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517章 沽出

    若恩梦见了白天才去勘察过的泶水河,他孤零零地走在半干的河床上,几天后将和于宜一决胜负的揭水陂只露出一条线,像画中的背景一样镶嵌在远处,长安城在另一边。他走得累了,在看起来像是当水流丰沛时的水线之上的河岸上坐下,面朝着河床。河床中央稍稍偏向左岸有一条月牙形状的芦苇丛,若恩心想,那儿累积得较高,平常不会被河水淹没,是个隐私别致的所在。

    他坐了一会儿,望见芦苇丛中有些微微的摇动,可能是风,也可能是眼睛的错误,他应该把那摇动忽略过去的,但他没有,而是下了河岸穿过半边河床,走到芦苇丛的边沿,在那儿他听到了些声音,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他叹了口气,准备折返回岸上,但不知什么束缚了他的脚步,他走了几步又折返过来,仔细地观察那芦苇深处,有几根芦苇叶子被踩倒的痕迹,显然那是里面的人进去和出来的路。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想,选择了一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距离声音传来的地方大约六七步远,声音清晰地入耳。

    若恩听了一会儿,他觉得那种声音未尝不美好,很久没有听过了,他心旌摇曳。他怀用这样的利器,感慨这并不是亚里斯所赞美的,无可比拟。他也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稀薄的风嘭嘭作响。他觉得这并非巧合,而是注定的。

    那声音戛然而止,女人和男人调笑几句,男人起身,窸窸窣窣地钻出芦苇丛,往岸上走去。若恩在芦苇杆缝中盯得那人走远了,这才钻出来,先回到河床上,由刚刚那人出去的芦苇小道钻进去,见到了那留下的女人,头发披散在地,仰面躺在压倒的芦苇上,只有一条靛色的布袍搭在腹部,既诱人,又丑恶;大约三十来岁,相貌即便算不上很美,身材玲珑凹凸,在若恩看来颇有可取之处。

    女人听见有人钻进来,偏过头来看,毫不惊讶,“你等很久了么?”笑盈盈地问道。

    若恩贪恋地望着女人,觉得无一处不诱惑,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脱去衣衫,立即地扑上去,但也有另一种念头束缚他没那么做,若恩很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那么做,凑近两步,跪在了女人的身边,肌肤触手滑腻,富有弹性,真实得不像是个梦。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若恩问道。

    “芦苇从中,春风一度就各别东西,问我的名字,难道准备下聘礼么?”女子稍微蹇着眉,千娇百媚地诘问道。

    “你喜欢男人,喜欢在野地里和不认得的男人?”他口干舌燥地问,想的明明是别的,问出来的话却这样怯懦而乏味。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像个不中用的正人君子,敢说不敢做。”女子媚眼如丝,牙齿轻咬嘴唇,身体向上倾,贴在若恩的身子。

    这是个梦,若恩心想,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梦一醒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几乎便要动手脱衣,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卿本佳人,不该在这样的地方糟蹋自己,如果有缘,我们改天在别的地方再聚。”

    那女子怔了一下,妩媚的神情顿时收去,思索一番,说道:“就这么说定了。”

    光影飞快地黯淡下来,若恩打一个跌,顿时醒来,醒来躺在自己的床上,娜基娅背对着他,夜色仍然沉沉,他浑身难受,无从消减,阿里斯托主祭说过这是好的,可使人免于罪恶,但最好不去议论它,是可做不可说的事。他回忆着梦中的片段,假设自己没那么有洁癖。

    他也可以选择在梦里完成那件事,感受或许会好得多,但醒来之后多半会忘记那女人长什么样,他没有那么做;而醒来之后回忆梦中的片段,使他清晰地记得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女人的样子,就像她是真实存在着的,在长安城的某个地方。

    这一点丝毫没延宕地在第二天成为现实,若恩在由讲经堂经过时,忽地打了个寒战,看见台阶下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浅靛色的粗布衣服,只露出肩头以上的背影,按说完全看不出什么,但若恩看见,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想躲开脚下却迈向那人,在那人身边站住,那人抬头看若恩,浅笑嫣然,正是梦见的那女子。

    讲经堂里没有别人,若恩在女子身旁侧身坐下,隔着一支手臂的距离。

    “你是……”若恩只说了两个字,顿时想起梦里的情景,有些恍惚,忍不住自己笑起来,轻轻摇头,“你是……?”

    “不要笑。”女子收敛了自己的笑容,对若恩说道,“也不要哭泣。”

    若恩没有丝毫悲戚的意味,他被女子的话惊吓了一下,神情也转为庄重,问道:“哭泣,为什么?”

    “如果有人会死,就会有人哭泣,我说,不要哭泣。”女子说道,她只是看起来像是若恩梦里的那个人,但神情姿势全然不同,不过身上穿着浅靛色的短衣看上去刺眼极了,若恩忍不住想这衣服拢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摆在一个。

    “有谁会死?”若恩明白那梦不是平白无故的,不是来自于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而是别的,这女子并非常人。

    “你。”女子森然地说道,眉目隐隐露出悲戚之色。

    若恩的感受在两极之间,既觉得这女子说话故作神秘,又觉得这女子确乎有着预知的力量,是专程来警告自己的。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若恩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这显得没那么轻佻,“以及为什么会说我会死。”他说完这句,顿时想到一个可能性,心中不知是忐忑还是兴奋。

    “你背离了原本的道路,离经叛道,我不会再为你祝福,你会失去力量。”女子轻声地说道,不啻于惊雷。

    这等于映证了若恩的猜想,

    他既喜悦,又失落,“所以,你是戈德的另一个面貌,千百个你,行走于世间。”戈德可以是各种各样的面目,但怎么会是一个女人呢?若恩对这一点最为惊诧,但没有问出来。

    女子肃穆地微微点头,“有人向你下了战书,而你竟然应战,这太愚蠢了,真希望你没那么做。”

    “你是说,我会死在那个人的手中?”若恩相信于宜不会派个人来吓唬自己,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女子的话没那么唐突,而变得可信起来。“这是因为那个人背后的神比你更加强大,还是那个人比我更厉害?所以我会死。”

    “你会死,是因为你背离了阿卡夏的道路,而我不会对此无动于衷,我很惊讶,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女子谦和而威严地说道,此时地她无论如何也和若恩梦里的那个样貌联系不起来。“另外,那个人背后是魔鬼,不是神。”

    “我想在对方看来,你也是魔鬼。”若恩沉吟着,冷酷地说道,上一次和戈德见面已经过去许久,他有了许多经历,许多变化,女子说他背离了道路,他不会否认这一点,但想弄个明白,如果是寻常的文字和概念的狡辩,他是有能力当面拆穿的,“魔鬼和神的不同究竟在哪里?”

    “亚里斯是唯一的神,魔鬼是不忠于他的天国神使,他们由天国散落在世间各地,有了不同的面貌,他们学着亚里斯的模样,假装自己是那些地方的神,这就是这世上为数众多的‘诸神’的真相。”女子稍微有些慌神,但还镇定地说道。

    “不,实际上,他们没有假装自己是阿卡夏描述的亚里斯,而是完全不同的神,或许他们是天国的神使,但没有假装亚里斯,他们的形象和你的描述完全不同,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知教徒,或者一个道教徒,在没有见到别的宗教之前,我会认为我学习的一切才是世间的真相,之外皆为虚妄。我和他们交谈,相处过,一经对照,便知道这并非事实。这不需要什么智慧,只要有常识和逻辑就足够了。”若恩微笑,语气比刚刚坚定地多。

    “这正是魔鬼可怕的地方,这使你怀疑自己,你比普通人要多知道的知识和逻辑没有使你更明智,反而让你比不上一个牧羊者或铁匠更虔诚。”女子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这神态也熟悉得很,像是从前有人对若恩这么说过。

    沉默了一下,若恩问道:“神是怎么容忍这个的?”

    这个问题可以延展出无数的问题,无数的发挥,也对应着无穷的解释,但不必,它本身便已经足够;只有足够的领悟力才会意识到,这其实是神的问题,而不是人类以自身的经验去假设神是这样,假设性的回答本身就意味着试图回答的人缺乏对神的尊重,他们把自己当做神而假作匍匐于下。

    “没有容

    忍,所以才有无数使徒散布到四方宣扬福音,每个放弃旧神的事例都在证明这一点,这是一个渐渐推进的过程,人类不是一步就抵达真理的,在许多地方,会有一些使徒就像你这样变得迷惑,甚至放弃信仰。”女子脸色阴沉,这使她看上去正像是娜基娅和瑞秋的折中,年龄的,相貌的,而毫无神的气象;她回答了,也等于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我遇上了不同的……当然在你看来是魔鬼,他们向我发起了挑战,你甚至不能指出他们是什么样的魔鬼,在神的层面给予具体的描述,或者说,不等他们挑衅就主动压制他们,使你自己的说法不自相矛盾,这使我想到,神和魔鬼除了语意上的褒贬之外,实质是完全同样的含义。如果不是,请证明给我看。”若恩字斟句酌地分析说道。

    女子摇头,“不,问题不在于语言和实质,也不在于神是如何的,魔鬼是如何的,而在于你自己,你身体里掺杂了别的东西,你的思想不再纯粹,你失去了对阿里斯的虔信,失去了神的祝福,连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置你于死地。”

    “所以,你是专门出来预言我将会死在于宜的手中么?”若恩有些不耐烦地问,他甚至预知女子接着会怎么回答这句话。

    “如果你还来得及忏悔和改变的话。”

    若恩料到了这样的回答,如果不是这样,他不用梦见那么一个情境,以及在此时见到这个女子。他更后悔的是在梦里做了一个过于谨慎的选择,那好像是更加上层的神有意为他设置的一个开关,他如果选择克服洁癖在她身上做快活的事,那既取悦自己,也取悦了神,结果会迥然不同,但现在他没机会再选择了。

    “这是公平的,之前你使我由死亡中复活,现在现身来预告我的死亡,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若恩心里不能说没有畏惧,更多的是喜悦。他这么说也足够决绝,对方绝不至于会错意。

    女子望着若恩,像是在考虑着什么,良久,说道:“你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何等麻烦的处境,不止是你那个人,还有你身边的人,实际上你一个朋友也没有。每个人都心怀恶念,想要置你于死地。如果不是我,你连泰西封也走不到。”

    若恩完全赞同,如果不是戈德复活了他的话,他早就死在安条克以北的河滩上,后来所有事都不会发生,他的生命是戈德赐予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戈德的奴仆,即便有很多人不知廉耻地公开这么宣称,他更愿意和他有理有据地争辩个清楚,关于神是什么。戈德第一次现身那次,当面承认自己并非全知全能,那是他更喜悦接受的戈德的形象,那很重要,是他此刻之所以是如此其中一个原因;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女人要呆板得多,这可能是戈德的机制的

    原因,也或许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的缘故。

    “多谢提醒。”若恩轻声地说,他相信女子所说的话并非挑拨,而是确有实据的,他的确处于深渊当中,包括塞纳在内,娜基娅和瑞秋,盖娅和沙普尔,乃至兰道尔,以及未央宫中的僭王,他们表面上和他款洽,实则都各有恨他的理由。女人说的,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恫吓,但对这些人,他能怎么办呢?他没一丁点办法。

    女人站起身来,不再看若恩,她稍微停了一下,似乎还等着若恩回心转意,但若恩什么表示也没有,既像是意志坚定,也像是预备待价而沽到最后一刻。

    女人迈开脚步往门口走去,一只脚跨出门槛去,若恩唤住了她。

    “你已经把我的能力拿走了吗?就是当初你给我的那些。”若恩追近两步,在女人面前略显得乞怜地问,他倒不在意流露出这个。

    女人微笑,偏着头,嘲讽地望着若恩,“你后悔了么?”

    “我刚刚才想到,”若恩迟疑了一下,“除了保留我所拥有的那些之外,是你来找我,而不是相反,所以我可以向你要得更多,这样说没错吧?”

    女人哦了一声,审视着若恩,神情肃然,肃然之下藏着笑容,“我没想到这一点,还以为你不需要更多,既然你提出来,那不妨说说看。”

    若恩点头,向女人提出了他新的条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