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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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8章 冰与火

    若恩抬手示意塞纳及其他人停下,一个人朝于宜走过去。

    于宜站在三星亭外十余步的空地上,手中提着一柄长剑,相形之下若恩手中握着的短木槌看上去像玩具一样。在于宜身后二三十步外,一个女子孤零零地站着,若恩的视线越过于宜望见她,轻轻地点头致意。

    若恩走到于宜面前约七步便站住,他对这一点感觉颇为吃惊,以为自己应该走得离于宜更近些,合适的谈话距离在三步以内,但脚步似乎有自我意识一般提前停下。

    “我怀着好奇心而来,为甘璎说过的,龙。”若恩先开口说道,神情自若的同时带着某种转折的隐晦,“我也不认为今天有人会死,对吗?”

    于宜哂笑了一下,“不,今天会有人死,我们中的一个。”

    “即便我认为你说的道理没错,但现实比道理复杂得多,不是吗?即便道理上的确信徒应该为证明神的真实存在可以殒身不恤,但也不是非要这么做不可。”距离使若恩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量说道,“我们的确可以比划两下,这是合乎常理的,但不必说什么你死我活之类的话,这太愚蠢了。”

    “我倒觉得这是必要的牺牲,万万千千言不及义的讨论永远也不会有定论,但只要一个人的死就可以证明神的真伪,这其实是很划算的,因为人总是会死,不是吃饭噎死就是睡在床上不再醒来,实际上真实情况比这还要坏得多,你愿意承认这个么?”于宜反诘得气定神闲。

    若恩愿意承认这个,甚至他也愿意这里有人死,而且他希望不是自己。他看看手中的木槌,看看于宜手中的长剑,说道:“我从没练过有锋刃的兵器,实际上连这东西我也没碰过,我从来没有学习过杀人的方式,一般而言,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会死在你手下,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于宜怔了一下,一闪而逝,说道:“是。”

    若恩脸有些僵硬,挤出微笑来,“我当然不能求死,所以我抓紧时间练了一下,是我的伙伴塞纳指导我的,他很厉害。”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停在三十几步外的那几个自己人,塞纳站在最前面,“等下,你要小心些他。”

    于宜点了点头,那天说的是用任何手段,并没有说一定是他和若恩两人的单打独斗,若恩的提醒不算意外,只是塞纳站的距离有些太远了。

    “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么?”若恩显得过于呱噪地再问道,不过他举起了手中的木槌,像是要往地上砸一般,于宜并没有站在他的力道将要挥出的方向。

    于宜拔出了手中剑,将剑鞘放在地上,做个起手式,剑运于头顶,剑尖指向着若恩。

    若恩上前三步,姿态笨拙地将木槌挥出,朝于宜横着砸去,即便带着风声,力道也绵软无力,于宜稍微侧身便让过,剑撩向若恩的

    手臂,眼见便要击中,于宜手腕一抖,力道猛地向外滑去,剑身在木槌上平着拍了一下便撤回,他人顺势整个退后两步站定。

    经此一招,于宜知道对方确实没有任何临阵的经验,如果不是撤回剑,若恩的手臂已经重创,这不是他的目的。

    “好像没什么效果啊?”于宜嘲讽又试探地说道。

    “我们这么做,真的是在证道么?”若恩自嘲地问道,也不止是自嘲,同样在嘲讽对方。

    “所以你最好再努力些,认真些。”

    “我只有这个程度,不然我们还是回到论辩上来,那才合乎我们原本的……身份。”若恩觉得这也不恰当,但的确找不到比身份更准确的词。

    于宜鼻子里又是哂笑的一哼,“那就永远也不会有结论。”

    “也许结论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到达结论之前的思索、论述,甚至是假设和试图证明,但永远也不要到达,结论本身就好像是死亡一般。”若恩轻轻摇头,他觉得自己说出了教士的本质,但这不会是多数人会认可的方式,他们会更喜欢谁战胜了谁,谁证明了什么,他不相信于宜只是多数人的程度;同时他也怀抱着私心,关于塞纳,他设计了路径,一步步地引导着于宜指向他,正如他意识到于宜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

    “我只当你这是休息,或者是使出诡计之前的一点小花招了。”于宜又举起剑,做了个同前稍微不同的起手式,剑柄略微在前,剑刃横着向后,像是经过了变化的双手剑一般。

    若恩点头,伶牙俐齿地辩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把木槌双手握着横在胸前。第一回合是他攻而于宜守,第二招当然应该反过来。

    于宜手中剑缓缓地横着挥出,他所有动作都放慢,作势斩向若恩,慢得若恩忍不住想他这是做什么,是时间忽然变慢了么,在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如果自己手中木槌猛然砸向于宜,一定可以在对方的剑砍到自己之前击中对方。这念头如恶魔一样攫住他的心,来不及想什么,手中槌竖起朝于宜头上打去。

    他以为必会打中,但眼前忽然一花,木槌劈了个空,他整个人向前扑半步,于宜好好地站在一旁,剑尖冰凉地抵在他喉咙上,但并不刺进去。

    “这算是你赢了么?”若恩有些迷糊地想,我果然还是不要试图去杀死他的好,可我本来也没那么想,但他为什么没有刺死我?时间没有向后卷证明他没想杀死我。

    于宜有些恼火地撤回了剑,压抑着怒气,沉声说道:“你还留着你的法术作甚?只要我稍微用力,你就已经死了,明白吗?已经死了。”

    若恩有些明白了过来,“噢,”他惊叹道,思索一下,说道:“原来,你不是想证明什么,而是想观看我的什么异能?”

    “不,我想我们其中有个

    人死。”于宜说道,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是诚实地这么说。

    “假定你说的是真的,但背后的目的或真相又是什么?”若恩思索着问道,现在他们相距着只三步,适合平常说话的语气和声量。

    “当有个人死去,他就知道,而另一个人同时也就知道了。”于宜说道,又举起剑。

    若恩举起手中槌,和于宜同样的姿势,“明白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动,若恩的槌举起来砸向于宜的头,于宜的剑刺向若恩的胸,剑比槌要快得多,这也使若恩安心。

    剑刺进若恩的胸口,在两根肋骨间稍微蹭了一下,直刺心脏。于宜已经明瞭,不到真正的死亡,若恩的招式不会放出来,即便这会真的杀死若恩,那也不失一个好的结局,他从未怀着这样的心意去杀过一个人;他杀过不止一个人,在船舷上,在陆地上,没有一次不是舍命相搏,这一次不同,他在刺杀一个可能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而且也没有威胁他的人。即便那个人手中槌也砸向他,他有把握承受这乏力的一击,最多头破血流而已。

    剑刺了进去,于宜看见若恩眼神忽然绝望,与此同时一样冰凉的东西也猛地刺进他的胸膛,在他和若恩之间,陡然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手中的短剑刺入了于宜的胸膛,而于宜的剑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甚至被折成了两半,断剑的一半还握在于宜手中,另一半在那人手中,那人满手是血地握着断刃,怒目望着于宜。这是一个突如其来起来的变化,变化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这不是于宜想看到的,但距离他想看的已经很接近,他忍住剧痛,挥断剑奋力朝那男子的脖子劈去。剑才挥出,他脚下离地,被那男子用短剑撑着举了起来,短剑完全没入他的身体,于宜如同被劈成两半一般,手上力气全消,顿时颓落下来,眼前变得血红一片,随即飞快地黯淡变黑。

    在朦胧中,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并非脱离那柄短剑飞起来,而是连同那短剑,以及握着短剑的那人都飞了起来,颠簸着一直向上,变黑的视野恢复,他跌落下来,落在一块稍微凹凸不平的表面上,他知道那是什么。那个人同样跌坐在地,抓住了一支角质的支柱固定住他自己,惊恐万状。

    他们置身在一块大约六七丈宽阔的凹凸起伏的地上,地上除了两根巨大如珊瑚树的龙角之外,还有无数大小不等的犄角,在这六七丈宽阔的平台之外,看得见后面长约百多丈的巨大的龙的身体,在清空和云中蜿蜒飞行。

    耳边风呼呼地吹,周遭飞快地旋转,除了对面的那人之外于宜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几根由表面钻出的须发束住他,使他不至于在翻滚的时候向下跌落。须发的末端又生出无数的长而柔的触手固定在他胸口中剑的位

    置苻锦,许多支触手由伤口伸进去,这一点儿也不让于宜感觉更疼,而有一种肿胀的舒适感;细小的触手们在于宜身体里相互联结地结成了网,将短剑连推带扯地挤出了于宜的胸膛,在空中翻飞着跌落下去。

    剑脱离开身体时于宜感觉到某种舒畅,胸中被刺中的地方内部痒酥酥的,一点儿也不疼痛,可以想象那是裂开的肌体快速地弥合在一起,心中喜悦,这时他才定睛地看向那人,那人身材魁梧高大,深目高鼻,相貌坚毅,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口中不住地在嘟囔咒骂着什么。

    “你是谁?”于宜问道,他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未必能听懂,对面这人多半就是若恩口中所说的那个……塞纳,对付这样的人,言辞无用,也许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他的断剑在几步之外,一根触须抓住了他,是带着剑柄的那一半,另一半想必在委蛇冲出来截走他们的时候跌落了。

    那人一手把住龙角,欺身向前,一把朝于宜手臂抓来,于宜身躯一扭躲开,“你就是苻镇所说的塞纳么?”

    那人和若恩完全不同,他一丝一毫要说什么的意思也无,丢开龙角,藉着委蛇未翻滚的瞬间全力朝于宜扑来,于宜身体被龙须触角固定着,闪躲两次后便被对方抓住手臂,抱在一处,拳头兜头盖脸地打来,于宜只挡住一下,顿时被打中了三四拳在脸上,皮开肉绽,鼻血横飞,毫无没有还手之力。那人得势,双手卡住于宜的脖子,发力想要将他扼死。

    快把他甩下去!于宜勉强地喊出声来,但只发了这么一小句,便已经发不出一点声,气息在喉咙中呲呲的,进不得出不去,脸涨得通红,血管在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浑身也没有力气,徒劳地抱住那人的手臂,但完全使不上力气,眼珠子向外瞪,似是要脱框而出,云层里闪忽的太阳光照得他眼前发黑,明暗交错,心想,委蛇已经被我使计赚出了,但还没有和我联结,我既是如愿了,也是要死的了。

    委蛇疯狂地翻滚起来,于宜感觉到扼住自己喉咙的那人身体也随着翻滚。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既继续紧紧扼住了于宜的脖子,同时固定在了委蛇的头顶,甩也甩不掉。

    断剑摸摸索索地被递在了于宜的手中,他无法思索,下意识地拿那柄剑去捅扼住他脖子那人的肋处,捅了好几次却没法刺入,他也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是为什么,手中稍微调整握住剑的姿态,朝那人背上一下一下地劈。即便他用不上力气,剑刃在那人背上斩出大大小小的口子,鲜血横流下来。那人只是不理,手中扼得更紧。

    于宜觉得脖子已经差不多被扼断了,胸膛中的气息出不去,外面也呼不进起来,眼睛不住地翻白,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毫无一丁点光的黑暗。他顺

    着那人扼住的方向尽力朝后仰,心想,委蛇,你放开我,我摔下去和这人一起死了也是好的。

    这一点意识也消灭,如同飞快地下坠一般,他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穿过长久的黑暗,眼前又有了光的感觉,像是黑幕中被戳破漏出一点光来,接着无数个点被戳破,光和光联结起来,构成了他重新看见的幅面,他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眼前并不是那个令他恐惧,而且无法抵御的外域人,而是快速掠过的云、天空、大地。

    他在朝着地面俯冲,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冲向地面,这是委蛇在自杀么?这是急迫的时刻,绝不是为了观看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我没法甩脱他,我没法甩脱他的同时不让你的身体坠落,而你就快要死了。一个声音在于宜的脑子里说道,这是委蛇和他沟通的方式;在频死边缘,委蛇终于肯和他联结起来。

    可这也没有道理!于宜差不多是喜悦的,喜极而泣,如果他依然在他自己身上的话,但并不是,他作为附庸附在委蛇的身上;他看见了长安城,宫城,宫城中巨大的湖水,远大于三星亭外揭水陂下的湖面。

    委蛇的视野朝左边重重地扭了过去,这等于是他的头被扭了过去,接着向下一扣,顿时失去了数以百步的高度。于宜想到,这是还留在委蛇头上的那个人,也许他察觉到龙正在俯冲向地面,他放下了自己,而开始藉着龙角企图控制委蛇的飞行,他有远远超过他躯体的力量,即便这是一条百丈长的巨龙,他也有本事可以扭得动。

    于宜看得见,那人扭动着龙角控制委蛇冲向的是仍是长安城,但俯冲轨迹的终点像是长安的厚重城墙,他很难说委蛇此时到底是实是虚,但看起来这会是一场灾难,不论是对委蛇还是对长安城中万千百姓。

    他没法控制委蛇,只能急迫地想,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赶紧飞起来!

    委蛇用抬头向上的方式来抵消那种力量,无法完全奏效,但也有部分成效,他的身体以怪异的姿态僵直着飞行,稍微有所爬升,猛地一甩头偏向右侧,又开始掉头向下。

    你也在这么做,冲下去有什么用?于宜急迫地问道。

    委蛇立即便回答了,回到水中。

    是啊,回到水中,委蛇才是具有威力的,他既可以缠绕,也可以使用冰冻的法术,于宜心中这么想,他想到自己脱离了身体,身体未知生死,如果身体死亡了,自己将安在呢?委蛇也将失去凭依。

    他只是晕过去了,委蛇告诉于宜,但要快。

    于宜感觉得到,委蛇用了全部的力气对抗着来自头上的偏斜力,保持着这个姿态向下俯冲,他看得见这个俯冲的轨迹越过了城墙,以及颜色更为明丽但也更单薄的宫城墙,指向了那片巨大的湖泊。

    他

    们如斜斜落下的箭一般几乎横着入水,溅起山一般高的水波,拍打在渐台之上。

    入水之后委蛇飞快地缩小,速度不减地向下潜去,在接近湖底的深处他差不多已经完全恢复为蛟龙的模样,只是身上不再有鳞带甲,于宜和那人在水下五六尺左右便脱开委蛇原本的身体,各自漂浮在水中。

    于宜回到自己身体里,他放松四肢,自然地上浮到水面,深深呼吸好几口,气息稍微均匀之后。又深吸一口气憋住,脚下拨水使自己沉入水中,找寻委蛇遁去的方向。

    他不费力地找见水中深处一团幽蓝的光,知道那便是委蛇本身,在蓝色光芒的对面不远处,则悬着一簇火一样的光团,稍微游得近一些,可以看见火团中是一个人,赤身裸体,火焰就是他的盔甲,于宜知道那绝不是苻镇,而是苻镇所说的塞纳。

    那人并没有承认他就是塞纳,显然他是某个神,未必是若恩的神,而可能是他想竭力除掉的对象,若恩对于宜暗示了这一点,此时的局面甚至也是若恩所设想的,安排好的。若恩无声地扳回了一局。

    蓝光和红光稍微对峙了一下,各自光芒大炽,像集聚了力量一般向对方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