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501章 子嗣

    姑臧城外,红柳营中军帐里,苻融与吕光对坐,吕光身后站着身材高大的吕纂,祁宪站在苻融身后。

    苻融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吕纂,心中有了主意,问吕光道:“此刻我有一件大事,须要托付永绪去做,不知世明兄肯不肯暂借?”

    吕光一惊,含笑说道:“殿下有事要用犬子当然无有不允的,但此次出征西域,永绪参与得很多,如果走开了,鄯善前线许多调度要重新来过,恐怕没有几个月是不行的,实在兹事体大……”

    “我用不了他几个月,我只消一时。”苻融声调低沉地说道。

    “一时,那就但凭殿下吩咐!”吕光点头,侧身对身后的吕纂也点了点头。

    “好,永绪,你这就出帐去,选十来个健壮敦实的军士,将在外面等候的金鳞甲卫李准以及秘书监朱肜立时擒下,以重枷锁上。朱肜只是文弱书生不足虑,但李准强悍,务必要小心谨慎,别让他伤了人。”苻融神情自若,像在说寻常事,淡然地交代道,实则是说十足凶险的事;李准和朱肜都是朝廷大官,且与苻融一同到达,苻融自己不动手,却要吕纂动手。

    吕纂听了大惊,虽然躬身,但不敢说是,也不敢动,既望着苻融,也望着吕光,盼父亲给他个确切的提示。吕光也是一付不信的样子,但他什么也不说,对吕纂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照苻融的吩咐去做;吕纂这才对着苻融口称遵殿下令,声气犹豫,快步走出去。

    “博休,你就不能告诉兄弟这是怎么回事么?”吕光仍是带着笑,微微责备地问道,不以殿下尊称,而直呼苻融的字。这时帐内便只剩他与苻融,以及苻融身后的卫士。

    “世明,”苻融轻轻唤了一声,沉吟再三,问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好像这是以往经历过的?”

    吕光收敛了笑容,稍作思索,答道:“博休,你是个文士,情感丰沛,感触细腻,兄弟是个赳赳武夫,这样的感受非要兄弟说的话,那是没有的。”

    “这次来姑臧本来只是我一人,并没有他俩人。恰好,前几日我做了个梦,梦见这两人和我一起来见世明,而这两人两天后出现了在我的道上,世明,你说这事怪不怪?”苻融意味深长地问道。

    “这……大概还不止如此吧?”吕光揣摩着反问。

    “没错,还不止如此呢。”苻融说到这里便停下,看上去不打算接着说下去了。

    吕光唔了一声,轻轻叹息,他懂得苻融的意思,“凉州道路艰难,博休辛苦,明后天演礼更繁琐,还请博休好好将息休养,兄弟就不打扰了。”说着他便要起身告退。

    苻融抬手制止了他,“所有赏赐钱粮会依照你的奏请陆续运到,但典礼就免了把,我等下立即就要动身赶回长安去;世明,我们抓紧

    时间,说说你这边的事。”

    吕光又惊又怒,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极了。他的指挥所早已驻在了玉门,为这次在姑臧的宣慰典礼千里迢迢赶来候在此地已经半个多月,已进入鄯善境内的大军不得不停顿下来,预计他返回到玉门又要花去大半个月,一来二去三四个月没有进展,靡费钱粮以百万计,没料到苻融到了之后刚刚见面就要取消宣慰典礼,虽然或许不伤实质,但面子上实在难堪。

    他用力揉搓了几下脸,深深呼吸,情绪稍微平复,说道:“总的来说,一切顺利。鄯善和车师前国都提供了尽他们所能的支持,粮食、水果、干货以及水都络绎不绝地运来,但对大军而言仍很不够,过半数的粮秣物资还是要在凉州筹措和运送,路途既迢,天气又热,这使得全军行军缓慢,前军一万才过伊吾以西,和车师国军队会师,驻扎在查洛河边。全军三分之二还跋涉在车师和鄯善的境内。在东线,龟兹国出兵车师,抢先占据了蒲昌海城。我由敦煌赶回时,我军前锋和蒲昌海城还大约相距两百里,未有接触,预计未来就是在这里将有一场恶战。南线焉耆派遣使节到我这里求和,我已经拒绝,估计他们接下来会提出新的提议。”

    “西域诸国军力不值一提,我军主要面对的困难是自己,粮秣物资许多要靠长途运输是其一,更多的是将士们不惯酷暑炎热,不惯在烈日下行军和在戈壁上宿营,以及离开国内久了,思乡心切;这两点都没法彻底地克服,只能尽量纾解,将预计的大战规划在秋凉之后入冬之前,以及给士兵们提供尽可能多而好的奖赏和慰藉以作补偿。”吕光说到奖赏和慰藉语气不自觉地加重,姑臧的宣慰典礼没法惠及于已经在车师的将士,本质上是对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将领们的激励,苻融却表示要取消,

    苻融听得仔细,不时嗯一声,表示知道了,听到这里插嘴说道:“军纪不可废弛,我军入西域,以及今后治理西域都要依靠人心归向,宁可由雍凉地多筹措些物资钱粮运进去,包括女子在内,同时也苦一些前线的将士,各种办法想尽,切切不可放纵在军纪上不许可的行为。”

    吕光脸色阴沉,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显然是不那么情愿地说道,“那是当然。”

    “世明,朝廷既然委任你持节都督西域诸事,这些我就是形式上问问,不用深入。倒是有件事我想多提一句,西域各国军力虽弱,真正打起来根本不能和我军抗衡;我在长安时接到过警信,说波斯有意图谋西域,这是朝中许多人反对而我赞同征西域的真正原因所在。你要做好一旦波斯军队介入西域的预备,稳扎稳打,不要冒险轻进。”

    “波斯?”吕光有些惊讶。

    “做好预备罢了,波斯太远

    了,入寇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西域对我们而言也不近,难免他们会因此动念赌上一把。”

    吕光点头,沉声说道:“我会做好预备。”

    “龟兹从前也向张凉称臣,但算不上内附,你拒绝焉耆求和是对的,我们是要恢复汉时对西域的统治,不是名义上的臣服,大军一退就又视若两国,我们不要这样滑头的结果。既然龟兹决心一战那是最好,战胜才能建立真正的统治,死一些人是必要的。”苻融边说,边轻轻摇头,似乎并不同意自己的话,又或是更有玄机,“距离中原更远,被龟兹吞并的疏勒对中原更归心,他们的女王数年前遣使到我这里表达内附的愿望,世明,等你到了龟兹,记得要好好地利用这一点,或可用疏勒来锁紧龟兹,对我们是有利的!”

    吕光默然点头,这时候帐外传来一阵人声骚动,几声刀刃相碰的声音,再过一会儿,营帐门帘撩起,吕纂快步走进来,在苻融面前停下行礼,说道:“殿下,你交代的事都已经办好,那两人以及他们的随从都被擒住了。”

    “很好,你再挑选些小心谨慎的人,将他们押送回长安,送到廷尉府办理,务必安全地送到,不要出了岔子。”苻融点头说道。

    吕纂楞了一下,扭头看看吕光,吕光这次却既不说话,也不做手势。

    “是。”吕纂再迟疑一下,对苻融行礼转身出去了。

    苻融望着吕纂出去,转回头来对着吕光,稍微思忖,问道:“这是你的私事,我原本不该问,我记得永业和他年纪差不多,为何永业不在这里,你不想要锤炼他么?”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问吕光这个问题,此时此刻却别有意义,吕光以往有别的答案,此刻却好像第一次听见人问似的装作一愣,沉思一下,答道:“我们这一辈尚在壮年,战事在我们手中就会结束,接下来天下承平,马放南山,武功有什么用?文治才是有用的。”

    苻融听得出这是吕光才想出的谬论,听上去有理有据,但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真正的想法,不由叹息,问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不服永业呢?”

    吕光心中奎怒,盯着苻融身后的那卫士看,心想苻融把这人当作心腹,这人也定然忠于他极了,如果自己上前给苻融一巴掌,这人当然会出手,我未必打不过这人,哪怕苻融也一起上,我一拳就把苻融打倒了,还有一只手可以对付这侍卫。他念头转到这里,哑然失笑,心想自己总领征西域诸事,统帅七万大军,领西域及凉州两州之地,居然会动念和一个侍卫扭打,实在是愚昧至极,苻融出言唐突忍忍就过去了,这里始终是自己的地盘。

    “永业有太子殿下可以仰仗,强似他自己带兵,永绪性格沉稳,不会乱来的,我也会做些必要

    的安排。”吕光微笑说道,心中实在恼火极了。

    苻融不置可否,沉吟一下,又说道:“取消典礼这件事的确不好,此时我心意缭乱,不好乱说什么,我要马上回到长安,回去数日之内,我尽量把这事想明白,如果想不明白,世明,你就当我老糊涂了;如果想得明白,就写一封信给你解释。”

    吕光应承不是,不应承也不是,尴尬地轻轻点头,他虽然是武夫,也懂得此时不说比强说要好。

    苻融站起身来,对祁宪交代立即启程之事,祁宪出去之后,苻融对吕光又说道:“我走之后,你也立即返回玉门吧,别在这儿停留;以及,我有一事相求,你安排些斥候在这四周仔细地搜索一番,看看有没有一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部队由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统领着,不论有没有,都把结果用鸽子传书给我。”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部队,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吕光如坠五里云,“殿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苻融闭上眼睛,沉思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没第三人在,我有个要紧的问题要问你。”

    “殿下,请讲。”吕光疑惑稍解,觉得之前所有种种困惑愤懑的地方,无一不是苻融为此时这个问题做的铺垫,装神弄鬼,莫此为甚;但要说刚刚的话都是装神弄鬼的铺垫,那未免也太过了,甚至半句不必有的话也没有。

    “陛下近来状况不佳,一旦有事,你觉得哪位王子继承大位是最好的?”苻融言语猛地哆嗦了一下地问道。

    吕光惊得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才觉得苻融刚刚提到吕纂与吕绍是有缘由的,而多半是刚刚有急报说长安有事苻融这才要匆匆返回,连宣慰仪式也顾不上了;但天王状况不佳究竟是怎么个不佳法呢?太子苻宏是在襁褓时就立为了太子,成年后也从未听说过天王有要更换太子的说法,甚至自己出征西域也是太子代替天王送行。如果天王还活着,意识还清楚,哪里轮得到苻融来问自己意见,如果天王已经……那也不该忤逆天王生前的意志,此时此刻来改换储君啊?难道说,是苻融本人有意……这也不对,如果是这样,苻融该什么也不说地赶回长安去,何必问自己?苻融为何看上去已经要走了时才站着对自己说,而不是刚刚好好地坐着说,这是为何?他脑子里一时念头纷纭至极,都堵在一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觉得,由哪位王子继承大位最好?”苻融又问了一句,他也不像是真的在问,而只是提醒吕光有个回答就好了,是谁并不重要。

    “将在外,长安的事就不用问我,我还是专注精力把西域的战事运筹好就够了。”吕光艰难地说道,他想起吕绍和苻宏交好,如果苻宏被苻融更换,那吕绍顿时失去了

    依靠,那该如何是好?

    “你是氐人此时除了苻姓自家人之外最有影响力的人,手中掌握着氐人最强有力的一支军队,你愿意支持谁,这很重要。”苻融轻轻地说,说得同样艰困,或者更艰困。

    “殿下,我支持你。”吕光正色地说道,觉得这才是苻融此来的根本意图,飞快地便有了主张,“陛下之外就是你,你是本国的柱石,不论你……你决心选择谁,我就支持谁。”

    苻融稍微惊讶,刚想要出声申辩,顿时又觉得殊无必要,如果吕光是真的支持自己的选择,即便他一时误解自己想要篡位又有什么关系,时间自然会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他不支持,他统领大军在外,只要不卷入接下来可能会有的争端也就足够了;又假如他决心卷入长安的纷争,比如他说吕绍算苻宏的近臣而选择站在苻宏这边,至少他的大部分军队都已经投在了车师国,想要回师长安来干预那可没那么容易,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总之,你要掌好入西域全军的军纪,争取西域各国人民的民心,这关系到我们能否在这里长久地治理;以及预备好波斯可能的入侵,准备好和龟兹的一场恶战,妥善地利用疏勒旧地的民心民意,一举而定万世之功。恢复我华夏……”苻融说到这里停下,琢磨一下,接着说道:“汉是华夏,晋也是华夏,我大秦也是华夏,都是华夏,那儿是我们的旧疆域,我们也不止是去占据,而是治理,包容兼蓄,把孔孟的仁恕教化践行到华夏的故土上。这是最重要的,是这次远征的根本。如果不是这样,两者任缺其一,我们就根本不必去。”

    这原本是苻融远去姑臧要对吕光缓缓交待的话,被许多突发之事挤压得面目全非,最后也没忘记说出来,不知道吕光听得进去多少。请吕光表态,或许对苻融而言是这次姑臧会见最重要的事,实际上并不是;苻融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做,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和耿鹄达成了谅解,在哥哥苻坚意外生死之后,假作什么也没发生地把耿鹄当成真的天王,将错就错地改变所有的错,这在路遇姚玉茹示以未来发生的事,进而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朱肜与李准这件事所证实,证实耿鹄没有停下暗中的图谋,这次图谋指向了他本人,以及足以动摇国本的征讨西域的大军。

    他必须立即赶回长安,再做一次修补,或者不止是修补。

    “你有很多个儿子,而我一个也没有。”

    苻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说完这句,他走出营帐,乘上祁宪引来的车驾,在车上和吕光相揖而别。

    席不暇暖地离了红柳军营,他们一路依托沿途驿站换马疾行,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长安至姑臧路程凡两千里,去程十二日,回程只用了五天。夜里,祁宪唤开了章城门,车驾入长安,长安静谧如水,仿佛苻融离后什么也没发生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