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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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匈奴的余绪

    洛顺尔宁喝了一点酒,那酒只是淡淡有些酒的味道,更多的是腐肉发馊的臭味,不知是什么酿成的,所以他只是少少地沾了一丁点,即便如此,他也渐渐觉得有些发晕。卢加像喝水一样地大口喝这种酒,看上去毫无醉意,和洛顺尔宁大谈黑水山中的轶事,叹俺哒骑兵如何英勇无敌,谈昔日匈奴人的荣光。

    洛顺尔宁原本以为就是这样,这些来自黑水山中的野蛮人习惯了这种酒,即便喝得再多也不会有事,但突然卢加就倒在了地上,呼呼大睡。俺哒人是如此野蛮,他们的营地没有一个帐篷,都是席地而眠,卢加也是如此。

    阿洛尔一点也没碰那酒,她坐在一边慢慢地用匕首割烤架上的肉,蘸上香料盛在盘中为洛顺尔宁和卢加的对饮侍奉,并不怎么说话。待卢加醉倒在地,她才停了下来,起身到卢加身边坐下,面对着洛顺尔宁。

    “你一直在偷偷地看我。”阿洛尔沉着地说道,神情既没有不悦也没有挑逗,“我们的习俗不允许这样,除非是面对面,大大方方的。”

    洛顺尔宁有些窘迫,这时候他希望刚刚酒喝得多一些了,这样可以让他从容些,踌躇了一下,不确定该致歉还是辩解,只说道:“辛苦你了。”这指的是刚刚她为他和卢加烤肉。

    “他说了那么多,但该说的都没有说到,我想我可以替他讲给你听。”阿洛尔先前披散在肩的头发此时束了起来,这时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只有十二三岁,多了些女人的味道。

    洛顺尔宁挤出微笑,谦恭地点头,“多谢。”

    “我们的部族名叫米克尔,他连这个都没对你说,大概他是想打马虎,让你觉得我们就是俺哒人整个。并不是这样,我们只是俺哒人在黑水山到乌西斯河之间的十二个部落中的一个。也不是俺哒人里最强大的一个,十二个部族里七个有自己的居城,而我们没有,我们到处迁徙,哪儿有没人占据的水草之地我们就往哪儿迁,就好像草原上的胡狼,专吃别人剩下的腐肉。”阿洛尔慢慢地说,说到这里稍微有些嘲讽的强调。

    “我们不是不能猎取新鲜的食物,我们对上所有其他俺哒部族都有胜无败,只是我们承受不起稍大的代价,每次迁徙路上都会死许多人,老人和婴儿首当其冲,老人不可惜,有一次我们失去了当时所有三岁以下的孩子。我问自己,我们是不是最悲惨的俺哒人。”阿洛尔目光深沉地凝望着洛顺尔宁,像是在问他。

    卢加就在旁边,但也不在,他睡得很沉,不知在做着什么梦。

    “那么,洛狄城……”洛顺尔宁有些慌张地问道,与其说是以疑问的语气纠正,不如说是希望阿洛尔的部族确实有个居城。

    “那是个废弃的小城,我们曾经占据过,但早就离开了,并不是我们

    自己筑的,实际上那是在我和他出生之前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们都只是听族里的老人们说过,那是我们占据的最后一座城。”阿洛尔低下头,话语愈发悲凉。

    洛顺尔宁打了个寒战,先前那种想要保护阿洛尔的念头此刻好像得到了肯定,以及变得更为具体,他要保护阿洛尔,使这个名作米克尔的俺哒部族能占据一地,不再四处飘荡,能筑起自己的城池,这是阿洛尔在恳求他为她做的。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我们……”阿洛尔说到这儿便停下来,目光游移不定,看上去无限愁思;她扭头望着躺在她身边的卢加,此时夜已深,已经有些寒意,她起身离去一小会儿,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叠毯子,一条毯子搭在卢加身上,一条递给洛顺尔宁,一条她自己抱在手中。

    “我们大概的确是匈奴人,但说是冒顿的后代,那是卢加自己的说法,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冒顿,冒顿对他说,要他统一俺哒部族,恢复匈奴汗国,重新回到焉支山。”

    “冒顿是谁?”

    先前卢加提到过这个名字,他说话时太快了,不容洛顺尔宁提出问题,此时阿洛尔又提及,洛顺尔宁这才问了出来,焉支山在哪里不重要,冒顿是谁也不重要,他只是要找点儿话说,免得一直是阿洛尔在说,那太怠慢了。

    “是几百年前匈奴的一位可汗,他统领下的匈奴,是匈奴最强大的时代,可以逼得汉国的皇帝俯首称臣。”

    洛顺尔宁连几十年前自己所生长的这块土地究竟属于疏勒还是龟兹都弄不清楚,粟特人本身客居于此,谁是主人也不大在意,对遥远的不论秦还是汉的大国更是完全没有感受,除了乐勒是汉国来的人之外,对了,还有班若夫妇射死波斯甲士所用的弩,可以穿透波斯人的厚甲。

    洛顺尔宁注意到阿洛尔也不自觉地漏掉了一个信息,不知道是她疏忽还是有意,刚刚卢加提到过还有一个哥哥,哥哥才是他们的王,但这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他在这里狐疑了一下便转开了去,问道:“你们真的这么打算么?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恢复以往的荣耀。”

    阿洛尔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头,说道:“我们连自己的城也没有,不要说和秦人波斯人比,就算和龟兹相比,我们都只算是野蛮人,怎么能做那样的梦?”

    洛顺尔宁想起自己不论是在山中遇到伏击时所见的波斯人,包括今天所遭遇的那几个波斯骑兵,和他被带到这里看到的俺哒人一比,俺哒人和奴隶也没什么区别,连覆体的盔甲也看不到几付,武器也简陋糟糕极了;如阿洛尔自己所说,这样的部族对上龟兹国的主力也未必有胜算,不止是没有胜算,大概很难取胜。

    “你们这次来,不是所有人吧,在这里总共有多少人?”洛顺

    尔宁有些羞耻地问道,这似乎是在打探阿洛尔所属的部族最大的秘密,而自己会得利于此,但他又忍不住不问,不问似乎才是一种无情的漠然,如果他真的想帮她的话。

    阿洛尔沉默了一下,这当然是个很要害的问题,但也没有等多久,“米克尔部族总共有一万四千多户,大约九万人,可以作战的人最多可以到四万人,这次我哥哥统帅出征的人有一万来人,我们是被雇佣的一方,波斯人出了十万枚银币,以及疏勒城和居延城之外的一处城池的劫掠权,这在乌西斯河畔这大约等于一万个银币的价值,也许龟兹要富庶许多倍,就我来之后所看到的,的确是这样。”

    洛顺尔宁哦了一声,他的心仿佛沉下去,一时不知所往,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该问这个,你也不该说的。”

    “他做了他的梦,我并不认为那完全是虚妄的,”阿洛尔忧伤的脸挤出微笑来,稍微仰视着洛顺尔宁,“而我也做了我的,我梦见我们确实统一了俺哒十二部,使俺哒人成为统一的汗国,而转变的契机是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

    洛顺尔宁心脏一悸,顿时想到,阿洛尔说的人就是自己,他的脸上发热,仿佛身体里的血液全涌去了脸上,身子变得冰凉,连打了好几个寒战,心里惶惶地问道:“你觉得是我?”

    “你为我们带来了一百万个银币。”阿洛尔骄傲地说道,仿佛知道那一定会成为现实。

    “除非我们战胜了波斯人。”洛顺尔宁语带双关地说道,这既是本能的,也通过了算计才这么说,这也不寻常,他如果从来反应这么快,父亲怎么会拒绝他成为一个商人。

    “是……他们,龟兹人战胜了波斯人,我们在一旁袖手旁观,谁也不帮。”阿洛尔纠正地说道;这话听起来怪异极了,龟兹人战胜了波斯人,所以他们才会付给米克尔的俺哒人一百万银币,如果他们战败,反而俺哒人拿不到这笔钱,同时俺哒人不会在龟兹人和波斯人的战斗中出力,实际上这巨款是用来收买俺哒人不为波斯人出力的。阿洛尔听懂了洛顺尔宁和卢加谈判的内容,在卢加睡着之后她也这么坚持,这好像是商量好的。

    “他们?”洛顺尔宁沉默了一下,这么问道。

    “他们。”阿洛尔的语气十分肯定,也等着洛顺尔宁接着问。

    “他们是指谁?”

    “龟兹人。”

    洛顺尔宁是龟兹人,至少他代表着龟兹国来和卢加所代表的俺哒人会谈,但阿洛尔把他排除了在龟兹人之外。他想到这一点,有些喜悦,有些心慌,也有些担忧,阿洛尔是把他当作了疏勒人么?又或者,把他当作了自己人,究竟是俺哒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如果你们同龟兹人一同夹击波斯人,我想大概一定会胜,你们一样也可以拿

    走说好的钱,为什么非要让龟兹人独自抵抗,如果龟兹人败了呢?”洛顺尔宁小心翼翼地问道,把自己也剔除出龟兹人。

    “我猜,如果我们对波斯人开战,留在坡博河边的亲人们会面临立刻的危险,他们没有时间逃走,不和龟兹人交战倒可以找到足够多借口开脱,泰西封那边有人帮我们说话。”阿洛尔轻轻地摇头,声音里透着些焦虑,显然这是卢加的主意,并非她的。

    “如果龟兹人战败了呢?”洛顺尔宁觉得阿洛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再问了一遍。

    “那么,”阿洛尔说了一个字便长久地停在这里,她仿佛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不忍心说出来,又像是还在犹豫,“那你就白跑了一趟,我们也白高兴了一回。”

    “龟兹人会全力一战的,但你们……接受了龟兹贿赂而不参战,大概瞒不了很久。”洛顺尔宁生涩地说道,仿佛为米克尔部族的关心高过了对龟兹的关心。

    “明天一早,我就请卢加派人赶回齐阿奇沟,请我们的哥哥,木铎率领部众拔营往东移动,在波斯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如果能走上十天,就不那么危险了。”阿洛尔语气里带着些惶然,但反而比洛顺尔宁要淡,仿佛这是一件即便为难,但也愿意一试的事;洛顺尔宁记得刚刚阿洛尔才说过迁徙对部族损害是最大的,有一次迁徙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儿童,也许那是在一个特别冷的冬天,现在是夏天要容易一些,这仅仅是为了九十万枚银币而冒的险。

    “也许你们可以在龟兹国内找个地方……”洛顺尔宁说了一半立即停下,意识到这有多疯狂,如果真的那样,他们将会首当其冲地占据疏勒的一块地,乐勒要是知道这个大概会把他杀了,这是个多么大的错误。

    阿洛尔摇头,不止是她不信洛顺尔宁有那么大的权势可以决定,而是——“这儿不适合我们,没有草原,没有湖泊和河流。如果留在这儿,我们就不是我们了。”

    洛顺尔宁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说道:“我明天就回俱力城禀报消息,他们好做安排;不过,在我回去之前,希望殿下可以带我去波斯军营走一遭,探一探波斯人的状况。”

    俺哒人不会对波斯人开战,这本来是洛顺尔宁出发前的预计,倒也不觉得卢加和阿洛尔兄妹占了自己什么便宜,但龟兹人要战胜波斯人却是一定的,无论如何也要做到,那么自己回去之前,至少可以,也应该作为一个斥候刺探到波斯人足够的情报,这是龟兹的斥候做不到的,也是乐勒没能做到的,他能为乐勒做到。

    “这很危险,但如果你坚持,我会那么做。”阿洛尔眉宇间有些笑意,稍微迟疑,但也不畏惧地说道。

    卢加翻了个身,他的手臂自然地搭在了阿洛尔大腿上,他似乎觉察到什么,

    有些轻佻地摸索上去,阿洛尔捉住了他的手,脸上飞过一丝奎怒,但并不发作,而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臂,轻轻地放在毯子上,同时她自己挪开了一步坐下,望向洛顺尔宁,目光沉郁。

    不用阿洛尔说,洛顺尔宁也能隐隐地猜到些什么,野蛮人大致有什么样的习俗,虽或不中其不远;包括阿洛尔作男子的装扮,身穿着锁甲都和洛顺尔宁心中想到的原因暗合,甚至她对一个才刚刚来到部族的年轻的外族男子表现出格外的好感来,都在指向着这一点。这一点,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好。

    多么可笑,阿洛尔并不是个寻常的少女,她关心部族的众人之事,过去和未来,帮着哥哥对使者交代未尽的细节,甚至要带使者去危险的地方观察敌情,洛顺尔宁作为男子自忖也远远不及,但这样的女子始终还是个女子,会被兄长轻薄地欺凌,会被男人觊觎,仍然不得不忍气吞声。

    洛顺尔宁心中涌起个念头来,这念头突如其来,不可遏制,由好几个问题以及一个祈请组成,可是在嘴边盘匝几回,问题不用问出来,他已经知道了阿洛尔会如何回答。

    为什么不离开部族?当然是因为她心系自家部族的前途命运,不忍心离开,再者,去哪里确定会更好呢,天底下哪儿会更好而一定不会更坏呢;为什么不反抗男人们的骚扰?当然是因为她一个人势单力孤,竖然反抗众人只会适得其反,误了自己,误了部族;你觉得我……一个名叫洛顺尔宁的粟特人,他是谁,是有乐勒那样的勇气胆识还是弓马之术,或是帛震那样的权势地位?

    阿洛尔目光有些迷离起来,她弯下腰去匍匐地卧在了毯子上,脸侧向一边儿躺着,慵懒地问道:“你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对吗?”

    她的这个姿势,既好像是伏地恳求,又像是亲昵的姿势,又似乎什么也不代表,只是她困了,行将入睡。洛顺尔宁有些迷糊,他觉得自己真实的身份和念头都被这个打扮成少年的少女看穿,他并非龟兹的重臣,而只是普通的一个兵,只是机缘巧合才使他成为使者,同时也是个心意缭乱的使者。

    洛顺尔宁想立即说对,但又担心说得太快了听起来不诚恳,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希望,我能有不止一条命为殿下而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