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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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傲慢

    不可傲慢。

    这是苟芸敏当家时为众人定下的规矩之一,现在她已经去世,杨诗槐不声不响地取代了她,事出突然,阳平公府内的织室还来不及给杨诗槐缝制新的衣物,她却不肯穿苟芸敏留下的衣服,仍穿着身为侍女的淡紫色曲裾;这便好似是隐隐的傲慢,既是对死去的苟芸敏,也是对活着的众人,她自己觉得不妥,但又顽固地坚持。

    内室年纪最大的侍女薛慕青为她找来一幅鹅黄色的帛布稍加剪裁斜披在肩上,另一头垂在腰间打个结,以及为她重新挽了高耸的云鬓,不插发髻首饰,也使她能在外表和院子里众侍女能够区分开来。

    苻融提前半个时辰派人回来通报说晚上回来用晚膳,厨房比往常多备两个菜肴。夏日炎热,膳案布在院子里,杨诗槐头一回不是站在旁边伺候主子们用膳,而是坐在席上与苻融相对,既新鲜又沉重,低着头抬不起来。苻融开始不觉得,见杨诗槐始终低着头,席间气氛也怪异,这才醒悟,让薛慕青领着众侍女都退进屋内,只剩他与杨诗槐两人在院中,杨诗槐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自然地抬起头和苻融对视。

    菜是常见的菜式,有秋笋烧鲫鱼,羊肉羹,金齑鸡丝,姜丝鸡蛋羹,酒是桃花酒,一罐豆粥放在水中凉着。没有侍女在旁侍席,杨诗槐自自然然地探身为苻融斟酒,夹菜到他面前的小碟里,然后给自己斟酒,夹菜,这是苟芸敏绝不会做的。

    苻融有些痴地望着杨诗槐做这些,不说话,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和以往要么不饮,要么只饮一两杯的节制完全不同。

    睡前杨诗槐仍是亲自为苻融侍浴,又见他的样子,这使她恍然回到侍女身份,战战兢兢,既不敢直视,又想起上次被侵凌的状况,心惊胆寒,随即想起自己已经不同以往。

    以往苻融坚持不用侍女侍浴,苟芸敏也不会帮他,他只有自己脱衣抹皂搓洗;这下杨诗槐既是妻子的身份,又贴心地服侍,苻融从没经历过,着实觉得新鲜,洗到一半,他试着把杨诗槐拽入水中,温存一番,觉得这才是人间的至乐,这对他也不难,却到中年才头一回体会。

    两人在浴桶中许久,恋恋不舍地出桶擦干身子,相拥回到床上。回到床上苻融尝试着再来一次,却余勇不继,只好抱着杨诗槐的身体,脸贴在她胸口,慢慢地待气息喘匀之后,说道:“我不能太劳累了,我想,就是明天。”

    前半句好像是在为他到床上后的疲软辩护,但重点在后面,杨诗槐懂得苻融这句话的意思,兵贵神速,拖得久了必然容易生变,明天是好的,哪怕今天也好,也来得及。她拘束地抚摩苻融的脸,心中既纷乱又澄净,想,这才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么?

    前一次她被苻融强取了清白之身只觉得痛苦

    愤恨,具体是怎样的过程全不记得,伤处愈合花了半个多月时间;前天苻融又把她压在床上,虽然没做什么,却使她一直想,想男女之间的滋味究竟是什么。她很快地体会到,就在刚刚,她仍然还是懵里懵懂的,但也感觉宛如飞上天,随即飞速地跌落下来,跌落下来时满心茫然,竭力想要抓住什么免得跌入到不可知的深渊中。她想到苻融之所以想要谋逆前娶自己为妻,不是为了别的,是他希望在跌落时抓住什么,不论什么也好,这是他自己都或许未必意识到的内心所想,是他心中的一个小人在求救,哭泣着求救,希望有人为他做点什么。

    “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呢?”她轻轻地问道,手上轻轻地抚摩苻融的肩。

    “卯时起,先去廷尉府,处理这些日子积压下的案卷,辰时入宫等待朝会,明天有个朝会,什么时候结束还不知道,大概一上午都在未央宫。中午或许回来,多半不能,不回的话就还是去廷尉府,我这次出去的时间太长,彭淮说案卷足有一百又二十七卷等着批断,下午要去城南看望一位生病的老友,晚上再回来。”苻融说得平淡,有些烦恼和胶着。

    杨诗槐不得要领,苻融的勤勉他以往就是知道的,“你刚刚说明天,是不是我会错了意?”

    苻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希望,明天还是这样的,实际也会这样,我没说的是明天晚上之后的事。”

    “之后是什么事?”

    “你想要知道吗?”苻融翻起身,面对着杨诗槐,这是他期待的,期待对人说出来,也期待那个人回应得诚恳。

    杨诗槐点头,她在努力使自己不像个奴婢,而是苻融真正的妻子,妻子会做的是理解男人,必要的时候劝他阻他,终究为了救他。

    “我会率领家中的侍从和甲士,乘着车驾进未央宫,冲进清凉殿,杀死那个人,自立为天王,这是容易的部分,难的是接下来,处理后面纷乱的局面,朝中的大臣们,将领士兵们,和人民,以及宗亲,尤其是在洛阳和襄阳的两位拥着重兵的王子,大概会乱上一阵子,但不成问题。”苻融缓缓地,沉着地说。

    这是前天苻融已经说过的事,只是更具体了,杨诗槐能想象那情景,苻融穿上了铠甲,站在马车上,马车出阳平公府向未央宫奔去,马车后跟着数十名佩剑侍从,侍从后是百余名甲士,人数不多,但也不少,他们从东阙门进去,未央宫禁卫军虽多,但没人敢阻拦;他们一直奔到了清凉殿前停下。她只能想象到这里,接下来就仿佛画面卡在那里,时间凝固,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她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以及如果不这么做,在苻融身上会发生什么,她当然不会劝阻他不那么做,她有什么资格呢?

    苻融感觉到杨诗

    槐几次欲言又止,他揣摩着原因,体贴地说道:“你该叫我博休。”

    杨诗槐吁了一口气,展颜而笑,念道:“博休,博休,博休,”连念三遍,沉醉其中,“我要说的只是,你小心些,我等着你回来。”

    苻融有些失望,这答案不是他希望听到的,但他也知道不能冀望太多,凑过去亲亲杨诗槐嘴唇,便睡回自己那边的枕头,侧躺望着妻子,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来。

    杨诗槐起身灭了桌上的烛台,回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也没有真的翻来覆去,只是心中有个人翻来覆去,颠倒难眠,到半夜不知何时才睡了一小会儿。

    天还蒙蒙亮,她比他又早醒来些,听见奴仆们在前厅里布膳案的走动声,有人在外面敲门,提醒道:“殿下,寅时三刻了。”连唤了三声,苻融却还没醒来。杨诗槐赶忙去推他,苻融一下子坐起来,听见了门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说道:“别吵!”他以为杨诗槐还睡着,扭头见她已经坐起来,打着哈欠问道:“我吵着你了么?”

    “没有呢。”杨诗槐小声说道,在床另一边下床小跑着去点亮桌上的灯,到门口收拢侍女们送来的新衣捧到床边,侍候苻融穿上。

    苻融拉着她的手出了卧房,走到前厅在膳案旁坐下,说道:“我本想让你多睡会儿,但想到以后未必有许多时间,还是一起用早膳。”

    这话对别人说还好,但刚刚明明是杨诗槐先醒,唤了他起来,还为他穿衣,怎么成了他想让她多睡会儿?杨诗槐心里想到这个,稍有争辩,但也点头。她记得往常多数时间的确是苻融自己先起来用膳的,夫人会睡到上午才起,两人的节拍是不合的;自己成了他妻子,今后当然要每天早起和他一起用膳,但今后还能有多久?

    苻融的早膳是一叠锅摊奶酪蛋饼,一壶羊奶,一桶稀粥配上各样醋渍的瓜菜,杨诗槐不知以前是怎么的,她亲手把蛋饼撕作一块块的递给苻融,苻融也一块块地接来吃,一边喝些稀粥,不怎么吃菜。吃完,不多说什么,匆匆穿上奴仆送来的官服离去。

    杨诗槐不知道夜里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此时只觉得头昏眼花,她请厨房送餐的奴仆尽快把膳案撤走,自己回屋去睡。才回到卧房门口,见几个往日皆为姐妹的侍女,从彤、沛菡、红拂正在屋中收拾,从彤和红拂一人卷起昨夜苻融和杨诗槐用过的被褥丢在担子上,一人正趴在床上在铺新的,听见门口动静,齐齐地转回头来看,杨诗槐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场面顿时尴尬。

    好一儿,在窗边更换花卉的沛菡才仿佛惊讶地说道:“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旁边几人纷纷说道“是呀是呀”。

    杨诗槐回过神,想起这也正是昨天夜里自己要开口时感到的

    难处,说道:“有外人在的时候,就称呼我夫人,没外人在,就还是叫我诗槐好了,我没忘记我是谁。”

    她这话一出,场面稍微轻松,从彤、沛菡、红拂都围过来,往前和她最好的沛菡在背后轻轻地,拘束地抱住她的肩,说道:“诗槐,我们早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

    薛慕青和秋月从里面浴房里一前一后地出来,身上都有些湿,也围在杨诗槐身边。薛慕青望着杨诗槐的眼神有些杂芜的戒心,说道:“诗槐的命好,我们一起都沾光了。”

    杨诗槐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对慕青姐这句话该生气还是赔笑,低下了头,说道:“我宁愿不是这样。”她话说出来,心里顿时想,不,这是我希望的,我这样的人还能希望别的什么?

    “诗槐,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薛慕青仗着她年龄比其他人都大几岁,同时也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或许算得上教训,“主人原来是那样孤高的人,谁知道现在忽然变作了这样,像个发情的……谁知道以后又会变作怎样,你是幸运的人,戒慎一些,该惜福惜福,该做准备就要做准备。”

    “姐姐,我该做什么准备呢?”杨诗槐这话分成两半,既诚心请教,也反唇相讥。

    “要懂得谦卑,还没办喜事呢,就摆主人的谱,你不稀罕主人的旧衣裳,我给你围上披帛披,你倒是不脱下来。吃个饭就把我们赶走,晚上洗了澡也不收拾,害我摔一跤!”薛慕青声音不高,但说得尖刻,秋月在一旁直拉她。

    旁边噗呲一声,沛菡忍不住笑出声来,推了红拂一把,显然红拂在她耳边轻轻悄语了什么,两人推搡过后都眉目带笑望着杨诗槐,杨诗槐猜到她俩在说什么,脸顿时红了;薛慕青和秋月似乎也都明白,或怒或懵懂,唉声叹息,吃吃地笑。

    “姐姐,我有些困了,想先睡一会儿,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好吗?”杨诗槐强颜欢笑,她知道自己不用这样,直接要她们出去就是了,但薛慕青这不才在说要戒慎,往前夫人也说为人不可傲慢,这些都不是没起作用。

    “那诗槐你就先歇息,我们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有事情你呼唤一声就是,大家都不是外人。”薛慕青推着众人离去,分明已经当她是外人了。

    杨诗槐这才走回到床边,放松地躺下,她第一次和男人睡了一晚,动也不敢动,浑身酸痛;姐妹们的讥嘲令她难过。她闭上眼躺了一会儿睡不着,起来走到窗边望着众人在院子里各处忙碌,心里感觉怪异,觉得院子里少了一个人,思索良久发现少的那人正是自己,不由得发痴。她以往凡事明明白白的,此时却迷惘,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活着。

    侍女们忙完了在院子里消失,不知去了哪里。杨诗槐知道她们

    平时在哪里,做什么,可此时不一定,什么都变了,不会一些事情改变而另一些还保持原样。她想他们或许散去了整个阳平公府的各处,对着她们相熟的人说昨天晚上主人卧房的床上发生了什么,浴房里发生了什么,以致今天一大早新主妇就乌黑着眼圈想补觉,新主妇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奴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好运?

    新妇期待着新夫君午膳的时候回来,但苻融没有回来,他说过很可能回不来;杨诗槐一个人用了一顿没滋没味的午膳。她本想要侍奉的姐妹们一起坐下来,但薛慕青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会领情的样子,她又怎么能请沛菡单独坐下来——如果沛菡坐下,那么秋月也应该,如果秋月坐下来,大概就是公然和薛慕青作对了,不管怎么说,薛慕青带了她好几年,是个好好的姐姐,她看不开杨诗槐这样,也许是为了以前的女主人。杨诗槐为她这样着想,想如果苻融选了另一个人,自己也会和她们一起同仇敌忾。

    午睡过后,有四五个各处的主管来正院,在杨诗槐面前请示,有西园动土开工要请道士的,有马厩翻修要征募编户劳力的,有上半年府内男女奴仆赏钱请领的,有要出长安城巡视自家各地庄园来告辞的,有府官家属生孩求赐福的,也有属下不服管束来请求仲裁的;大部分是为了主人家要有个知晓,杨诗槐表示都知道了,也暗暗地记住。不服管束来请求仲裁的府官说了许久,事关工程营建,杨诗槐听得一头雾水,只能好言好语地要他先退下,等她询问了另一造的说法再来裁定,那人大概自以为情与理都在自己这边,夫人又和蔼,喜滋滋地退下了。

    “主人家不是好当的。”恰好沛菡在她旁边侍候,轻轻地说道,模样夸张作态,还冲她眨了眨眼,杨诗槐顿时明白这是薛慕青在背后这么说她。

    “可不是吗。”她也冲着沛菡眨眼,快乐地,拘束地,戏谑地,不明所以地,恐惧地。

    晚膳时苻融没回来,也没派人回来知会何时回来,杨诗槐坐在前厅的凉床上打了会瞌睡,忽然睁开眼,只觉心中烦躁,口中干渴,她起身到右边厢房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喝,心里稍安,慢慢走回到院子里。夜凉如水,不知几更几刻。

    身穿戎装的苻融匆匆地走进院子来,见杨诗槐在院子里站着,似乎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你说要回来和我道别的。”杨诗槐上前两步,凑近了苻融,拉住他的手,情意款款地说道,“我准备好了对你说,我有多爱你,就算你回不来,我总算是说出了这句话。”

    苻融既惊讶,又感触,望着杨诗槐,沉吟一下,问道:“你担心我回不来么?”

    “我担心这是假的,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我在梦里。”杨诗槐

    依向苻融的怀中,痴着地说,“即便你不是你,最好你不是你。”

    “可是我欺负了你,我娶你只是……只是为了……”苻融手臂环抱着妻子,声音低下来。

    “我是个奴婢,你不会相信奴婢也会爱上一个人,这个人正好是你。我有什么办法来让你爱我?你连看也没看过我一眼,我做不了什么,只能祈祷,祈祷发生点什么,这是我向神祈祷来的。”

    杨诗槐醒了过来,没有人抱着她,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她站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