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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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2章 悲喜

    大概是夜里,人人都昏沉沉的,没人吩咐,车队照以往习惯在西府门前甬道停下,侍卫们引着苻融下车进府,三个侍卫和两位匆忙起来服侍的府中奴仆簇拥着他往听云轩行去,如往常一样在听云轩中的床上换上新凉席,点上香炉,端来热水洗脸,奉上陈酒吃食备用,苻融有些恍惚地在轩中案几旁坐下,接过热帕子擦了两把脸,才想起苟芸敏已经去世多时,自己原本不必到听云轩来暂住的,心中顿时悲切惶惑;但他也不流露出来,对祁宪吩咐几句明天早上的安排,命伺守的奴仆们都退到轩外,独自饮几杯酒,感怀万千,精神敏锐如针,悬命如线,终于敌不过身体倦惫至极,昏沉地上床睡去。

    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苻融呼唤奴仆进来禀报,得知有好几位府官在外面等候召见,问分别都是谁,奴仆一一说了,提到还有一位骁骑将军府上的吕德世昨天便来过了,今天又来求见,看似十分紧急;苻融稍微思忖,让主薄吕嘉先进来。

    吕嘉进来,禀报自苻融离去长安之后城中所发生的要事。

    “陛下亲临道安行者所主持的无遮大会会场,会场中发生了信众拥挤踩踏的事,一度危及陛下和皇后,幸好护卫陛下的金鳞甲卫余当处置得当,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死伤信众及禁卫军侍卫共一百六十四人,都已经妥善做了安抚。京兆尹慕容垂有疏失,御史台已经出了弹劾惩处,陛下还没有批复,大概要等和殿下商议后再做定夺。”

    “陛下任命前河东太守慕容冲为护军将军,统领驻扎于城北的六营禁军,另有两千骑兵由平阳而来,驻扎于大荔军砦,费用仍由平阳供给,实际等于是他掌握了七营人马。”

    “东海公府大火,因为无人驻守,被烧毁了大半,自然熄灭。”

    “东宫卫率常山擅入弁兜军营,被护军校尉李昌擒下,审问之后查无不法,但以不奉命之罪暂扣在营中,等待进一步查证。”

    其余还有几件事,不那么重要,苻融只是安静地听,并不发问;甚至也不去想这些事情背后所隐含的意义。接着,司马胡焘等几位府官先后进来禀报这将近二十天长安及国内各州诸事,苻融也都是只听不问。

    最后他才请骁骑将军府上来的吕德世进来。

    吕德世是吕光的弟弟,五十来岁,和吕光高大魁梧截然不同,身材瘦削,不十分高,只有眉宇间稍像,进来之后对苻融施礼,说道:“卑职兄长有飞鸽传书昨天清晨时到了,卑职想这事情紧急,立即赶来,殿下还没回来,今天卑职又来,总之希望殿下及时知悉。”

    苻融点头,问道:“是什么消息。”

    吕德世不说话,从怀中摸出一小枚纸卷,小心地展开来,上前呈递给苻融。

    苻融接过来,那纸只有一指长宽,纸

    上寥寥数字小如绿豆,凑近了才看得清楚:“遇景茂部,破之,返。”

    苻融心中不起波澜,这是早就猜到的结果,抬起头来,对吕德世说道:“有劳了。”

    吕德世转身要走,苻融叫住他,问道:“你当然懂这消息是什么意思?”

    “卑职见信的外筒写着呈给殿下,自己就没敢看,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吕德世恭谨地答道。

    苻融点头,抬手请吕德世退下。

    祁宪匆匆地进来,凑近苻融,低声地说道:“黄孟十天前忽然瘫痪,动弹不得,原因不明,不过太子苻宏待在那儿好好的,暂时还没出什么事。”

    苻融出了一身冷汗,这消息比别的消息都令他胆寒,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吐,沉思好一会儿,对祁宪说道:“虽然十来天都没出什么事,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小觑,你亲自去跑一趟,顶替黄孟监看着苻宏。”

    祁宪脸色为难,说道:“卑职可以死,但做不了这事,还请殿下另派合适的人。”

    苻融这才想起祁宪和苻宏的恩怨,赶紧点头收回成命;又想了几个名字,都觉得弊大于利,这才发现安稳的法子竟然已经没有了;没奈何,他对祁宪说道:“你去设法找着那天出来示警我们的姚姑娘,我有话想问她。”

    祁宪脸上原本阴云密布,此时转为似有喜色,领命去了。

    苻融从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去年十月事变之后更是如此,成天忙个不停,难得一刻停歇,此时觉得什么也不想做,他无所事事地在听云轩用了午膳,眼见得轩外阳光曝晒,芭蕉叶绿得发黑,心中有了踌躇意,焦躁随着蝉鸣起伏,出了听云轩,不准奴仆跟随,一个人往正院去,进了院子,脚已经迈进明厅中,眼睛余光瞥见几位侍女正在廊下阴凉处午睡,顿时停住,转身走到侍女们旁边蹲下,见杨诗槐也在其中,束着双环鬓,发髻蓬松,倚在另个侍女的背上睡着了,脸上露出压着的痕印来,不知做着什么梦。

    他长久地蹲着,盯着她看,觉得她并不算多美的美人,但年轻而健康,充满着活力,同时从皱着的眉头和睡着时的神情,看得出固执和严肃的秉性,心里隐隐有些东西在萌动,也不知是什么,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却只是接近,并没碰触到她的娇靥。

    杨诗槐猛地惊醒,抬起头睁眼看,望见主人正弯腰看着自己,吓得顿时从倚着的侍女背上滑倒在地上,忙不迭地爬起来,颤声说道:“奴婢不知道主人回来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推其余几位睡着的伙伴,苻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都惊讶地望着对方。

    “你进来。”苻融简短地说道,放开手,起身进明厅去,也不在明厅中停留,径直往后面卧房中去。

    杨诗槐战战兢兢地地站起来,跟随在苻融后面,过明厅

    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鼓足勇气接着跟进了卧房。

    虽然主妇已经不在,主人也常常不回来,卧房里仍是每日打扫得一尘不染,栀子花花香淡雅,一如往常。

    苻融在床沿坐下,杨诗槐在三四步外站住,低头等着主人吩咐。

    “你过来。”苻融拍拍床沿,对杨诗槐说道。

    杨诗槐稍微抗拒了一下,不得不走到苻融拍着的床沿位置前跪下,头仍是低垂着,这等于尊从了他的命令,但也没完全遵从。

    “坐上来吧。”苻融叹了一口气,意气消沉地说道,也格外清楚。

    “奴婢不敢。”杨诗槐仍跪着,但仰起了头,恳求地说道。

    苻融又叹了一口气,杨诗槐扬起头看他时,他不自觉地眼神躲避开,随即想到这有什么可躲的,才转回了目光望着她,只觉得杨诗槐目中澄净,心中有些惭怍,说道:“那天是我不对,不该那么做。”

    杨诗槐嘴角动了两下,缓缓地说道:“主人对夫人情深义重,夫人不幸去世,主人那么做和庄子鼓盆而歌正相似,没什么对不对的。奴婢是夫人的人,也是主人的人,主人在奴婢身上做那事,也没什么不该的。”

    苻融只觉得杨诗槐说话得体极了,心中叹服,觉得刚刚自己停下唤他进来,像是偶然拾得宝珠一般,心中愈发的明白;又再沉思一番,起身扶起杨诗槐坐在床沿边上,自己才又坐下,和她斜对着。这次杨诗槐也不甚拒绝,只是头又低垂下去。

    “屋里没有主人不像个样子,以前夫人曾有意收你进房,我没同意,既然她现在已经没了,那你就为我主持家中的事。”苻融离开听云轩时还未想到情况会是如此,但不期然就如此了,心中既惊叹,又恍然,觉得正该如此,早该如此。

    杨诗槐嘴唇颤抖,嗫嚅一下,说道:“多谢主人抬爱,奴婢愿为主人主持家里事务,侍奉内外,待主人有了正妻,再定奴婢的去留,奴婢绝不敢有所怨言。”她说的侍奉内外,内是苻融的床笫之事,外是府内的杂务主持,显然往前苟芸敏是和她有所交代的。

    “正妻,正妻,”苻融喃喃地重复了两遍,语气各有不同,先嘲讽,那嘲讽也不是对苟芸敏,而是对他自己,后沉痛,“我没把握为你求得诰命的封,但你就是我的正妻,如果你愿意,就请从此刻起。”

    杨诗槐迟疑地点头,脸上颤抖,茫然失神。

    苻融探过头去,在杨诗槐脸上轻轻亲吻,身体慢慢地倾过去将她压倒在床上。杨诗槐以为苻融又要行那日做过的事,稍稍喜悦,也不反抗地任由摆布。

    “我已经没有最亲近的人,最亲近的人就是你。”苻融半压在杨诗槐身上,头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他也不是为了怕被人听见,纯是为了这才是他渴望倾诉的姿势。

    “嗯。”杨诗

    槐沉醉地应道,她和苻融这么亲近只是第二次,前一次还是当众行暴戾的羞耻之事,她不记得确切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屈辱的感受;此刻屈辱和恨意全变成了爱;同时,她在苻融与他原先的夫人身边待了三四年,耳濡目染,苻融的这话说得实在没错,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他的确就是她最亲近的人,而她也是他最亲近的人;这是最悦耳的情话,她从未期望过如此,宛如身在天国一般清凉。

    “我有一件事不决,所有我该做这件事,和我不该做这件事的的理由都相互抵消了,但我不想再拖延下去,我要你来帮我做这个决定,你做了决定,不论对是错我都照做。”苻融如说情话般地说这番话,如蜜一样甜。

    “那是件什么事?”杨诗槐呢喃地问道,心头既明白,又迷糊,她觉得没有比什么事比苻融对她说你就是我的正妻这件事更难解,既喜悦,又恐惧,心中如一团火在风中飘摇不定。

    “我的哥哥,已经不是我的哥哥,”苻融沉默许久,终于说出来,“这里有许多原委,但现在不是说原委的时候,你只要知道未央宫里的那人确实不是我的哥哥就够了,坐在王位上的那人并不是真正的天王,而是我哥哥以往的替身。不论于公于私,我都该驱逐他,但接下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我不知道……”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心里像是被忽然跳出来的刺客刺了一剑,血汩汩地流出来,将他的心淹没在自己的血中,就像苟芸敏伏在血泊中,委屈和悲怆占据他。

    “那个人应该是你。”杨诗槐冷淡又浓郁地说,毫不犹豫,好像中间漏掉了一句话。

    她非常肯定这一点,不久前她还是个处女,对男人一无所知,但却懂得如果男人问女人要不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是因为他们内心想那么做,而不是真地在征询她的见解,对于这个问题她又懂得什么呢?正如苻融说该做的理由有许多,不该做的也有许多,只是都相互抵消不能决;问她,她自己就是他想要的欲望,借她的口说出来,推他自己一把,如此而已;这不是她想要的,但不论结果如何,她都要承受。

    她也可以说不,但苻融问的是那个人是谁,而不是问要不要,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苻融望着杨诗槐,心想,如果苟芸敏还活着,她会怎么说?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不过自己根本不会对她流露出这个念头;问一个侍女这样的问题,哪怕她刚刚成为自己的正妻,当然是荒唐极了,这无关利害,她对外边的事一无所知,她的话并不会真的影响他的判断,只是他想自己恢复作一个完整的人所必要做的。

    但——她也确实是微妙的那一点力量,甚至足以推动着事情朝前还是朝后走一小步,一小步就够。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

    么。”苻融说道,语气闪忽,既像问句,又像是在陈述确认,这话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知道。”

    苻融手撑着立起身来下了床,走回到院前,唤醒仍还睡着的众侍女,令她们去各处召来府内的各位主管及府官,一齐聚集在明厅堂前。不多久阳平公府内众管事齐聚在堂前。

    苻融走回卧房牵着杨诗槐手出来,一起站在众人面前,大声说道:“我刚刚决定娶诗槐为妻,她就是我的夫人,各位今后要尊她敬她,一如对我;今天府内所有大小事务皆委托于她,各位仍然要勤勤恳恳,俯仰无愧。”

    众人都知道先前夫人去世时主人行为癫狂,占了恰好在一旁侍浴的杨诗槐身子,只是恰恰好选择了她,并不是在以往就暗通款曲,那事主子绝不会有,而后来也反常,事情过了之后主人并不安排杨诗槐入室为妾,平常就当她还和以往一样是个侍女,众人便既不蔑视也不更尊重她,此时忽听主人说决定娶杨诗槐为妻,杨诗槐由侍女身份一下子成了夫人之尊,顿时都呆住。

    杨诗槐差不多也是这样,被喜悦和担忧同时占据着,如果没有苻融后来对她说的事,她此刻大概是娇羞喜悦的,但既然有了那件事,心中便沉甸甸的,脸色俨然地沉着,好像她不曾是个侍女,而从来就是个主子一般具备威仪,又好像陡然地老去了十岁。

    宣布完这事,苻融同几个府内主事交待一下之后匆匆出门去,去未央宫中见过苻坚,禀报前往姑臧宣慰的事。苻坚对他提前回来稍有惊讶,问了几句便告退,出未央宫去了几处氐人宿老府邸,各有叙述,夜深了才回府,仍是习惯地往听云轩去,走到半途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来,停住脚步待要转去主院,心中踌躇,想此刻太晚,杨诗槐多半都已经睡了;她和自己还没同房睡过,不惯相处,吵醒了她,她当然要服侍得殷勤,但那样她还像妻子么?两人都不容易,他稍微停了下脚步,还是往听云轩去。

    进了轩中,见祁宪伏在憩室中的案几上,像是等他不回已经睡着了,肩头微微抽动,像是梦里也在哭泣一般,苻融在案几另一边坐下,坐了一会儿,轻轻地去推醒祁宪,祁宪猛烈地扭曲一下身躯,啊的一声轻呼,醒了过来,抬起头来,满脸是泪,眼睛通红地望着苻融,苻融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了?”

    见是苻融,祁宪忙抹去脸上的泪,清醒了一下,说道:“殿下,我们逃过了一劫,但告诫我要小心的人却还是没逃过。”

    “你是说姚姑娘?”苻融心里一沉。

    祁宪摇头,说:“另有其人。”说这话时他眉眼颤抖,几乎又要哭出来,“她说我为了救她而死了,现在我活着,她自己却没逃过。”

    苻融觉得自己该问问祁宪那是个什么样

    的故事,但又厌倦极了,所有人的故事原委各各不同,本人觉得精彩委屈极了,对别人而言只如嚼蜡,殊途同归,没有人有特殊的因由,悲喜不过是自以为与众生不同的痴。

    而他也不能不说点什么安慰祁宪,搜肠刮肚想了一番,强作微笑地问道:“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