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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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4章 梦魇

    三四骑伴随着两辆马车拉着两具薄皮木棺在院外停下。郭昶指挥着一干众人将木棺卸下抬进院子里,李彦到张延屋中给他拆开绷带清洗换药,苻锦在屋子里陪着苻坚,等外面的男女人等将端木宏和赫连琴的尸体分别清洗、穿衣、入殓。

    “这两天城里守卫严得很,进出都不容易,这些入殓的人都是由扶风那边找来的,免得回去走漏风声。”苻锦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对苻坚禀报道。

    苻坚嗯了一声,“那什么时候可以进城?”他说的进城,实则是进未央宫。

    “只有再等等,”苻锦轻声如蚊地说道,“不仅是城内戒备森严,宫里也是;以及端木宏不在了,我们还要设法补充一位剑术高手伴随在身边,这也需要些时间。”

    “那位李彦,我看他也佩剑,难道是装饰的么?”苻坚的话不无嘲讽。

    苻锦脸色稍微变,滞了一下,说道:“他的剑术是挺好的,但那是以前的事。不久之前他和人比剑,大拇指被削掉,已经是不能用剑的了。”

    “入宫这件事一个剑术高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事小心,没准我一个人就这么出门,进城,走进未央宫也能行。”苻坚眼神游移,看得出是为入宫这件事被推迟而愤恨,也许还有别的。

    “如果不是金鳞甲卫,以及据王休说他身边还有一位懂剑术的女子护卫,不然的确如父王所言;我们要准备好最低限度对付三个人的人力,李彦实际也会一同进宫,但我们想要一个剑术高手作为依靠。”

    “没有这个人,我就要一直等下去么?十天,三个月,半年,还是更久?先前你们觉得有端木宏在,现在他没有了,所以一定要补充一个才行?如果本来我身边没他这个人,你们也会这么计划么?还是在找各样理由阻碍我回未央宫?”苻坚话说得越发严厉,声气萧瑟地弱下来,像是不得不接受,同时又绝不甘愿。

    “可惜女儿只会粗浅地用匕首护身,连剑也不怎么会用,没法递补这个人。”苻锦听得出苻坚怨艾,也不能说他的说法不对,只说这个人的确不可或缺。

    苻坚记得苻锦和套住他和甘璎的那名刺客在马上过招的那一个画面,怎么是只会用匕首护身呢?明明是她御敌的功夫和经验高出对方一筹的,“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他说了这几个字便停住。

    院子里安静下来,李彦站在门口敲两下门,待苻坚和苻锦转头去看他,才走了进来,对苻坚施礼,说道:“照关中的习俗,此前他们已经算是停灵了两天,要再敞开停灵一天就合适下葬;我想先把他们两位安葬在院后山坡下的荒地,待事情底定之后再视状况移动灵柩,另择长久之所。陛下以为这样如何?”

    “常说入土为安,既然入土,再移动怎么能算得上安

    ?”苻坚冷冷地反问。

    李彦沉吟一下,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暂不下葬?”他以为即便下葬了再移棺也不算不安,问题是要不要此时下葬。

    “端木兄弟是江南人氏,江南停灵七日,另一位我不知道是哪儿人,但何以要依你们停灵三日的规矩,难道就不能多停几天?”苻坚厉声说道,犹如在说他入宫的时限也就在多容忍几天之限。

    “陛下常年厉行节俭,禁止铺张,长安市上有售的都是薄棺,薄棺简陋,此时天气尚炎热,不久就会……所以难停灵得长久。”李彦感觉到苻坚言语为难自己,谦和恭敬地答道,也隐去了于逝者不敬的话语。

    “这居然会怪我?”苻坚猛地一拍大腿,声调陡升,须发迸张。

    “我觉得陛下这政策是好的,停灵三日也好,七日也好,十日也好,究其实质并没什么意义。一定要停灵得久以显示子孙孝顺,便于远道的亲友赶来祭拜的往往是大户人家,他们有能力自备厚棺重柩,这节俭政策也没妨碍他们。这政策限制的是急用的棺木,平民百姓家里死了亲人,哀伤之余是希望尽快下葬的,没那么多地停灵,没那么多人守灵,大家都希望尽快恢复活着的人的生活。”李彦说得仍是不卑不亢。

    这政策还是王猛在世时定下的,苻坚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初衷,觉得李彦分析得是对的;其实这政策也限制官员和富商,王猛自己便以薄棺下葬为表率,但时日移转,多数有权有势的人已经悄悄地重新用起厚棺,这是不言而喻的。

    苻锦看看李彦,看看苻坚,说道:“父王,我觉得先下葬为好,就算你回到宫中,初时事务一定繁多,未必顾得上这里的事,以端木宏对父王的居功厥伟,父王对他的情谊,一定要好好地择地,修建,几个月也未必能下葬,停灵是一定不成的。”

    “那么,姚姑娘在这里可以送赫连姑娘一程,谢熏呢?”苻坚不动声色,心中有些愤恨,但没法再坚持为难李彦下去。

    “今天我回城便去告诉谢姑娘,请她明天过来一趟。”李彦也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她相信端木宏还活着,是能够自行痊愈的,以往受了重伤三两天就痊愈。她那么坚信,我隔些时间便去看一下,这次端木宏的的确确是已经不在了,没有生机。”

    苻坚嗯一声,挥手令李彦出去,李彦出去,苻锦也起身施礼,要跟着出去。

    “你留下,我还有话对你说。”苻坚飞快地说道。

    苻锦停下脚步,回到床沿侧身坐下,“父王,还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那条小丝巾么?由波斯商人献的白地撒朱红小碎花丝巾,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方丝巾,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苻坚轻轻地问道。

    苻锦一点儿也不记得,尤其不知道苻坚为何这么问起,脸上茫

    然,说道:“那是我多大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了?”

    “大概是……你六七岁,你姐姐七八岁时,你们两人都收了你妈妈送的那条丝巾,那是波斯人用来做头巾的样式,我们完全用不上,就当作手巾用,那东西我想最多值值几个大钱,但你喜欢极了。实际上,你弄丢了它,苻宝的没有,你抢了你姐姐的,非说那是你的,你姐姐也不肯让,我正好在,你们撕扯着到我面前来评理,我说我回头让织造司做一条一模一样的给你,或者让波斯商人再献几条来,你不肯,你说那是独一无二的,是你的,没有什么可以替代。”

    “丝巾?”苻锦先是微笑,她记得自己有过无数各式各样的丝巾,她并没有独厚其中哪一条,父王说的就好像是他临时编造的一样,“我怎么不记得了。”但父王所述她和姐姐的关系她是承认的,苻宝柔和恭让,她自己则要蛮横得多,姐姐总让着她,这是有的。随即一种怪异的东西在她心里涌起,让她觉得无力,绝望,那是一条被拧成绳子的丝巾,朱红小碎花被拧得在绳子里有如血丝一般,既美丽,又可怖;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抻着它,在自己脖子上环绕了一圈,用力地勒紧。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父王。”她失神地唤道。

    那人消失了,她好好地坐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的床边上,面对着躺在床上的父王苻坚。

    “你姐姐很委屈,还是把它让给了你,而你也没有特别地记得它。”苻坚意味深长地说道,望着苻锦,“实际上,你的那一条是我把它藏了起来,我以为你会向我要,我就可以好好地抱抱你,亲你一口,但你迁怒在你姐姐身上,把你姐姐的那一条夺走了。”

    苻锦觉得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并不是父王编造的,她脸上有些僵,心中荒芜,还是不解父王提及这个的用意为何,“那时候我不懂事,现在我不会再这样了。”

    苻坚欣慰似地点头,长久地凝视着苻锦,直看得她心中发毛,“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为我立了这样大的功,我该怎么报答你才算得体。”

    苻锦打了个寒战,脸色发白,心想,这是为什么?父王他如果出自真心,应该用“赏赐”,而不是“报答”的,“报答”这说法似乎包含着怨恨,他是在埋怨我没有及时地将他送回未央宫么?

    这个问题苻锦也反复地想过,辞功不受是最初的念头,她早就给父王说过待他回到未央宫,容忍她不回宫中就是最好的事了,她有她想要的自由自在;可那是在父王遇害之前,后来发生的事,她做了不少努力使得父王得以复活,以及着手具体地返回未央宫,她大概不是功劳最大的那个,但也至少是前三之列,端木宏已经去世,姚玉茹所求也有限,她的念头也稍微发生了变化

    。以往她会想,希望功劳都记在宇文奚身上,这样他的地位提高,或许可以般配得上自己;但宇文奚射杀了父王,她没法不怨恨他,自己似乎对李彦有了深情,但李彦多半不会想要被记功,以及籍此娶一位公主。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他,打算嫁给他了么?这事左思右想,难以断离哪一种念头,为难得很。

    “我想父王如果对妈妈好一些,不再……”她说了一半就停下,知道这简直不可行,顿时觉得如叔叔苻融那样的人世间罕有,“我没什么想要的,只希望父王回到宫中以后,仍是如往前那样以天下为重,勤勉进取,眷顾民生。”她说着自己不熟悉的话语,不由自主地低下声来。

    “我……”苻坚脸上似乎有些歉意,沉吟一下,柔和地说道:“我对不起你的妈妈,你的各个兄弟姊妹的妈妈们,我没一个对得住的,我对哪一个好,就一定对别人不好了,这是我的错,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改正了”

    这是苻锦喜欢看到的父王的表态,她并不要苻坚偏爱她的妈妈,她知道君王眷顾某个女子不过是侥幸,她不会为侥幸的事而喜悦。另外,父王为此道歉也是不该的,她自己不是父王正妻的孩子,父王如果真的只娶了妻子而没有娶自己的妈妈,就根本不会有自己,这道理又该怎么说呢?

    苻坚伸出手来,拉住苻锦的手,“你对我多说一些你妈妈的事,以及你和你姐姐小时候的事,苻诜的事,我不那么经常去玉堂殿,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苻锦一年前被父王搂抱着也不以为意,此时被他拉着手也觉得唐突,她稍微用力想要抽回来,却被牢牢地钳住。另一方面,这是一个既合理,又令苻锦觉得喜悦的要求,她的妈妈张夫人已算是最得苻坚宠爱的妾,但苻坚事务繁忙,妻妾不少,一个月能有半数的时间宿在玉堂殿就很不错了,当然有不少的事他不知道,而他此时表示愿意知道。

    苻锦稍微回想该从何开始说,“妈妈喜欢自己酿葡萄酒,加入桂花之后有一种独特的香气,好喝得很,这大概父王不知道吧?”她记得妈妈抱怨不敢给父王进献自酿的葡萄酒,是因为外公警告不可这么做,她可不以为然。

    “不知道,回头我问问她看,讨一口来饮。”苻坚含笑说道,他不喜欢喝葡萄酒,皇宫御厨采买的颐白,緑酃名酒对他也只算寻常,大概张夫人自己觉得自酿的美酒品质不稳而不敢献丑,最多算是宫闱中自娱自乐,在她的子女看来却是无上的佳酿。

    “苻诜喜欢火腿腌肉,不喜欢新鲜肉食,宝姐姐喜欢莲藕、炒米,而我喜欢棠棣。”苻锦琢磨着说道,她想出去和李彦呆在一起,不想呆在这儿,但怎么才能够?

    “棠棣不是吃的,你和姐姐弟弟可都不同得很呐。”

    苻坚说道,眼神里有些奇怪的东西。

    苻锦不自觉地摇头,同时又觉得父王说的是对的,姐姐和弟弟都好好地在宫中,自己却在这里。她觉得这是父王有意让自己留在他身边,这可以理解,又不那么容易理解,她想立即站起来走出去,又觉得何至于和父王闹僵。

    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哭泣,那是姚玉茹的声音,悲切而抑制,苻锦站起身来,“我去安慰姚姐姐一下。”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到了门外,和李彦一同站在姚玉茹身后几步。姚玉茹跪在地上,半身扶在盛放着赫连琴的棺柩上,望着里面;她不用李彦和苻锦安慰,哭声很快收住,转为啜泣,泪水如涟地滴。

    苻锦在她身边蹲下,轻轻说道:“姐姐,事情已经这样,你别太难过了。”她话说出来顿时想到这话毫无用处,说出来多么无情,甚至算得上嘲讽,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也半跪在地上,陪着姚玉茹垂泪,谨防她过分悲伤而晕厥过去。

    李彦和她一直守了许久,姚玉茹这才起身,泪眼朦胧地分别与两人道谢,回去张延的屋子。

    “姚姑娘这样,我们都不在这里大概不行,必须要有个人回去,明天一早领着谢姑娘过来,以及张公子的伤药里有一两样要更换。你留在这里,可以么?”李彦似乎看出苻锦不情愿,迟疑地问道。

    “当然只有我啊。”苻锦挤出微笑来,心意纠结,“你别担心,我会保护我自己。”

    李彦停留小半日,帮苻锦把院内院外能做的事都做了,水缸里也打满水,匆匆地骑马而去。苻锦尽量给自己找各样的事做,进苻坚的屋子也提前找好出来的理由,相安无事地到了晚上,她吹灭苻坚屋内的油灯,说夜里有事便呼唤一声,她就睡在隔壁,苻坚挥挥手让她只管去,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中间屋子里的榻上,一天下来劳心劳力,苻锦无比困乏,衣衫不解地倒头就睡,只盼一睁眼便是天明,李彦已经由城内回来了。

    朦朦胧胧中她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觉得是一处花团锦簇的花园中,她半躺锦榻上,另一人蹲在她腿边,专注地凝望她,她觉得这人既陌生又熟悉,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人是谁,她心砰砰地跳,同时也是不乐意地把腿撤开,和他保持开距离。

    “你怎么敢回来,不要命了么?”她压低了声音,对宇文奚恼怒地吼道,她意识到自己仍然还是喜欢他,担心着他,即便他犯了那么大的罪,也并没有怪他。

    “冤屈洗清了,我证实了那一箭不是我射的,而是另有其人。”宇文奚微笑得慵懒,温暖如晨曦,缱绻如春风,他的独眼显得邪魅,世间独一无二。

    “是真的么?”苻锦呢喃地说道,她明白这是梦,梦也是好的,希望可以持续得久些,醒了以后还能记得。

    宇文奚无声地爬了起来,如蛇一样探到苻锦的胸前,苻锦身子有些发冷,不自觉地缩做一团。宇文奚在那儿稍微停了一下,很快接着向上,他的手撑在床榻的边沿,脸已经凑在苻锦面前,两人的嘴唇相距得近,好像一呼一吸就会碰触到。

    “你怎么敢这样。”苻锦轻轻说道,以前并不是没有过这样亲昵,但中间发生了什么,使她觉得这样是不妥的,她已经忘记。

    “你父王已经将你许配给我,放我们离开未央宫,从此天高海阔,任我们遨游。”宇文奚凑得更近,嘴唇由苻锦的脸庞滑过,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这既像是真,又不像。苻锦分明地记得,她悄悄地离开未央宫在阳平公府外问宇文奚不得,那时刻是个分野,她如果那时候回到未央宫就好了,此刻就可能是真的。

    “是吗?”她不置可否,她的手伸出去揽住宇文奚的腰向下,宇文奚没怎么抗拒,熨帖地贴在她身上。这不是真的,她可以不用那么在意,她曾经多么喜欢他。

    宇文奚咬住了她的耳朵,轻轻的,随后嘴唇向下,吻在她的脸上,额头,鼻尖,脸贴着脸。他的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搁在了她的大腿上,轻轻地摩挲,像是另一条蛇在试探,慢慢地滑向内侧向上,苻锦不自觉夹紧腿间,半边身子已经酥了,她从未经历过这样,本能地战栗、反抗。

    “是真的吗?”她不放心地问,我的父王真的把我许配给了你么,她的手由揽住他变成向外推他。

    宇文奚没有说话,嘴唇印在了苻锦的唇上,一只手伸向她衣服里的胸间,按在了小小的她的山丘上,这并不比梦里其他的感受更真切,但苻锦的头皮发麻,几乎要醒过来。

    她不想这么醒来,手伸进枕下摸出匕首,匕尖准确地抵在宇文奚的喉头,令他顿时停住了动作。

    “你已经死了,对吗?”她问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