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496章 大道之行

    黄门郎走到椒房殿门口便规矩地站住,殿门半开着,两名侍女在门内等着。见天王苻坚来了,一齐笑盈盈地施礼,引路。苻坚未进过椒房殿内,余当又不在身边,原本心意惴惴,见有人带路,心里稍安,跟着两名侍女进殿,却并不往殿内的暖阁去,而是越过殿室来到后门,出后门之外是一片黑压压的桃苑,宛如在未央宫里开了一个通往别处的洞天,两三名侍女加入进来,手持着灯笼引路。一行人引着苻坚一人在桃林小径中弯弯绕绕了好一会儿,到了一所小院子外。

    引路为首的侍女在门外禀报道:“陛下到了。”门内静谧,一会儿才吱纽地打开,苟芸慧独自站在门后,有些发怔地望着苻坚站在门前。

    “小慧,我可以进来么?”苻坚微微弓腰,望着苟芸慧轻轻说道。

    “你好久没来过了。”苟芸慧叹了一口气,她让开一旁,示意苻坚进来,苻坚进去,她再轻轻地关上门,一个侍女也没有跟进来。

    院内右侧是空地,空地中一间小房间孑然独立,左侧一排厢房,正中一间亮着灯,苟芸慧领着苻坚进了那间屋,屋内一名及笄少女见苟芸慧和苻坚进来,赶紧下跪行礼。苻坚以为这是苟芸慧单独留在身边服侍的侍女,不以为意,走到中间案几前坐下,苟芸慧跟着在他对面坐下,那少女慌乱了一下,在苟芸慧身边跪下,面向着苻坚,螓首蛾眉,相貌绝美,眼神不安地越过苻坚,看在他身后。

    苻坚有些奇怪,觉得那可不像个侍女,而且按理这时候该有侍女端来小菜美酒侍候,在苟芸慧这儿却都没有,只是怪异地坐着。

    “许久没来这里,实在是我的错。”苻坚眼睛看着苟芸慧,余光偷瞟那少女,心想,难道我们要说的话任由这人听去,还是苟芸慧借此表明根本就不该说什么?那她为何那天在云母车上又发出邀请,虽然过后比预计的时间要晚了好几天,可那是因为要处置和防范无遮法会上所发生的事,她不该为这个而发难的吧?

    “昨天我月信来了,恐怕侍奉不得君王,所以我专为你挑选了一位少女,是彭超的孙女彭映雪,今天晚上她为你侍寝,我在隔壁屋睡。明厅你带她回去,免得你那儿始终只有一位葛月枚,实在是不便。”苟芸慧笑里带着寒意地说道。

    听苟芸慧这么说,那少女身躯震颤一下,脸涨得通红,垂下头去;苻坚也是心惊,一下子接不上话,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已经是个半老头子,不用了吧?”

    “用不用得着,陛下自行决定就好。”苟芸慧仍是笑着,目光审视着苻坚一般。

    苻坚点头,心中思忖,在以往,苟芸慧不可能做这样以美色贿赂的事,而此时她竟然做了,既可视作她对自己曲意讨好,但何尝不是她不肯让自己沾

    染她的身子呢?这少女的身份也极为怪异,如果真是彭超的孙女,该痛恨自己才对,自己难道给苟芸慧这样一个印象,即便是因获罪而自杀的大臣的孙女也会轻易笑纳的么?

    他脸色一凛,先对苟芸慧说:“长夜漫漫,但也没那么长,不如我们就好好地相处。”接着转向彭映雪发令道:“这位彭姑娘,这里用不着你,你就先退下吧。”

    “是,陛下。”彭映雪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对苟芸慧行告退礼,“殿下,请容奴婢退下。”

    苟芸慧脸色变了变,抬手应允,待彭映雪退出了屋子,轻轻喟叹,说道:“陛下,你是变了许多啊。”

    苻坚嗯了一声,说道:“我们都经历了许多变化,变是常理,不变才不对。”

    “那天骚乱的幕后真凶,陛下这两天查得怎么样了?”苟芸慧问得轻描淡写,也不是真的关心那个,像正餐前的小菜。

    苻坚沉吟一下,说道:“是胡图澄,不过他已经被人杀死了。”

    苟芸慧念叨了几遍胡图澄的名字,摇头说道:“叫这个名字的那个人,应该已经死去几十年了,怎么会还在?你肯定这不是托名么?”

    “他的确已经死去几十年,但死去不久就复活过来,一直藏匿着经营,不为人知。”苻坚说道。

    “既然藏匿不为人知,陛下是怎么认识他的,或者他怎么会想到要谋害陛下?”苟芸慧脸上笑意不变,内里却波澜起伏,她意识到这是她从前不知道,但或许这才是最关键的,迅速地调整了原本要说的话。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威胁我。”苻坚淡淡地说道,既宿命,又自矜,像是他有神佑一般。

    “我请陛下来,本来没什么具体的事,夜这么长,关于胡图澄这人的事陛下不妨讲给我听,这样我们可以理解彼此的心意,为今后……为今后的日子打好铺垫。”苟芸慧语意吃吃地说道。

    苻坚叹了口气,显然如果那天无遮大会没有出事,此时苟芸慧所说的话一定是别的,而不是抓住胡图澄这个名字不放,胡图澄既死,自己与他有什么渊源尽可以瞎扯一通,但瞎扯怎么谈得上示诚呢?而如果不瞎扯则难免打破糊涂的局面,真话说出来实在彼此都不好看。苟芸慧找自己单独相处,乃至说为今后的日子打好基础,都在说以往事都一笔勾销,彼此示诚以待,共同对外营造个光鲜的格局;这当然是为了她自己,但实在于自己更有利,不该不抓住这个机会。

    “我被困在那个局里,随时可能被苻融和苻宏所……杀,不止是取代,所以,我担忧得很,像是沉浮在水中的人想要抓住一块浮木一般,我愿意做任何尝试。金鳞甲卫李准有一天晚上为我带来一人,那人问我是否真的想要成为自己扮演的这个人,我说,想。”苻坚思

    索良久,决定还是以诚对待,将所有经历和盘托出在苟芸慧面前,“他为我联合了姚苌与慕容垂,以作我的外援,以及其他好几位朝中大臣,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计划杀死苻融,吕光,夺取征讨西域的大军,这只大军为我所用,使我可以正面对抗苻晖和苻丕的大军,使我可以成为真正的那个我。但显然愈到后来,他意识到我非他囊中之物,而我也不那么喜欢他的计划,不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所以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对我下手。”

    苟芸慧细细地听,胸口起伏不定,听苻坚讲完,问道:“杀死苻融,你们打算怎么做到这个?”

    “他前往姑臧犒劳吕光,他会在那儿死。”苻坚有些不舍得,在这儿停了好一会儿,苟芸慧也没打断,“不过,出了后面这件事,我派余当去追赶他,不能这么做,在造成太大的危害之前赶紧终止。”

    “为何呢?”苟芸慧语气显然有些可惜。

    “这是胡图澄的计谋,如果得逞,即便他本人已死,可大乱也就此造下,我们根本不该听他的。”

    苟芸慧沉默少许,长舒一口气,说道,“照这么说,他肯定早就预备好了杀死你之后预备由谁来替代你。”

    “谁?显然不会是苻融,他不可能和胡图澄沆瀣一气,他也不必。”苻坚一惊,在此之前他没有这么想过,但苟芸慧说出来他立即地认同,答案也呼之欲出。

    “是啊,多半是宏儿。”苟芸慧冷冷地说道,像陡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苻坚感觉得到,他觉得最好立即起身告辞为妙,为什么要提到胡图澄呢,为什么要所有事都如实地告诉苟芸慧呢?这太愚蠢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坐着,也许是出去的路太过仓惶了。

    两人沉默好一会儿,苟芸慧开口问道:“陛下,你还记得一个姓杨名恭的术士么?”

    “那是谁?”苻坚不记得这个名字。

    苟芸慧头一低,脸上飞过一抹惭色,瞬时恢复镇定,抬起头来说道:“眼前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这个妖人弄出来的。”

    “我不明白你的话。”苻坚觉得自己才说了胡图澄这个妖人,顿时苟芸慧也有了属于她的妖人,有自己在走入苟芸慧的陷阱里之感。

    “他懂得对人催眠的法术,让那人以为自己是一只鸟,一条狗,或者,另一个人。他对你施了催眠法,使你以为自己是别人,你的替身耿鹄。”苟芸慧竖起了毛的斗鸡,紧盯着苻坚的双眼,想看出他对自己这句话究竟作何感受,“他对耿鹄也施加了同样的法术,使他以为自己是你。然后,我们驱逐了耿鹄,留下你,以为自己是耿鹄。”

    苻坚冷笑了一声,立时觉得这冷笑过于轻微,并不足表达荒谬,连笑三声,说道:“所以你是告诉我,我还是我?”

    “你就是你。”

    苟芸慧站起身来,走到苻坚的身旁跪下,弯腰伏在他的大腿上,“我那么做,只是,想打消那时你预备废宏儿太子位的念头。”

    苻坚摇头冷笑不已,他说不出话来,任由苟芸慧伏在他的腿上,闭目冥思,回想,回想过去一年来所经历的种种,以及假使苟芸慧说的是真的,和许多确证之事是否对得上来,有些事是对得上的,但有些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现在是时候纠正这个错了。”苟芸慧没有哭,但脸扭曲得像在哭泣一般,“你把我废黜了也由你,只求你令宏儿恢复自由,不要动他的太子位。”

    “杨恭呢,他去哪儿呢?”苻坚想到这一点,起身将苟芸慧扶起,挪挪自己的位置,仍是两人相对。他提到杨恭的名字,仍是觉得世上并不存在过这个人。他有点儿想明白苟芸慧这么说的意图,自己可以不理会,但也可以配合,这是一个似有可无的故事,相信它,那么它就是真实的。

    “我杀死了他,因为他没法把这个催眠法术撤销,我恨极了他。”苟芸慧脸上确实是她往常恨极了的神情。

    “那些被他作了法,以为自己是鸟,或者狗的人,他们也都还没有恢复过来么?”苻坚讪笑地,同时又是冷着脸地问道。

    苟芸慧站起身,走出屋子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跟随着她回来的还有几名侍女,手中捧着食盒,一样一样地将许多吃食和酒壶酒杯摆在案几上,摆完之后便离去,并不侍席。苟芸慧亲自为苻坚把盏,自己也满上一杯酒。

    “不论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死了,而你就是你,也只有你才能是你。”苟芸慧先自己饮一杯,亮杯底给苻坚看;她编了一个人,一个故事,但并没有疯掉。

    苻坚眩晕了一下,他还以为那个人早就死了——如果早死,苟芸慧不用这么提到他,显然那个人行踪一直在他们掌握中,他们甚至还考虑让他回来替换自己,这当然糟糕透顶,但如果那人真的已经死了,这又立即变成一桩好事,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事,显然就是不久前苻融态度忽然转变的关键。

    “我是苻坚,是大秦的天王,是你的男人,所有儿子们的父亲,女儿们的父亲。”苻坚目光与苟芸慧对视,慢慢地说,语气肯定。

    “你是。”苟芸慧神情饱满地望着苻坚,语气甚至更为肯定。

    “我该怎么做,才能够真正地是。”对这个问题,苻坚有自己的理解和尝试,也乐于听听刚刚成为自己盟友,不,真的妻子的苟芸慧怎么说,她建议的份量比起所有人都大,甚至比苻融还要大。

    苟芸慧拾著夹了一块炖得软烂凉下来的蹄筋递到苻坚的嘴边,苻坚没有犹豫地伸头去接来咬住,慢慢地咀嚼。

    “你离开大臣们太久了,王座之上究竟是谁都已经没那么重要。”苟

    芸慧似乎早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沉着地说出,“你要做的是,真正地回到朝堂上,提出并且亲自推动新的大政,使大臣们关心,有所触动,争辩他们自己的利益。只有这样,苻融这一年来揽走的权势才能被你逐步地夺回,你才会真正地,重新成为大秦的天王。简单地话,一场征战也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只有显著在上的王,没有隐没于渊的王。”

    苻坚想到,这是苟芸慧请自己到椒房殿来见原本要说的话,也许在自己对苻融要求迁回王后时她就在酝酿了,她比苻融更加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是真的。

    “征战,你是说征讨晋国?”他问道,心里明白这也是不对的,胡图澄劝他不这么做,那反而是对的。

    “这是最后一战,以当今敌我之势取胜易如反掌,一统华夏之后,你就不再是王,而是进阶为皇帝,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你真正地成为你?”苟芸慧热切地说道,在一年前她站在反对开战的那边。

    “这是一道还没有长老的疤痕,提早去撕,只会血肉模糊。时间对我们有利的,继续等下去会更容易一些;现在则没那么容易,战事会死许多人,也有失败的可能性。你刚刚选择的那姑娘,不也在提醒我们这一点?这才过去了不到五年,怎么就变得易如反掌了呢?”

    苻坚勉强地说道,与其是他说出来的意思,不如说他畏惧和苻融的正面交锋,苻融仍然一定会反对开启战端的,即便他表示尊自己为他真正的哥哥,关于南征的事他丝毫也没让着他的哥哥。

    “那么,只能是别的,但有什么是既足够的,又没那么大弊端?”苟芸慧让了一步,神情仍然热切。

    “我想要,”苻坚说了这三个字便停下,觉得这是恰恰好的时机,早一刻晚一刻都不对的时刻,思忖良久,说道:“我想要真正的胡汉一体,在统一晋国之前,在大秦的境内实现真正的统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政令分制,胡人有胡人的体制,汉人有汉人的体制,胡人本身还不止一体,是许多个分离的部分,强大的大秦,看上去是一个国,实际上是国内有不止一个国,四分五裂,此时全靠大军连续战胜的胜势所维系着,只消有一丁点挫败,可能就分崩离析在即。”

    “是依靠着你。”苟芸慧目光怨艾,语气幽幽地说道,她伸手捉住苻坚的手,“可你要怎么才能做到,这看上去不比南征要容易。”

    “重新编造户籍,使所有人民都归于朝廷,而不是各族豪强,将土地、人力、赋税全都收归国家,这会使大秦更强大。以及通过重新编造户籍,消除各族人民的隔阂,使普天之下只有大秦的人民,而不再有汉、氐、鲜卑、戎的分别,消除仇恨和分裂的由头,这是真正的根本大道,天下为公的大道。”苻

    坚铿锵有力地说道,这些念头以前含含混混地有,但从未有此刻这样清晰明白。

    重新编造户籍,剥夺那些已经战败了的异族豪强仍然控制着部族人民的权利,大概会招致半数的朝臣反对,对于此时的大秦而言,不啻于一场战争。苻坚明白这一点,差可安慰的是,他明白这是延续着苻坚与王猛共同确立的大政方针的,他们囿于当时环境未能完成,以及这也是苻融所愿意接受的,差不多有半数的朝臣会全力支持。这是一场好的战争,必要的战争,即便付出代价,未来的人们会因此受益。

    苟芸慧沉默许久,起身对苻坚再拜,肃穆而欣喜,说道:“陛下,你终于回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