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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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章 因果之判

    宣室殿内,苻坚坐在王位之上,下面两边重臣分坐,两人跪在当中启禀。

    “……事后共敛得尸体七十三具,收治重伤八十四人,重伤及死共一百六十七人,收治轻伤两百一十三人,受伤自行离去的人无算。死者中,宫中侍卫七人,禁军士兵及军官十一人,其余五十六人,重伤者里,侍卫有八人,军士二十四人,其余六十人。所有名单已经提给户部,斟酌抚恤、赔偿及救助的具体数字不日就可算出,由户部和本地分摊支出,预估在十三万到三十万钱之间。

    “此次事件城兵及廷尉役从维持秩序存在诸多瑕疵,助长了骚乱之势,已经检讨共列出七大疏失,循这些疏失追究十三名各级官员、领军队长问责,将被惩处,臣亦在其列,由廷尉府究责纠举,臣自己不复多言,等待裁决。”

    京兆尹慕容垂跪在地上,低着头念完笏上记着的数字和要点,以头点地三次,起身后挪挪跪坐的姿势,面向与自己同列的廷尉丞苟罗。

    端坐王位上的苻坚点头,苟罗整理一下自己仪容,恭敬而沉稳地开口启禀:“本府经过两日的调查,共投入差役一百三十三人调查,收押、询问各类相关人等共四百一十七人,共取得证物一千二百余件,录得相关证人二十三人有用的证词共七十一条,以及现场勘验,还原事情过程,认为此次骚乱绝非人群偶然自发的拥挤踩踏,而是有人精心布置,意图劫持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局限在抚恤赔偿这一阶段,而应该调查背后的阴谋主使为谁,由此,臣及本府建议免除慕容尹的职司,到我府接受详尽的调查,或还他清白,或追究他的罪责。”

    苻坚微微点头,看向跪坐在一旁的尚书左右仆射,权翼和慕容暐。

    “臣以为廷尉府的奏请值得采纳。”权翼简单地奏道,眼睛全看着苻坚,一点儿也没瞧慕容垂。

    “臣以为……”慕容暐先说了三个字,停顿下来陷入犹豫,收回了本来要说的话,改为说道:“……臣应该避讳。”

    其余大臣和此事都关系不大,苻坚不点名询问,他们便都不出列具言。

    苻坚听了左右仆射的意见,支颐沉思,问道:“慕容尹大概有责任,但真的到了要停职接受调查的程度么?”

    廷尉丞苟罗说的是免职,苻坚却说停职,前者需要立即更换任命一个新的京兆尹,苻坚说的职位暂时空缺,等待慕容垂接受调查之后官复原职,一字之差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而苻坚语气更显然是不情愿廷尉府严查慕容垂的。

    “慕容尹如果留在任上,所有的证人要么是他的下属,要么畏惧他权势,都不敢据实作证了。”苟罗语气稍微忍让,但还是坚持地奏道。

    慕容垂跪在一旁,神情凝重,仪表肃穆,既不打算出言抗辩,也不畏惧低

    头。

    苻坚摇头,问苟罗道:“除了慕容京兆尹之外,还有谁被列为了调查的重点?”

    “廷尉府共收押有嫌疑者三百一十人,大部分都是寻常的滋扰行径,各样人都有,不一而足,找不出明显在煽动的为首者,以及少数该在警戒的位置上而不在的领军队长,他们也不是骚动的起因,只是收拾得不够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高阶官员。”苟罗意识到苻坚的态度和自己预期的不同,原本只说没有就接上的话,兜兜转转说了许多。

    “难道无遮大会的主持者,法华寺的住持道安反而没有丝毫的责任和嫌疑么?”苻坚沉声问道。

    苟罗不是没想过要调查道安行者,以及知教;他没有当场陈述的事实是,被廷尉府抓获的三百二十四人都因显然地引导人潮,以及主动冲击陛下的护卫而被抓捕,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身穿天尊道信徒惯穿的方角袍服,或佩戴天尊道图案的饰物。他倒不认为这是企图嫁祸天尊道,天尊道在北方本来就薄弱得很,不值得这么做,看上去更像是为了掩饰这件事发生在无遮大会上,冲淡无遮大会本身应背负的责任。

    他没有陈说这一点的原因是道安行者名闻遐迩,声誉远播,知教在朝中和民间都势力极大,牵涉既广,如果廷尉苻融此时在长安城中,毫无疑问道安行者会被扣押接受调查,而他苟罗只是廷尉的副职,敢于指控京兆尹已是他的极限;他一边觉得天王显然在借此偏袒慕容垂,一边觉得如果调查能及于道安当然最能接近真相。

    “陛下,臣位卑言轻,不敢说知家的事,但如果不严查慕容尹,等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地放过去,这事如果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承担责任,又保不了密,传出去之后许多人就该蠢蠢欲动了。”苟罗抗声说道,他不敢说等苻融回来之后就会追究道安行者的话,但咬住严查慕容垂不放。

    苻坚再沉思片刻,说道:“我看慕容尹在这件事里没什么大错,有失职的地方略加薄惩即可,不该列入追究的名录;道安的事等阳平公由姑臧回来,朕和他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他这话便算是驳回了廷尉府对慕容垂的指控,苟罗听了万般无奈,只能伏拜称是。

    朝会过后,苻坚留下慕容垂,单独询问。

    “我已经知道,无遮大会这件事是胡图澄暗中安排,他本人作法自毙,身首两处。”苻坚和慕容垂相距只一尺左右对坐着,声音细微地说道。“这件事是针对我的,毋庸置疑,我想知道的是,他有没有找过你,道明,你在其中担当了什么?”

    “陛下,我说的令你不满意,我就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余当一定在那屏风后等着我;除非我说得满意,才能活着出这里,对吗?”慕容垂反问道,同样也是有默契的低声。

    “不,余当不在那儿,今天你不论说什么都能好好地走出去,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或者说有人想追究,我已经帮你撇清了,我只想……消除芥蒂,我仍然不得不仰仗于你。”苻坚先被慕容垂的陡峭想法逗得笑了一下,又收起笑容,恳切地说道。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来找过我,要我在乱子起后消极处置,为他的作为争取时间,我没有,没照他说的做。”

    “你也没有通报给我,我还活着,真是幸运!”苻坚眼中有微微的火,是压抑着的怒气。

    “对,我没有。”慕容垂说得消沉,但也坦荡,不过坦荡也是假的。

    苻坚长久地望着慕容垂,注视着他表情的变化,缓缓说道:“我们该知道,往前并不是胡图澄在辅佐我们,实则是他在驱动我们,所以才会有姑臧之谋。此时胡图澄已死,我们该适应新的状况。我昨日派出余当去追赶姚景茂,不出意外大概追得上,让他回师。所以,苻融也会平安地回来,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们不会拥有一支在外的大军。但至少,我们可以期待一个……”他停下斟酌了一下用词,“和平相处的阶段,不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那样是最有利的。”

    慕容垂这一生,自成年之后可谓无一刻不在争个你死我活当中,差不多总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卷入争斗中。不论在昔时燕国还是此时秦国,从未得到过安宁;就在不久前他刚被苻融设下计谋害得几乎家破人亡;以后会有和平相处的阶段么?苻坚肯信,他才不会信。

    但他表情平静,轻轻点头,恭敬地说道:“是。”

    慕容垂口称是而不信的神态苻坚看得出来,他觉得话远没有说完,可不知道怎么才说得下去,只好挥手令慕容垂退下。

    晚上,苻坚宿在清凉殿西暖阁,他躺在床上,葛月枚也躺着,手上为他打扇子。

    “明晚上,我就要去椒房殿。”苻坚神情嗒然地说道,不用说得更明白,葛月枚也能懂得;本来两天前他就该去,无遮大会的骚乱使他回宫后加强宫中的戒备,因此有理由改变原定的日程,形势既然已经安定下来,他无论如何也该去了。

    “你怕么?”葛月枚神情古怪地问。

    “怕。”苻坚老老实实地说,去椒房殿在苟芸慧的寝宫过夜,一方面是好好谈接下来彼此和平相处的交换的好时机,但也可能她会动歪念,比如说劫持他,甚至杀了他;劫持他没有任何好处,但难说不会有陷于泥淖中的人铤而走险,比如说一位失去太子的皇后。

    “我可以跟着你,穿内侍的服装跟在你身边,我懂得化妆,看上去不会像女人。”

    “但是,入了暖阁之后呢?”苻坚稍带着点戏谑问道,那也不尽然是戏谑。

    “她不会拆了你。”葛月枚气鼓鼓地说道,她知道其

    实可能是会的。

    苻坚一把抓住了葛月枚正打扇子的手,“对我说点什么。”

    “我不是正在说么,你要我说什么?”葛月枚摸不着头脑地问。

    “我什么也没做就躲过了胡图澄给我设下的圈套,他自己还丢了性命,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事?除了这个最紧要的,其余的事看起来也都很好,而且会更好,我差不多快相信;我会成为真正的苻坚,我本来就是苻坚,好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但心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在等着我踩空掉下去,也许是一把刀举在我的头顶,而我还不知道。”苻坚神情戒慎恐惧,紧盯着葛月枚,“对我说点不好的。”

    “你,不是在暗示我是埋伏在你身边的刺客吧?”葛月枚脑子转得飞快,连这句话也答得合乎苻坚的题旨,她原本就是。

    “王休还在给你发出命令么,你对王休汇报了些什么?”苻坚问道,神情似真似假。

    葛月枚推了他一把,神情不悦,这虽然是玩笑,但过于敏感了,她是他此际唯一真正可以依赖的人,反过来他对她也是如此。

    “好好好,这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说,”苻坚挤出讨好的笑容来,让了一步,“我想和你讨论的是,如果是这样的局面,我该怎么做,才能巩固此时的胜势,同时又避免暗中不利的变化?”他的感觉敏锐,但所感受到的威胁却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只能勉强到这个程度。

    葛月枚目光流转,思索良久,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是个女人,从小接受拳脚刀剑的训练,既没读过书,不懂得圣贤的道理,也没什么阅历,我能想到的只有我师父教我武学的经验。与单人对阵,要会以攻代守,与众人对阵,首先要想逃,如果逃无可逃,就捡最弱的对手,权当只有他一个敌人只攻不守,因为守是守不住的。”

    苻坚嗯了一声,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在长乐堡中的经验是坚壁清野,守御为主,瞅准时机果断出击,是有攻有守的,守多于攻;葛月枚所说武学的经验更适合他此时,他实际上是有攻无守之势,当然应该选择战场主动出击,以出击代替对防御的担心,将暗中的攻击化为无形;这当然很玄,但玄之又玄,乃众妙之门。

    真正的战争是一种选择,此时大秦周边已定,可以发动的战争只剩下对南方的晋国,但征晋被朝臣普遍反对,尤以苻融为首,去岁所发生的事变,不能说不和此事有关,以及新附的若恩和姚玉茹两人显然也一定会反对发动战争,所以征晋反而是首先被排除的可能;不能是真正的战争,那么什么才是具有意义的攻击呢?苻坚陷入到冥思苦想中,夜不能眠,天亮前远处传来的隐约钟声令他一下子放轻松下来,睡着了过去。

    当天没什么

    事发生,第二天亦复如是,但他不着急,既在思索,也在等候。

    第三天下午,道安行者领着数名弟子入未央宫求觐见天王,苻坚推开其他事情,优先地接见。

    几名侍卫在殿内,道安独自一人进殿,在苻坚案前几步坐下,他的弟子们恭敬地伏在殿外,这次没了那个高个的蒙面弟子,正对应城中数日来的清晏。

    “师尊,那天要感谢你提前告警,这才有时间脱离险境,不论再怎么感激也是不够的。”苻坚先开口,淡淡地说,有感激之言,无感激之意。

    道安双手合十行礼,说道:“岂敢,贫道是负荆请罪来的。”他既没有袒露半身,也没有背负着荆条,只是口惠。

    “但师尊来得恐怕有些晚了。”苻坚不动声色地说。

    “被一些俗事所耽搁,贫道总算还是来了。”道安点头,神态沉着,无畏。

    “好,晚几天也无妨,但朕想知道师尊请罪,请的是哪样的罪?朕洗耳恭听。这事大概非关知法,请师尊就以平常人的言语说。”苻坚已经打好了主意,如果道安只是推说会场组织不周造成推挤,那是一种处置的法子,如果肯坦诚胡图澄在背后作祟,便是另一种惩膺的方式。

    “胡图尊者着实有错,但他已经往生西方,无可挽回了。在这件事里尊者以下有许多人都行事不端,包括贫道在内,贫道及一众皆愿意接受惩罚,但错不在知教,知教学徒与信众千千万万,皆是陛下的谆谆子民,愿陛下做惩处时区分人与教,不使玉石俱焚。”道安目光澄澈地望着苻坚,轻轻地说道。

    苻坚没想过要惩罚知教,不论是行者、学徒还是信众,首恶者只是胡图澄,但既然已经授首,惩处似乎也失去了意义;或许有些党羽,但苻坚不知道他们,惩处他们又有何意义;苟罗的意见认为要追究道安,苻坚没法赞同这一点,“依师尊的意见,该当如何?”

    “胡图尊者已经西去,贫道不该指摘他的对与不对,不论对还是错,长安许多寺院许多人都参与其中,贫道实际上也事实上帮了他,陛下不必袒护贫道,犯了这样的大罪,非死罪不足以平息众怒,警惕来者,贫道愿意以身赴火,为众人警训,为陛下了却这一桩为难的事。”道安说得诚恳,仍然是沉着不动容。

    苻坚知道那绝不会发生,只要他还在,就绝不会允许道安自行赴死,开始的理由是他觉得道安行者实际上救了自己一命,但接着便咂摸出不同来,“不许。朕不许你成为这样的牺牲,你必须活着!”

    “贫道可以活着,但要是有别人死,贫道这样的首恶,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苟全于世?”道安说得既诚恳,又狡黠。

    “朕要你好好地活着,也答应你不惩罚别人。”苻坚此时心中才有定见,稍微停顿,接着说道:

    “不过,朕要限缩知教在大秦的存在,以长安为始,朕允许保留三所寺院,土地和产业都收为国有,不准信徒捐赠,其余所有寺院都关闭,土地收为国有,京兆所有知教的行者学徒合计允许保留一千人,不得增加,死一人可补一人,多出的都必须还俗为民。编籍在册的行者和学徒不得离开寺院,不得在寺院院墙之外向不信知教的人传教。长安如此,接下来全国各地都要如此。”

    道安行者先还沉静,听到后来,轻轻叹息,说道:“陛下,你这真是因为胡图尊者的逆行所加的惩处,还是本来就打算这么做?胡图尊者的作为倒成了借口,贫道这时才明白他为何非要那么做了。”

    他说这话带着不小的火气,苻坚听出来,反问道:“你们就是这么看待因果的么?作为因的一件事是和周围的事物割裂的么,作为果的一件事是和其他事情割裂的么,如何判断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因,仅仅是先后的时序么,又或者相同的人么,还是别的什么?但凡一件事的起和结就可以争论不休,一件事究竟包含着哪些内容也足以争论不休,你们又怎么能把笼统的两件事以因果而关联起来,来定别人的善恶?”

    “一个因是一个果的因,一个果是另一个果的因,万事万物,无不关联着,怎么能截取其中一对来判断善恶呢?犹如在海中舀一瓢水来判断这大海的善恶,这是对的么?”

    苻坚并不动怒,一点儿火气也无,只是迷惑而凛然地发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