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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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9章 其命维新

    预备朝会时,苻坚推开了堆积的奏折,他面前的案几上现出一块不大的空处来,抬头望着一旁正捉笔在笏上撰写意见的王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王休转过头来望向苻坚,才从手头的事情中跳出来,有些惊讶,“陛下?”

    “这些都是不那么打紧的事,距离根本很远,你难道没想过,怎么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有许多事根本不必出的。”苻坚废然而叹地说道。

    王休大致记得转呈在苻坚案上的都是些什么事,的确都是寻常事,没有特别重要的,但要说什么根本,这就很茫然,这些事无非关于钱粮、征兵、诉讼、调防、修建、贸易,彼此并没什么太大的联系,“陛下,何谓根本?”

    “我有一个想法,你看看如何?”

    “陛下,有想法是容易的,做才难。”他停了一下,收敛一下不恭敬的嘴脸,改以恭敬的语气,“陛下,这个想法你有了多久?”

    “是近几天才有的,可我觉得它很重要。”苻坚没有顺着王休给的台阶下,而是实话实说,以沉着的语气。

    “是,陛下请讲。”王休挪了挪坐着的姿势,正面对向苻坚。

    苻坚也正容一番,开口说道:“我想要,完全地重编一次全国的户籍人口。”他说到这里停下,等着王休的反应,他大致想到王休会怎么说,那正是引导入彀的阶径。

    “户籍五年一大订,现在是第三年,后年本来就要做这件事的,陛下想要提前?”王休说道,不自觉地又稍微流露出讥诮来。

    “大秦编有户籍的人口有多少户,多少人?”苻坚明知故问。

    “户三百七十一万,口一千八百九十三万,这是三年前的数字,现在应有增无减。”王休说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想到苻坚的用意,顿时出了一身汗。

    “这只是汉人和氐人的户籍人口数,其他各族的呢?”苻坚淡然问道。

    “这也包含了一部分州郡的鲜卑人,”王休辩解道,但软弱无力,他稍微晚一点猜到苻坚的用意,已然被动,“其他各族大部分未编户籍,往先几年度支司做过粗略的估算,大约在两百万人左右,其中鲜卑一百二十万人,这是指未在户籍编列的人口,以及戎人大约六十万,其他不自认为两族的其他小部族合计约二十万人。”

    苻坚嗯了一声,长久地望着王休,“我想把他们都编入户籍之内。”

    王休身子僵住了一般,没想到自己复职以来第三天,看上去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忽然撞见了这样一个宛如大山的题目。这是显然的攻击行为,若说先前耿鹄在宫中调戏入觐的段元妃的危害程度为一,那这件事的危害大概近百;那时耿鹄算是困兽犹斗,做出那样的事容易理解,但现在阳平公苻融已经确认与他和平相处了,此时他居然抛出这样足令地动山摇的改

    变来,只觉得自己不论此时说什么都是错的,嘴唇紧闭,鄙夷怎么也掩饰不住地浮现于脸上。

    他又立即想到,这其实是个绝佳的作为,正该是英明圣主苻坚的作为,甚至和父亲以及苻融一贯以来的思路也相仿,父亲和苻融都和一个虚假的敌人慕容垂缠斗了十数年,正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慕容垂的问题,不知道即便毁掉了慕容垂,还会有其他慕容氏站出来,顽固地成为国家的痼疾,而父亲和苻融甚至没有想到类似慕容垂乃至姚苌这样的麻烦的实质就是胡汉分治。现在,是小丑一般的替身僭王提出了这个或可解决根本的策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王休感觉到羞辱,脸上发烧。

    “你看这样如何?”苻坚等了许久没等到王休的意见,忍不住出言询问。

    王休从梦中惊醒般身体趔趄一下,实际上他是跪坐着的,“当前,大秦胡汉分治行之有年,虽然存在着许多问题,但总体运行无碍,汉人主耕种,胡人主作战,是我军无敌于天下的一部分原因,这制度存在自有其道理的;制度不是不可以变革,但陛下,臣想知道,出于何等样的考虑要做这样大的变革?”

    “鲜卑与戎人大臣、豪强通过这分治的制度藏匿人口,掌握全国十之二三的徭役赋税,形成国中之国,是动乱的肇源,以及汉人氐人认可国家之外,鲜卑人和戎人都只只知本族的头领,不认国家,不认其他人和他们是同胞,一旦国家有事,很容易就又陷入如先前晋氏那样的内战。”

    “但他们以全国十之二三的人口,提供十之四五的兵力,对国家而言是划得来的。”王休辩解地说道,但语气虚弱,显然,从兵力提供的效率而言这是划算的,但这也导致将近半数的军势实际不由国家所控制,这些林林总总数百名各族豪强们当然是国家可能倾覆的最大乱源。这是大秦立国时就遗留下来的问题;三十余年过去,在苻坚任上从未被重视,更谈不上逐步校正,前几年氐人宗室分封各地更削弱了长安对关中的控制,而关中和关东的联系也几成不绝于缕之势,一般人总觉得大秦形势很好,只有他这个级别的少数人才知道其实已经危如累卵。

    “这真的划得来么?”苻坚问道,他不用多说,王休懂得这个显然的局面。

    “这件事体量巨大,一个处置不当就可能动摇国本,陛下还是等阳平公由姑臧回来,再三商议之后再说吧,臣不敢置喙什么。”王休清楚得很,这事可能容易,一个新的机构,一纸诏书就足矣,什么阻力也没有,一蹴而就,这是有可能的;但也有不低于好的可能的坏可能是天下大乱,酿成比此前五公之乱严重得多的内乱,朝中不少大臣会找借口潜回领地,再公开露面时已成为叛逆的头子。

    一个两个不足虑,如果是十个二十个呢?那将会是真正的遍地烽火。

    苻坚点头,“朕只是和你商议这件事的利弊,待苻融回来,我们已经把该想到的都想了个遍,可以节约许多讨论的时间。”

    王休不觉得仅仅是这样,苻坚提前对自己说他这个念头,显然不止征求自己的意见;如果是别的事,王休多半就一笑置之,找法子拖延搁置了,但这个议题如此具有吸引力,宛如江淮地的人拼死食河豚一般,令王休神往不已,甚至渴望自己成为这件事的推手。

    他陪伴苻坚完成当日朝议、阁议,飞快地处置完自己署中要事,天色还早,便邀请尚书左仆射权翼、右仆射慕容暐、左民尚书令刘焕、度支尚书令朱序,客曹尚书令张天锡在未央宫中前殿侧厢暖阁中议事。他本人兼尚书吏部令,尚书省的六曹,除了五兵尚书令李祺陪阳平公苻融去凉州之外都聚齐了。

    “陛下有个念头,想要重编户籍,不止是重编户籍,而是以此酝酿一番大的变革,这大变革简而言之,就是取缔所有部族酋长的专权,将其下原先的所有部民全都编入各州各郡,不再向酋长缴纳赋税劳役,而改向郡府缴纳;除此之外,户籍上每个人标注的族别全都抹去不留,不再有氐、汉、鲜卑、戎人之分。我已经把我意见对陛下说了,这事很难,虽然也有好处,不做有不做的好处,但陛下坚持。我说不过他,想听听各位的意见,汇总了好一并劝谏陛下。”

    众人听了皆沉默不已,王休挨个看各人的表情,权翼、刘焕、朱序和张天锡固然神情凝重地思索,都不似慕容暐的面色阴沉不悦。

    “如果部民都隶属了各州各郡,那这些酋长手下所豢养的部曲,许多大臣的自家军,又由谁来供给?难道也要解散不成?”朱序管钱粮,思绪敏捷地问道。

    王休觉得难,就在此处,他先前还是笼统地想这改革动了许多大臣的收入,还没联系到最为紧迫直接的私家部曲军队,一旦收入断绝,这些军队没了供养,自然就要找出路,这比仅仅收入的变化要来得要险峻多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也心思迅捷,答道:“裁撤一部分,朝廷接管一部分。”

    “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怎么能容忍?”朱序说得隐晦,一边偏过头去偷瞟一眼慕容暐。

    “陛下有没有提到,他打算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慕容暐和气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提高国家的赋税收入,以及免得各地豪强尾大不掉,又再出现金镛城那样的摩擦,当时的情况要是更稍微地坏一点又会如何?”王休瞪着慕容暐,毫不留情地说道。

    慕容暐偏过头去,避开王休的目光,心中有鬼,不能多说什么。

    “我想陛下这样做的立意是好的,甚至是拨乱反正

    的重手,我赞同,只是具体施行时一定要非常小心,要给因此而受损的方面丰厚的补偿,如果能做得到,那真是国家之福,但就此时来看,又确实是危险重重,甚至不动也有不动的好处,这一点我赞同王侍中。”权翼叹息着说,像忽然想起什么要补充,嗫嚅两下,又生生地咽下去。

    王休点头,对坐在一旁的左民尚书令刘焕说道:“这事还在讨论,如果决心施行,便主要是你的事,从执行的方面来说,这事有什么不可行的地方么?”

    刘焕沉思一下,答道:“我估计,只要安抚得当,大部分部族人民可不血而纳簿,而不论如何安抚,也总有一部分部族绝不肯低头。所以,我想既要预备抚慰的手段,也要预备雷霆手段,一旦有事,须迅雷不及掩耳地敉平,决不能姑息拖延。还有,国内各处还存着十余个汉民的邬堡,也可以以这件事的由头先做抚慰,不从的话即行剿灭。这是一体的事,从本性而言,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王休忍不住叹息,刘焕说得一点儿没错,国内的邬堡虽然都已经与官府和平相处,敬而远之,实质上他们占了不少人口,以每座邬堡三万人口的规模算,十余座邬堡也足有三四十万人口,甚至不比戎人数量少,怎么能不一并处理?但一并处理的话,等于又把问题变得复杂了许多,规模放大许多,更接近内战的状况。

    “纯福公,你觉得如何呢?”王休转向客曹尚书张天锡,恭敬地问道。

    “凡事有轻重缓急,何必一开始就做最难的?不如把整件事拆成许多小事,挑最容易的做,做到了之后再一点一点地变,缓慢地变,让部族豪强们甚至意识不到变化,等意识到时他们已经丢了筹码,与其动武,不如顺应朝廷的安置。”张天锡冷眼旁观许久,这时见问终于开口说道,“各位要是觉得把部民由酋长手中收归国有没什么了不起,不如试想想看有盗匪闯进你的府邸,抢走所有的钱粮、女人,唯独放过了你,你会如何对待,会心平气和地与盗匪相处下去么?遽然推行重编户籍,和抢人钱粮女人又有什么差别,不激起变乱是不可能的。以他们掌握的人口与兵力来看,尤其他们恰好占据要津,一旦有乱,国有难矣!待事后检讨,这么做是何等的莽撞!”

    他说得声情并茂,尤其以占据要津一句说中王休的担忧,王休不自觉地点头,思索着他的话,问道:“你是说收编私户的事应缓行,这我明白,但我没听明白,可以先行的,最容易做的是什么?”

    “为国家增加赋税钱粮,削弱豪强,都是大有为之国该做的,但做了一时取得的好处不如一时导致的危害大,所以可以缓行,也应该缓行,借助时势来具体地操作,绝不可一概而论,大张

    旗鼓地全面开战,这在史上有许多借鉴,侍中与陛下只消稍微参考便知进退,不必我多嘴。不能缓行的是去掉所有人的族别标识,这样等于是公开地标注所有人民,你是汉,我是氐,他是鲜卑,大家各是各,不为一体。遇事先问你是汉人如何如何,我是氐人如何如何,他是鲜卑人如何如何,不但不能一体地思考问题,反而制造分歧与猜疑,被邪恶小人所乘,煽风点火,这是未来国家真正的乱源,不可不查。而要纠正这一点,在形式上又极为容易,也不会根本地触动什么人的利益,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最值得先做。一旦所有人都为国民,不为某一族的部民,那未来以数十年时间逐步取缔豪强们占据私户的特权,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么?”

    张天赐侃侃而谈,他长期耕耘凉州和西域,对部族之于国家的妨害感受最深,思索得最多,此时一并倒豆子般地说出来。

    王休忍不住在心中击掌叫好,觉得席间众人大致也是叫好的,面上仍是沉稳,说道:“张尚书,你的一席话至少惊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把你的谏言禀报给陛下,请他再三思索,决不能轻举妄动。”

    尚书省诸公的计议已毕,王休乘车出未央宫,回自家府邸,脱去朝服沐浴更衣,与苻宝一同用了晚膳。晚膳之后天已经全黑,两人携手在水榭边上赏月乘凉,月光融融,心绪宁静。

    “宫里现在状况如何?”苻宝前后瞅了一眼左近的奴仆侍女,都隔得很远,她面对着王休,贴得极近地低声问道。

    王休叹了一口气,也低声说道:“这两天侍卫还多。”

    “我是可以等,但苻锦说父王脾气越发焦躁,恐怕出事,还是尽快为好。”苻宝望着王休,目光忧愁,楚楚可怜。

    “当然。”王休轻抚妻子的脸,怜惜地说道。

    两人又站了一会,这是一天最舒适的时刻,两人都没什么话说。

    “你是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了?”苻宝冷不丁地打破沉默。

    王休听得出苻宝是赌气的埋怨,好像还顿了一下脚,娇憨可爱,他先是莞尔一笑,刚想拍拍妻子的手安抚她,忽然紧张起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用帮忙二字,你觉得我不愿了么?”

    “我担心。”苻宝说道。

    “不要担心。”王休说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心如同面前塘中的月亮一样沉了下去。

    他是担心的,如果说昨天还不担心,今天此刻便担心了,他担心复活的苻坚回到未央宫,取代耿鹄重新回到王位,要是他根本不喜欢重编户籍这件事怎么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