还会纠结这个数字么?”

    “有意思,涨见识了。”管闵嘟囔着说道,手中笔不停缀。

    谢熏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并不开口发问,此时才说道:“朱将军,以你的所见,这次晋国能抵挡住秦军的攻击么?”

    “会很难,但不是完全没机会,这就是我反复强调苻融那支部队的原因所在,吕光带走了秦国近半的精锐,另一半部队由苻融这样的人领军并不那么可怕,只消硬碰硬地击败苻融,其余不足挂齿。”

    谢熏懂得国家大势,对军事稍有了解,但也有不懂得的,问道:“如果以朱将军所说,苻融突击寿春的大军作战的战士有大约十万人,那么以同样的标准,北府军大约有多少人?”

    朱序怔了一下,说道:“我从前在荆襄

    ,不知道北府军的军制如何,但估计大约在两到三万名战士。”

    “所以,如果荆襄被姚苌所牵制,以及北府军要分一部分部队防御广陵,那么实际上可奔赴寿春救援的军势大约只有两万人。北府军要以两万人对苻融的十万人,是这样的么?”

    朱序叹息一下,说道:“我想大约是这样的。不过,也要看战场的地理如何,十万秦军如果分批赶到,又或者地势容纳有限,未尝不会实际上是两万北府军面对三四万秦军这样的局面,如果是这样,只要北府军作战英勇,部署得当,弱的一方并非不能一战。”

    谢熏明白朱序的意思,那需要把所有不利的状况系数归于敌军,有利归于我军,是那样的“未尝不能一战”。

    “朱将军,胜负未有一定,兼之兵者不祥,这件事难道现在已经没法阻止了么?”谢熏优柔地问道,她实在希望不要有战争,苻坚之前在路上时说过几年之内不对晋国开战,但也算不上承诺,如果一场战争注定要打,拖延到底是不是好事也很难说,但战争来得太快,谢熏想的仍然是推迟它,拖延它,使它消于无形,即便那些一定要打这一仗的理由始终坚固地存在着,任谁也动摇不了。

    “我是晋国降臣,位阶不算高,这件事去年也没问我,何况今年,今年这件事来得极为突然,根本没有付诸朝议就成立了。若说已经成立的诏令要撤回,除非天王本人想这么做,否则谁也做不到,连苻融也没法子。”朱序还耐心地解释,目光里已经露出些不耐烦。

    “实际上,我和天王苻坚有些旧交道,朱将军你带我入宫,我到他面前,试着去说服他。”谢熏淡然地说道,既没报着指望,又怀着希望;她和端木宏有一路护送苻坚返回的情谊,这番情谊没什么用,如果能再为江南争取三年或五年的和平也是好的。

    朱序脸色一变,又惊又怒,嘴嗫嚅了几下终于忍住不骂脏话,说道:“我要是好好地活着,或许能为大晋多做一点事,死了就只有一个傻瓜的名声流传。”他转向管闵,恶声恶气地问道:“你记完了么,赶紧加急送去。”

    “我还要用密文誊写一遍。”管闵冷着脸,说得不卑不亢,显然站在了谢熏这一边。

    朱序走之后,管闵摸出密文册子来,对照着将朱序提供的消息誊写成旁人看不懂的符号,谢熏在旁心事重重,想怎么才能见到已经入了重重深宫的苻坚,朱序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偶然看了一眼管闵笔下的纸,若有所思,说道:“瑶书和这很相似,不知道有没有关联。”

    管闵哦了一声,将已经写完了的纸张倒过来给苻锦轻她辨认,苻锦拿在手中看了许久,说道:“是不同的。”她虽然说不同,但心里知道,虽然不能说瑶书和管闵所用的

    密文相同,但字形和变化的机制倒很是相似,没准儿瑶书便是一种湮灭了的密文,所谓只用在女子抒写苦闷之说未必可信。

    “我也觉得兵者不祥,输过来赢过去有什么意思,能不打仗是最好的。你说你与苻坚有旧,想去见他说服他不发动战争,我看可能性小到没有,但你一定想试试的话,我就带你去见他。”管闵眉毛也不抬,清清淡淡地说道,既不疑,也不问为何谢熏这样的小姑娘会认得苻坚。

    管闵轻轻点头,“可是你要想好,如果你去见了她,多半就没法在长安城中呆下去了。”

    “长安有什么好?”谢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地抢白道,这等于是说她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一天之后的傍晚,一辆宫中出来的銮驾停在陌上青门口,一位黄门侍郎请管闵上车,谢熏也跟着。銮驾载着两人入未央宫,在一处宫殿台阶下停住,管闵扶着谢熏下车,进到宫殿中,见到了重新登位的天王苻坚,别人不一定知道,这两人恰好都知道,只是不知道对方知道这一点。

    苻坚见管闵和谢熏并肩进来,在自己面前坐下,心中怪异极了,他想,这就是我觉得管闵特别可倚靠的原因么?管闵像端木宏还活着,只是相貌换了,年纪更大些,除此之外,他甚至看得出谢熏与管闵两人之间肩之间那种不自觉的排斥和吸引力。

    “怎么样,你考虑得如何?还是来做我的金鳞甲卫吧。”苻坚眼睛望着管闵,热切地过分地说道,他身后明明还站在一人身穿金鳞甲卫。

    “陛下,我的事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谢姑娘有话对你说。”管闵稍微侧身,改面对着谢熏,这样等于稍微让开位置,使谢熏更凸显在前地面对苻坚。

    “谢姑娘。”苻坚语调和缓地说道,点头致意,即便他有些惊讶,也完全没有显露。

    “陛下,我来是因为刚刚听见陛下预备对晋国用兵之事,兹事体大,专程前来,想请陛下收回出兵征晋的成命,陛下在路上时曾发誓终此一生不伐晋国,这才没过多久便改易,今后陛下说什么,还有谁敢相信?”谢熏知道自己出现在这儿是一件极为怪异,复杂的事,既然复杂,就一个字也不提,而开门见山地说。

    苻坚审视谢熏,目光既熟稔又陌生,稍微沉思,说道:“一个人一生要说许多话,不能够每一句都完全地兑现,这个道理姑娘应该懂得。如果我不是极为郑重的,捻土为誓,诅咒为誓而说出,以及说得极为简单明确,而是带着若干假设的语气,有某些先决的条件,现在岂能抛开这些而断章取义地要求我兑现诺言?你说我发誓,不,也许我说过类似的话,但绝不是发誓,因为我不记得有这样的话,如果是发誓,我一定记得,记得发誓的情景,乃至现场有哪

    些人。”

    谢熏所说苻坚的话,的确不是发誓的方式说出来的,而是随口一提,她也并非有意夸张讹诈,只是觉得事实本该如此,但立时就被反驳了回来。

    现场有哪些人?一定会有张子平和端木宏在场的,可他们此时都已经不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