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498章 替身

    回去的路上,马仕云觉得慕容冲看起来奇怪极了,神情凝重,面容紧绷,眼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泪痕,一句话也不说。回到住处,慕容冲进屋坐下,马仕云刚刚要走却被叫住,慕容冲手指着他坐席面前的空地上,意谓要马仕云在那儿坐下。

    马仕云觉得怪异,但也立即照办,在慕容冲面前三步跪坐相对,等着主人的吩咐。

    “这五六年以来,多谢你一直照顾有加,凤皇不胜感激。”慕容冲弯下腰,对着马仕云恭敬地以头叩地。马仕云大惊,慌忙起身跳着躲开,惶恐地站在一旁,蜷缩着腰,说道:“殿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这样的话!”几乎要哭出来。

    慕容冲直起身子,仍是冲着马仕云手指面前的地上,让马仕云如前般坐下。马仕云扭捏一番,还是回到慕容冲面前跪下,先开口说道:“殿下,就算那家伙反悔了也不要紧,我们回平阳去,平阳还是殿下的。”

    慕容冲轻轻地,显著地摇头。

    “难道连平阳太守之职也……”马仕云心中一沉,悲怆地问道。

    “不,陛下是要我留在长安城中,有新的任命,命我担任护军将军,统率城外的禁军六营。”

    “这,难道不该是个好消息么,为何殿下你愁眉不展?以及刚刚你说那……”马仕云问不下去,慕容冲先前那句话的意义显然是要驱逐他了,他胸中愤懑又好奇,好奇慕容冲到底以怎么样的理由来驱逐自己,他做事从无过错。

    慕容冲垂头思忖一下,抬起头来,说道:“陛下很器重我,我无以回报,只好把你送给了陛下。”

    “我……”马仕云有些发懵,回不过神来,许久才迷茫地说道,“我又不是物件,怎么能送给别人?”

    “对,是我弄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不是送,是我向天王陛下推荐你,去做他的金鳞甲卫,保护他的安全。”慕容冲有些惭怍地说道,他想自己大概是得意忘形,居然把投附自己的自由人马仕云当作了自家部族的奴隶,也许在心目中本就是如此,这时不小心地流露出来。

    马仕云摇头,一脸愤懑,强行压抑住心头怒火,辩解地说道:“天王手边那么多人,可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怎么能把我推荐给他?我去了以后你怎么办,几天之前才有人闯冲进来行凶,全赖我在才没有出事,我如果走了,又出类似的事的话,谁来为殿下挡住刺客?”

    “你去之后,自然有别人接替你,这你倒不用担心。”慕容冲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对马仕云的重要性有所贬低,“可你在我身边,始终只是个副将,而在苻坚的身边做金鳞甲卫,无比荣耀,你实在比我还有前景得多。”

    “我是……”马仕云目光涣散,既惊且恨,喃喃地说道,“我可以不去么?殿下,我想陪在你身边,为你领兵作

    战,为你挡住敌人的暗剑,一点儿也不想去保护什么苻坚,我也不要什么前景。”

    慕容冲惊讶地看着马仕云,他觉得是不是自己以往错看了这个副将,他竟然对自己忠耿如此,道理是什么?想到这儿他的心荡了一下,觉得是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脸色顿时一沉。

    “你不是物件,你是个人,当然有你的自由。我把你推荐给陛下,你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好了,可那样的话我这儿也就没你的位置。”慕容冲冷峻地说道,不假一丝颜色,“你可别怪我无情。”

    马仕云胸中有无数话,全在舌根处堵住说不出,脸涨得通红,好一会儿才问出来,“如果我去了,殿下还当我是你的人么?这不就是你派我去,可以声息相通。”

    “你最好别这么想,别再想着我,你是你自己,该有自己的宿命,自己的路。要是你实在不愿意,那就要就此流亡,谁也找不着你,要么就到苻坚的身边,全力护卫他周全,最好就像这些年你陪护在我身边那样,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这样,咱们俩就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慕容冲目光深沉地望着马仕云,语气艰困地说道,他意识到马仕云就是自己有意无意向苻坚交出的纳贡,并非是别的。他多希望许多年前苻坚说过的话成为现实,他成为他的卫青,忧谗畏讥使他不能离得太近;但稍微远离,他又觉得一切都是虚无,会被遗忘,就像他离开长安七年未蒙召见,以及他上次离开未央宫十余天没有等到任命的书令下达。

    “明天一大早,未央宫里就会来人领你入宫。那其实是我,你这是代替我去,使我人在外面,也在里面。”慕容冲声音萧瑟,这话和前面语意全不同,显然颠三倒四,但这句才是他真实想说的。

    马仕云怔了一会儿,眼角微微带泪,轻轻点头,仍是茫然失措,一天也不得痛快。晚上他自己出钱叫了一桌酒席,在院子里和众位平阳同僚喝酒吃肉,再三道别,慕容冲也出来吃了两杯酒。席后他又将服侍太守的职责与一位平时最信得过的平阳同僚嘱托清楚,以及平阳骑兵诸事交待清楚,这才消灭了残酒,酩酊大醉地睡去。早上众人皆未早起,慕容冲当然更不会起来。他一人早起提井水洗去酒气,自己剃了胡须,换上干净衣服,携长刀等在院内,听见敲门便开门,见正是未央宫的侍卫来点名领人,通报名姓之后,便要跟着出门,那侍卫却拦住,“这是入宫,又不是上阵,这样的刀就别带了。”

    马仕云不申辩,手一抖,将长刀丢在地上,与宫中侍卫一起出门上马,往未央宫去。

    他以前进过未央宫两次,这次是第三次,却在宫中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厢房,正在清凉殿与宣室殿之间住着宫中侍卫的一排厢房中,在这里

    日常起居,他实则就是侍卫,只是被领进一间宫殿的格子间内换了一付金鳞甲穿着,以及他将会常伴在天王苻坚身边,众侍卫皆知他并非敕封的金鳞甲卫,但又的确是,在是与不是之间。

    正式到苻坚身边报到前侍中王休询问他许多问题,也给他讲解金鳞甲卫的例制,申明他只是因为所有金鳞甲卫都不在未央宫而以他做临时的递补,待金鳞甲卫们陆续回来——他届时的职等再议;这是慕容冲之前未给他说清楚的,听起来好像他只是暂时借出到宫中,借完了就会还,但慕容冲也确实说出了此后他那儿没马仕云位置的话,是这样暧昧不清。一名三十几岁的中年侍卫方厝被指定伴在他身边,为他指点宫中规矩,地形地理,大概需要几个月他才能完全地适应这个职位。

    甲是金鳞甲,兵是一柄三尺长剑,马仕云擎在手上舞了几下,仍是不自觉双手合握的长刀刀法,下半身纹丝不动,这是骑兵的习惯。他能感受到背后方厝投来的异样目光,但方厝并没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第三天起马仕云被带到天王苻坚面前,简单介绍,行礼参拜之后便站在了他的身后。此后,只要苻坚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除了清凉殿上的乌云阁,不论苻坚接见谁人也不用避开。开始几天他新鲜极了,听到往前所不知道的事情,见到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臣们,以及天王本人听政,批阅奏章,以及宫中建筑、饮食、宴乐,对比起从前在慕容冲的身边,直如白粥小菜和极乐盛宴之别,各有各的滋味和境界。

    未央宫宫中的侍卫与宦官如水一般在园圃道路间流动,如蛛网般细密,以及宫墙上、大树上有许多观察的哨位,绝不会有多个人可以同时潜入到宫中来行刺而不被察觉,以随时单独伺守在天王苻坚身边附近的侍卫而言,也足以挫败任何单个潜入的刺客;金鳞甲卫是用作威慑的,并不需要他首当其冲地迎敌,这一点在第二天马仕云就看明白了。除了几乎不用乘马这一点不习惯之外,他觉得担当金鳞甲卫的的确确就是他喜欢和擅长的事。

    他是个摆设,除了摆设之外并不做什么,听天王苻坚与群臣仪式,与个别的臣子议事,刚开始是新鲜的,增益他许多,甚至开始可以有自己的思索和结论,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不小心出声加入到争辩中,幸好忍住;这到了后来这也变得繁复无比,许多事许多辞令颠三倒四地说,听得他昏昏欲睡,强打精神保持着威仪;不到五天,他几乎已经能做到充耳不闻了。

    在充耳不闻之余,他又还是听进去一些东西,感觉一件大事正在剧烈地催生当中。他先觉得这事该通报慕容冲,可慕容冲显然先禁止了这一点,接着他才想到自己之所以在这里,

    莫非和这件事正有关。

    一天黄昏时,苻坚见过当天日程上所有觐见的大臣,多有争吵,不欢而散,王休也已经告退,在回去清凉殿之前,他有一点时间喘一口气,传宦官上了些酒菜,自斟自饮。饮了两杯,转过身来对马仕云说道:“独饮无趣,你陪朕喝上一杯。”

    慕容冲是绝不会邀马仕云和他对酌的,他楞一下,以为只是赐酒,口中应道:“是。”一边快步走到苻坚案前,自己挑了个空酒杯斟了半杯,紫色透亮,有淡淡香气,一饮而尽,亮杯底给苻坚,说道:“谢陛下赐酒。”放下杯子便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苻坚也是一愣,说道:“不是这样,朕是要你坐下,慢慢地喝,陪朕喝上几杯。”

    马仕云大惊,顿时屈膝跪下,位置稍微有些偏,暗暗地挪了几下才勉强到苻坚面前的案边,他不敢看苻坚,偏着头盯在地上,嗫嚅地说道:“卑职以前……没有这么过,失礼的话还请陛下饶恕。”

    “转过来抬起头,看着朕。”苻坚平和而威严地说道。

    马仕云照做了,像是有根绳子吊着他的下巴才维持着他面对着苻坚,浑身颤颤巍巍的,“卑职平时不怎么饮酒,就快要不胜酒力了。”实际上他能喝一大坛这样的葡萄酒而丝毫不醉,晒过三遍的烈酒他也能喝上半坛而不倒。

    苻坚看穿似的轻轻微笑摇头,“你这样的身材体量,要说不平时不饮酒,谁会信?”

    “陛下见笑了……”马仕云稍微放松,脸上笑得僵硬,目光托不住似的往下坠。

    苻坚给马仕云的空酒杯斟满,推回到他面前,随意地问道:“你的样子我看不出你是哪儿的人,你是氐人,汉人,鲜卑人,还是戎人?”

    马仕云知道这正是近几天朝议讨论最多的话题,王休也询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身为汉人的已被登录在案,毕恭毕敬地答道:“卑职是汉人,生在平阳,长在平阳,这才是平生头一回来到长安。”

    “你们那儿除了汉人,还有哪些胡人?”

    “还有……”马仕云仔细地想,生怕遗漏,“鲜卑人是最多的,鲜卑之外还有氐人,其余人数少就不值得一提了。”

    苻坚冷哼了一声,好像霎时起了一阵寒风,“原来你把氐人也视作胡人。”他的声音有些冷,更多的是疲乏,也不算震怒。

    “卑职,是卑职错了,愿陛下恕罪。”马仕云话出口就已经明白,拾悔不迭地说道,心中却隐然不惧,先前的惶恐一扫而光,他素知苻坚仁慈,断然不会为这样的口误杀人,最多驱逐出宫了事,既然慕容冲已经先说不收留,那就只好浪迹天涯,或许去到南方的晋国,回到汉人中寻找出路是根本,但那又何其惘然。

    “这有什么罪,”苻坚很快便调整了语气,恢复过来,“朕其实是想问问你,你小

    小的年纪,怎么就做了金鳞甲卫,金鳞甲卫是我国败军之将赎罪的特职,你至少是有名无实了;而且,金鳞甲卫是个死胡同,到你放下剑为止,都只能是我的侍卫,不会有别的拔擢,没有前途,这不可惜么?你的志向是什么?”

    五六年前马仕云还只是个普通的新兵,在平阳城兵的编制内混日子,太守慕容冲有心组建鲜卑人为主的部曲私军,不小心地被点名成为最初的十人之一,以这十人为基干逐步扩充直至两千余骑,他自己累积众人的信任成了领军的副将,同时也成了慕容冲最信任的亲信和卫士,日夜不离,那是最快乐的时光,他平民出身,在苻坚德政下识字而没读过圣贤书,没有理想。他有什么志向?不过是和默默地和主子慕容冲永远在一起,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想骑着马,挥舞长刀冲击敌阵,死于阵前。”他说得平静,实则灰心。

    “幼稚。”苻坚微笑着责备。

    “卑职是认真的。”

    “为什么一个人会这么想,活着不好么?”苻坚收敛起笑容,正色地问道。

    “那很美,陛下。”

    一种迫力在马仕云的眼眶上滚动,像是泪,但并不是,他从来不会流泪,眼睛此时也是干干的,他经历过一些战斗,但多数是想象出来的,拼接在一起是剧烈晃动的画面,没有侧翼,只有他一个人冲向齐整的敌阵边缘,旗帜、热风,尘土,血的味道,狰狞的面容,狂热的心,越来越近,人骑一体地冲撞进矛林。他不知道怎么向苻坚描述这一点,只能这么言辞简陋地说。

    苻坚却好像懂,轻轻摇头,神情谨严而诚挚,“我希望永远别再有战争,这和你一样的幼稚,没有战争的日子才是美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