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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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0章 切肤

    天黑下来许久,清凉殿西暖阁中,葛月枚由外面巡视一遍回来,除去裙襦,苻坚已经半裸躺在床上预备要睡了。

    “我听天禄阁的一位博士说,昨天龙坠在沧池里,大概于陛下不利。”葛月枚坐在床沿上,侧身对苻坚神情肃然地说道,“该要加强宫中的警卫才好。”

    苻坚轻轻地嗤笑一下,神情自若地说道:“同一件事,每人看到的都不同,你们看到的是坠,我看到的却是龙。坠大约的确是不吉,但龙呢?”

    “龙?”葛月枚稍稍惊讶,觉得难以置信,“你说见到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在舟上往水中望,望见了水中巨大无比的龙的身影,我想这就好像蚂蚁抬头望见了人,意识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但这又和蚂蚁望见人不同,蚂蚁和人只是形体上的差别,龙却是天命的象征,这是上天在向我发出徵像,我就是天命之人,我正在做的事合乎天意,所以上天降龙于沧池中。”苻坚的脸上有欣慰满足的喜悦,以及恐惧震颤之色。

    “可是,似乎别人并没有看见,你乘的那条舟上有不少内侍跟上,你还让好几个会水的内侍下水去搜寻,下水的人既没被龙叼走几个,也没一个说自己看见什么。”葛月枚刻意地放淡了语气说,不论如何理解,这句话是指向着她在监视着苻坚的动作,而她前面提到坠龙有所谏言,也就像在旁敲侧击什么。

    苻坚沉默下来,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下,睁开眼说道:“孔子说他见了麒麟,可没一个当时的人同样说见了麒麟,这不很怪么?”

    “所以,如果孔子在瞎说,那你也在瞎说?”葛月枚微笑着说道,手探过去捉住苻坚的手摩挲。

    苻坚轻轻嗳了一声,神情为难,说道:“如果我真看到了龙,那么孔子也就真的见了麒麟,话应该这么说才对。”他停了一下,正色说道:“不是如果,我的确见到了龙,龙的身影,以及……”

    “以及什么?”葛月枚痴痴地问道,她已经相信了多半。

    “我自己沉入了水中,能行走,能呼吸,在水中我不止见到龙,还见到别的……神,一个被火焰裹着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西方波斯的火神,他们各对我说了许多话,可惜的是,我一句也没能记住。”苻坚沉吟着说道,脸上尽是懊悔之色。

    葛月枚啊了一声,“这很像是做梦,陛下是做梦了,却和白天发生的事混为一谈。”

    “当然不是梦,昨天我回到岸上之后便一直在想着这事,细节历历在目,诸多不可索解的地方,绝不是昨天晚上才梦见的。”苻坚喟然而叹。

    “这是一种幻术。”葛月枚不那么肯定地说道。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难道只有众人所见才是真,只有一个人见的就是幻么?这推论起来很像是在说,上智为幻,下愚

    为真,这很有意思,可也很悲哀啊!”苻坚前半句还在嘲讽葛月枚的说法,后半句却陷入他自己的困惑中,短短一句话,神情大变。

    “李准和余当都不在,黄孟不是我们的人,陛下身边只有我,还有那位新来那位假的甲卫,我看他并不懂剑术,实在是担心极了,也许不是因为坠龙的缘故,我恳求一位伙伴在宫里增加了暗哨和巡逻的班次,这已经算是欺君之罪了,愿陛下惩处我。”葛月枚吃吃地笑说道,在苻坚身边躺下,侧身对着他,所说的惩处当然另有它意。

    苻坚仍是仰躺,神情恬淡,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并不说话,直到葛月枚推他一把,才说道:“我还没对你说,明天一早会有两个诏令颁布,一个和你无关,另一个和你有关,你想先听哪个?”

    葛月枚心中一震,盘算一下,说道:“是祸躲不过,我想先听和我有关的。”

    “和我想的不同,不过,还是如你所愿。”苻坚轻轻叹息一下,侧转身面对葛月枚,“你会被封为夫人,赐驻钩弋殿。”

    葛月枚哦了一声,表情不动如湖面一般,望着苻坚,什么也不说。苻坚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问道:“你不喜欢这个?”

    “这个诏令,明天早上来得及就撤回吧,我不喜欢这样。”葛月枚语气僵硬,脸色难看。

    “难道你……”苻坚毛躁地说了半截就停住,不能问她难道是想要做王后,她应该懂得那不可能,而实际上她是,就此时此刻而言是如此;她不会接受表面的拔擢而实则失去独占他的特权,哪怕以宫女的身份,即便这特权毫不稳定,随时可能由另一个人撤掉。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葛月枚开口说道:“我不是。”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神情比刚刚的强硬要黯淡下来,像是说如果苻坚非要那么做,她不得不接受,只是不情愿。

    “好,那我明早撤回来。”苻坚温柔地说道,他知道不用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他以为这是好意,但显然她不这么认为,只要顺着她的意就对了,她是他实实在在的同伙,也差不多是唯一的倚靠。

    葛月枚不说话,胸口起伏更大,这是她心中郁结难平,也只有慢慢地自己平复。许久,她开口问道:“那么,另一个,和我无关的是什么?”

    “是关于重新户籍那一个,举国之下所有人民,不分部族,不分华夷,不分贵贱,皆为王化之下平等的子民,这很重要,重要极了,对国家,对人民都很重要!王休为我起草了漂亮的诏书,理、法、情兼备,这是一个宏大的革新,秦虽然旧邦,其命维新。这是化解将近两百年来华夏之内矛盾、战乱根源的契机,是我往前不知道但注定由我完成的事业!这事很难为,难为极了,若能完成这个,我夕死可也!”苻坚说得动情,声音

    微微战抖。

    这事情酝酿了已经有一段时间,葛月枚听苻坚讲起过好几次,即便还有些疑问,但明白这是很好的事,也是很难的事,难在这不是对外发动一场战争,而是对内发动一场敌我难辨的战争,或许不那么难辨,但说是战争毫不夸张。好在是这事也具有策略性,苻坚听从了王休转告张天锡的建议,决定由易渐难,也不一定会达到到战争的烈度。

    葛月枚皱着眉,轻轻摇头,说道:“陛下,这是好事,但说死字不祥,你重新说一遍吧。”

    苻坚见葛月枚脸上颜色比刚刚好多了,立即顺从地说道:“好,不说那个字。这事情很为,如果能办成,我希望可以长命百岁!”这话说得毫无理数,微微而笑。

    “白头偕老,长命百岁。”葛月枚舒展眉头,也微笑着说,一边手抱着苻坚,脸埋在他的肩胛中。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到半夜,猛地醒来坐起,听见外面有喧闹打斗的声音,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忙推醒苻坚,低声说道:“外面有响动,恐怕是刺客。”一边跳下床拾起一袭斜披遮住身上,在床尾取了匕首藏在手中,先跃到门边倾听外面的声音,听见打斗都还在中庭,忙过来给苻坚披上袍子,说道:“刺客由正门进来,我们可以守在暖阁中,也可以赶紧由侧殿出去,不过不知道侧殿外有没有刺客埋伏。”

    苻坚睡眼惺忪,任由葛月枚摆布,问道:“刺客?有多少人?”

    葛月枚想了想刚听到的声响,答道:“比我们的人少,但他们剑术不俗……前面我们的人大概顶不住。”

    “那你看该怎么办?”

    葛月枚深呼吸好几次,说道:“最稳妥的是堵上门固守,但这样不好,该趁外面侍卫还在,出去战一番。”这边厢又听见几声惨叫。

    “那就出去。”苻坚在剑架上取了万里长剑,背在手后先往外走,葛月枚快走几步赶在前面,两人摸黑走了一段走廊来到中庭。只见中庭灯火通明,站着七八个人,一人正挥剑同另一人鏖战,也不是鏖战,而是他身披着重甲,守在扼住西暖阁走廊的要道不让,与他交手那人不时上前或刺或斩,一击便退,每击必中,防守一方的剑明显慢了许多,像是随之起舞一般,完全格挡不能,更遑论反击。鲜血由铠甲上滴沥地落下,落在地上形成了好几处小的血泊。

    其余人皆站在外边,望着两人厮杀。外面地上横七竖八躺倒许多人,痛苦呻吟,都穿着宫中侍卫的装束。

    苻坚和葛月枚也同样被身披着金鳞甲的马仕云挡在走廊内侧,苻坚喊一声“小马,怎么样?”

    马仕云听见,笨拙地转身看,见是苻坚和葛月枚,忙挥剑向前,逼得对方后退两步,他才挤出一点空隙让给苻坚两人,自己仍挺剑对着外面众人。

    “陛下

    ,有刺客,我为你们挡住。”但此时他手下十余名侍卫都倒下了,他自己受了六七处剑伤,满身是血,力气已经去了八九成,不过凭着盔甲厚重,对方只能刺中并非要害的部位,以及一点倔强不倒,勉强地扼住要道令对手不能进,但又能挡住多久?

    葛月枚抢出两步站在马仕云前面,鼓足勇气要面对那剑士,并无什么把握。但——即便她目光全注视在剑士,眼睛余光也瞟到那人身后众人,楞了一下,不顾眼前剑士突袭地朝那些人一一看去,顿时认出许多人,尤其一人令她浑身一震,手脚酥软,疑似在梦中。

    她认得侍中王休,以及苻宝,苻锦两位公主,而令她手酥脚软的则是和苻坚长得相似的那人,站在众人中间,目光如鹰一般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身后,刹那明白了此时局面。她转过头去看,见苻坚也神情恍惚,像活见了鬼一般失魂落魄。

    管闵身上无伤,但这时也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观看对面冲出那女子的姿势,知道她虽然有些本事,但在自己剑下最多十招便招架不得,并不担心;接着便见对方两人都是一副心中有愧的样子,知道胜负已分,多半不用再打下去,手中挽一个剑花,收剑退后两步。

    葛月枚见对方退后,她自己也茫茫然地斜退一步,两边像是有默契一般让出自己这边为首当先的位置。

    两个人各自由原先站着的位置向前走了三步,还相距着六七步。一个如渊渟,一个如岳峙,深沉地望着对方,两人都熟悉对方得不能再熟悉,甚至比对自己更熟悉,如同太极的两仪。一人手中握着装饰华丽的天子剑,另一人空着手。

    “这件事怪不到你头上,你只不过恰当其时地在这里,被太子和苻融挟持利用,成了现在的你。”苻坚摇着头,不完全发自内心地说道,“我懂得你,你不是个坏人,比他们要好得多,甚至有一点像我,除了长得相像之外。现在我回到这里,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不该阻拦,也阻拦不了。”

    另一边的苻坚也摇头,“杨恭,你还记得这个人么?”

    “这人是谁?”苻坚挤出笑容来,觉得这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在地狱河里的一条鱼一般。

    “一个幻术师,他使我以为我是你,而使你以为是我,这才是事情的真相!”苻坚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落在完全的下风,能有所争辩已经不能要求得更多。

    苻坚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觉得这说法未尝不通,幻术,万物皆幻,我是谁,谁是我,谁又说得清?但这同样也是毫无证据的;重要的是,自己已走到这里,经历过流放、死亡,复活,等待的煎熬,好不容易才到这里,“事情的真相是,我是大秦的天王,被我的王后、太子、弟弟们联手驱逐,他们用我的替身,

    也就是你,暂时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知道吗,你是条可怜虫,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天王,时刻活在被杀死的恐惧当中,同时却奢望自己是你名义上是的那个人,也就是我……”

    他说到这里停下,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对对方,同时也给两边的众人说这些,这些人并不需要说服,需要的只是一声令下,这些话倒显得他心中并不踏实。

    当啷一声,一把剑落在石板铺就的地上,打破沉寂,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众人循声望去,退在一边的金鳞甲卫手中剑跌落在地上,他自己随即也跪在了地上,身躯前后倾倒地摇了几下,终于还是选择了靠后倒去,嘭的一声肩甲和头盔磕在了墙壁上,一动不动了,地上一大滩鲜血,都是刚刚这会儿才流出他身体的。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而不死?

    葛月枚悄没声息地走到苻坚面前跪下,恭敬地由他手上接过了万里长剑,起身放在了好几步外的地上,又再走回到另一个苻坚的面前两步跪下,行了磕头礼,起身说道:“陛下,你也说过不是他的错,他除了长得和陛下相似之外并没有别的过错,匹夫无罪,求陛下宽恕他,放他一条生路,逐出未央宫。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一样。”

    “哦,你是谁,叫什么名字?”苻坚明知故问道,这样一个有勇气的女子,是陪在耿鹄身边最后一人,既重要,也不重要,名字还是留下的好。

    “臣妾姓葛,名月枚,月亮的月,”她说到这里,好像整个人迷糊了一下,不见她怎么动作,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奋力跃起,疾如闪电地朝苻坚刺去。

    苻坚大惊,伸手去挡,手臂顿时被割伤,匕首余势不消,朝着他怀中刺去,眼见便要刺入胸膛,葛月枚动作却猛地停住,一柄长剑先一步从侧面贯穿了她,痛哼一声,口鼻喷出许多血沫来,抓着苻坚的手臂维持不倒。

    这边站得最近,冷眼旁观的管闵及时地刺出一剑,化解这肘腋之变;他深深叹息,扶着葛月枚坐下,取走她手中匕首,丢去远处,却不敢拔刺进她身体的剑。

    一个苻坚大吼一声,像直立起来的豹子一般倾尽全力扑向另一个,这是寻死的一击,他手中不必有利器,苻坚身边的人自然会杀死他。

    不,他并没这么做,只这么想了一想,意识到这毫无意义。他原地跪下,面朝着垂死的葛月枚深深稽首,然后起身坐在原地,怒视着苻坚,双手交束在前。

    苻坚点头,李彦摸出早预备好的绳索上前去,将坐下的那人牢实地捆绑起来,刚要招呼苻锦同他一起将这人带走,按照设计好的撤离线路带出未央宫去;苻坚这时手中多了一把匕首走过来推开他,绕在被绑缚之人的后面,冷冷地哼着,一手抱住那人的额头以为固定,另一手以刀

    削去那人面颊上的皮肤。那人痛得身体左右扭曲,却是咬住牙关不发出声音来。苻坚割下那人脸上一块皮肉,哈哈狂笑,投掷在地。

    王休在一旁漠然地看,苻宝早已经转过了身去,背对着这一幕,胸中翻滚不已,佝偻着腰想吐却吐不出,苻锦挽着姐姐的手臂,不躲不闪地望着这诡奇的一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