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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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8章 阿洛尔

    “他会活下来的。”望着乐勒与护送他的女人,班若的妻子,远去的身影,洛顺尔宁对这个姓班若的疏勒牧人颤声说道。他仍然为刚才血淋淋的场面所震撼着,眼角带泪,心里沉甸甸的,觉得那几乎不可能,最有可能的是乐勒在回俱力城路上就死去;他做不了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对吗?”他问牧羊人班若,刚刚班若挥刀斩断了插入乐勒腿上的投枪,用布条为伤处做了简单的包扎。

    班若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们还要往前走么?”对他而言,妻子送乐勒去俱力城多半能活下来,这是比半天之前更好的改变;他敬重乐勒是个英勇的家伙,独自杀死三个波斯骑兵,但懦弱无力的人会死,英勇神武的人也会死,受了那样重的伤的人不会在沙漠中捱得过一天。

    洛顺尔宁点头,“当然,这是我的使命。”

    班若打了个唿哨,一只头犬汪汪地奔跑起来,十余条牧羊犬散开来跑到该去的位置,它们使羊群行走起来。

    这本是波斯人劫掠的羊群,要赶回波斯人的驻地去,洛顺尔宁不知道俺哒人的营地在哪儿,庞大的羊群如果被波斯人发现再抢走,不仅羊群得而复失,他和班若也会白白送死;洛顺尔宁把这担心给班若说了,班若摇头,“这只能祈祷。”

    洛顺尔宁不怎么信神,尤其他首选要祈祷的神是马兹达,这太可笑了,马兹达不会保佑一个吐火罗的国家的粟特人去企图伤害波斯人的;但反过来说,也许刚刚是乐勒祈祷了,所以他们才遇见了这一大群羊,乐勒是向哪个神祈祷的?他记得乐勒以前说过东方的什么天官大帝。

    “我不怎么懂得祈祷,我信得很杂,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你可以帮我多做一份吗?”洛顺尔宁既坦白又厚颜地说道。

    “我们一直在祈祷,祈祷天神可以降下勇士来解救我们,结果你们就出现了。”班若虔诚的语气中夹杂着些嘲讽说道,在他们村子里许多人被杀死时神没派什么勇士来解救,那是个更需要的时刻,在路上他其实已经不报指望,并没有祈祷。

    洛顺尔宁闭上了眼睛,他想象自己是那个名作天尊道的道门的信徒,心里默念,“天官大帝啊,求你帮帮我,帮我达成使命,这也是为了乐勒。求求你,求你降下启示来,使我遵循,以前我是个迷途的羔羊,从今后我会信从你的引导,绝不偏移;我和我的子孙后代都会虔信你。”这祷词是他杜撰的。

    他反复地祷告,像是置身在暴雨前的湿热中,忧郁而焦躁,不时有凉风吹过,沙子打在脸上,既生痛,又温柔,闷雷在远处滚动着,酝酿着,有个人在等着他,那是一种微妙的感受,既像是契约,又像是爱情。在雷电即将要劈下的一刻,他惊惶地睁开了眼,外面仍然是骄阳万

    里,风也是炽热的。“我祈祷过了。”他对班若说道,心中怅然若失,不知道自己闯入了什么,以及错过了什么。

    半天后,他们遇见了俺哒人的骑队。

    最初是几个饥肠辘辘的俺哒斥候撞见了他们,他们见到如此多的羊,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不由洛顺尔宁分说,分了三四个人押着洛顺尔宁和班若往东南方向去,另两人往西南方向奔去。羊群慢慢地行了几里,数百个俺哒骑兵赶来,令羊群就地停下,他们在羊群边上安札营帐,傍晚时,数千骑兵和步兵与车驾陆续抵达这里,营帐的范围越扩越大,羊群几乎被分光了,这时才有人提着洛顺尔宁和班若到营地正中最大的一簇篝火前,十六七个军官模样的俺哒人分坐两边,他们和士兵们都差不多,半裸着身体,看得出军官身份的是他们身躯比士兵们要更魁梧健壮得多,头发修建得整齐,脸上神情都凶狠不凡。中间一张毯子上坐着衣着尊贵的两人,一人年纪稍大,不过二十来岁,头发披散,英气勃发,目光深邃,身穿白色袍服,倘胸露怀;另一人却是个少年,或者说比少年更小些,大约只十二三岁左右,和那男子相貌相似,英武沉静,身穿着精致的锁甲,神情冷峻。

    篝火熊熊,边上有三四个烤架,三四只羊被厨师宰杀后分切成许多块,放在烤架慢慢地炙烤,发出滋滋的声音,气味宛如原野里的虫鸣一般撩起等待进餐的人们心中强行按捺的欲望。整个营地有数以百计的羊都在这样被炙烤着,几乎所有人都咽着口水。

    洛顺尔宁站在距离当中那年轻男子四五步远的位置,班若站在他身后。

    “詹茨说,你们自称是龟兹的王派遣的使者?”年轻男子审视着洛顺尔宁,微微哂笑。

    “我名叫洛顺尔宁,是龟兹王帛纯座下的参谋,受他的委托,来求见贵国的可汗。”洛顺尔宁鞠躬说道,一边从腰间取出龙头匕首,请旁边坐着的军官呈递上去。实际俺哒人居住于黑水山的深处,洛顺尔宁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俺哒以部落分治,不知是否有国,更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可汗,但吐火罗地各族习俗相似,怎么也不会差太多。

    一个军官取了匕首,恭敬地网上递给了年轻男子。年轻男子把玩了一下那把匕首,随手递给旁边那少年,说道:“感谢贵国国王所馈赠的羊,这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不过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宝物,你们的国王,他想做什么?”

    “我想这应该等我见了可汗陛下之后才说的。”洛顺尔宁心惊胆战地说道,那包银币系在他的怀中,鼓鼓囊囊,不论如何看上都不像该在这样的场合拿出来,既可笑,又局促。乐勒设想的局面不能说不对,但至少洛顺尔宁遇见的不是,除非面前这人就是俺哒

    可汗,看上去也完全不像。

    “那我应该把你往后送去洛狄城,也许两个月以后你会到达那儿,那时候我们的战线将会在哪里?”那年轻男子像是洞悉了洛顺尔宁的心思,嘲笑似地问道。

    “我冒昧地请问,我是在和哪个贵人说话,我还一直没有被告之。”洛顺尔宁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说到贵人一词心里怪异极了,他想到了眉,乐勒全心奉献给她的那个人。

    “我是……远方某个人的弟弟,你可以叫我卢加,这是我的弟弟,所以她也是某个人的弟弟,阿洛尔。”年轻男子微笑着说道。

    显然他口中的某个人就是洛顺尔宁应该求见的可汗,或者是酋长,什么都好,那个人远在洛狄城,远在两个月的路程之外,此刻在疏勒境内的俺哒人里说话算数的人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卢加;洛顺尔宁飞快地想,他不怎么担心会上当,既然神已经让他们避开了波斯人而直接找到了俺哒人。

    “明白了。”洛顺尔宁说道,他对着卢加鞠了一躬,也没忘记对阿洛尔鞠一下,直起身来说道:“坦白地说,龟兹没法抵抗俺哒的大军,我们所有的军队都调到了东边去抵抗秦国的入侵,你们大概已经感受到了这一点。”

    卢加点了点头,一边思索,一边催促,“接着说。”

    “只要你们想,贵军和波斯联军可以一直长驱直入地抵达居延城,然后拿下居延城,我想如果是那样的话,派利统领的我国大军不得不投降秦国,接着秦国的大军会在几个月后抵达居延城,龟兹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将会是波斯对上秦国,那时候,贵国即便军势强大,也不得不投入到波斯人和秦人所展开的鏖战中去,波斯遥远而秦国很近,不论波斯与秦国争夺如何,结局都只会对波斯有利,贵国将会如何呢?”

    “我假设你们已经预备了更大的礼物给我们,而不是这区区不到两千只羊。”卢加不耐烦地,直截了当地说道。

    洛顺尔宁觉得自己刚刚的说辞糟透了,越说越胆怯,卢加的打断对他而言既是挫败,可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引导,稍微恢复了信心。

    “我们预备好了和远道而来的波斯人一战,如果贵国愿意袖手旁观的话,我国愿为贵国提供一百万枚银币作为酬谢,待战事结束之后,再行商议往后的两国关系,还可以有更好的携手合作的可能。”洛顺尔宁稍微迟疑,便说了出来。他出发前帛纯为外交收买俺哒的价码定在了六十万枚波斯银币上下,那是估计俺哒人的兵马有六七千人的计算,但刚刚洛顺尔宁数了数单单此处军营的俺哒人就很可能超过七千人;他不是多有经验的军人,也知道俺哒人肯定不止这一营人,或远或近定然还有不少部队没有归拢在一起。

    席间

    不止一个军官吹出惊叹的口哨,哈哈大笑,他们用洛顺尔宁听不懂但能猜到意义的方言相互开着玩笑。

    “这还真是一个大数目。”卢加嘲讽地说道。

    “我国正在应对东边的战事,此时能拿得出的钱不多,关键在于,这不需要贵军再饿着肚子,死许多人就可以取得。我想,还是着眼于将来,这是真正有意义的礼物。”洛顺尔宁想到波斯人不会负担俺哒人的粮秣,他们甚至不会分一头羊给俺哒人。

    “如果你们败了呢?”卢加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仍是锐利地望着洛顺尔宁。

    “你是说如果我们败给了波斯人?那我所说后面的事大概不可避免;秦国与波斯的大战就在不远,我建议贵国仍然还是置身事外为好,不然两个大国隔得远远地交战,所用的只是偏师,即便各自受损,也不会伤及根本,受损最大的必然是我国和贵国,甚至灭国灭族,这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我们应该把大国和我们分开,单独考虑我们自己的利益,须知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我们都是吐火罗人,是一体的。”洛顺尔宁语气沉稳,最后几个字一字一字地说出来,铿锵有力,他心中紧张已经消失殆尽,觉得这便是最适合自己的角色,过往所有的愚钝和受挫仿佛都是为此刻准备的。他眼看就要说服这个俺哒的王的弟弟,就差最有力的一句话,一句话可以兴邦丧邦,可以杀死许多人,也可以救活许多人,而那句话已经在他舌边结聚着。

    “我们的确是一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卢加望着洛顺尔宁,仿佛有许多话说,但暂时停下;他做了个手势,军官们和侍席的奴仆们起身离开,一个军官把班若攀着肩膀亲昵地拉走,篝火前只剩下了卢加和他的弟弟,洛顺尔宁。阿洛尔早停下了摆弄匕首,他危襟正坐,望着哥哥和洛顺尔宁的对话。

    “但实际上,你们没搞清楚,不是波斯人想要攻打龟兹而把我们拉进来,并非如此,是我们,是我,我才是那个筹谋的人。”卢加带着微微的笑容看着洛顺尔宁,既是嘲讽的,也是赞许的,“俺哒并不是我们本来的名字,我们是匈奴人,是冒顿的后代!我们要回到吐火罗,不止是吐火罗,我们还想要回到焉支山,那儿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征服龟兹只是第一步,我们雇佣了波斯人为我们作战,并非波斯人将会和秦人碰撞,而是我们。”

    洛顺尔宁打了个寒战,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仿佛一下子又变回那个什么也不懂的笨拙小子,愣愣地望着卢加,不确定他到底是如他所说是俺哒王的弟弟还是俺哒王本人了。有种絮状东西在他的意识里微微晃动,提示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既然我们是一体的,为何要攻打我们?但他问不出来,或者不敢问。

    “我们东躲西藏了几百年,甚至不敢自称为匈奴,现在终于生养恢复过来,接下来,我们将会用回到原本的名字,使匈奴再扬名于海内,东海之内,直到东海。”卢加沉毅而神往地说道。

    “既然是这样,请问,我该怎么回去对我的国王说?你们不会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还是你们有什么话要让我带回去的?”洛顺尔宁好不容易想出这么说,他感觉难受极了,浑身无力,不论波斯人和俺哒人究竟谁主谁副,他们都不会分裂,卢加根本就没有讨论那个银币的数字,那么生死未卜的乐勒在俱力城将会面对的是完完整整的万人以上的军队,而龟兹军队才几百人,加上帛纯所领的步兵也不过两千余人。

    “你回去对帛纯说,打开所有城池的门,预备好足够十万人大军的粮秣,宣布退了他的国王之位,承认木铎可汗为龟兹的可汗,龟兹成为新匈奴一部分,这是这里会有和平的唯一方式。”卢加仪态威严地说道。

    洛顺尔宁脑子里嗡嗡地响,他知道是哪里不对了,既然卢加已经提出了最后的条件,这条件与其由他带回俱力城对帛纯说,不如不回去,就在这儿对卢加说点儿别的,“那为什么你让你的人离开,不让他们听见你对我说了什么?”他问道,心里已经有了一部分答案。

    卢加怔了一下,沉默不语,走近篝火边上的烤架,用刀子割了一小块羊肉塞进嘴里用力地嚼咽,脸上隐隐有些怒意。

    阿洛尔起身来,走到卢加身后面对着洛顺尔宁,说道:“因为那些人不赞同。”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洛顺尔宁立即就听了出来,诧异地望着阿洛尔,他想到,阿洛尔是个女性的名字,甚至卢加刚刚也用了她,尽管本来想掩饰,也只有那么一次。

    卢加割了一大块肉,转身递给阿洛尔,阿洛尔捧在手中塞进嘴里撕咬,大概那块羊肉还很生,阿洛尔的脸上顿时沾了许多血污,她用手指擦拭,也伸出舌头舔那些汁水。她大概喜欢这样,即便在陌生人面前也不以为意。

    “我说的是未来,那些人不足与谋,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女人和财产,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这世上一趟目的是什么。”卢加冷着脸说道。

    洛顺尔宁感觉绝处逢生一般,同时身处在兄妹之间的拌嘴有些令他感觉尴尬;他看着阿洛尔,可以想象她再长大几岁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会比现在更像个女人得多,但那根本不重要,阿洛尔伸出舌头舔着羊肉血水的画面让他觉得她独一无二,怦然心动。在那短短瞬间他已经下了决心,要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就像乐勒曾经留在眉的身边一样。

    “那么,”洛顺尔宁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该为阿洛尔把卢加这个近乎讹诈的要求带回俱力城以讨好她,毫无疑问

    这是对不论是龟兹还是疏勒的背叛,还是该为了疏勒和龟兹的独立继续坚持原本的立场,那看起来是容易达到的了;电光火石间他选择了后者,也许在此刻乐勒的份量还高于阿洛尔,以及或者他觉得阿洛尔未必赞成她哥哥的冒险,“我还是回去告诉我的国王,你们愿意接受一百万枚银币的条件,整整一百万枚银币。”

    卢加长久地沉默,割下一块又一块带血的羊肉嚼咽,好像进食本身是他思索的方式;许久之后他大概想起洛顺尔宁没有吃东西,才割了一大块肉穿在匕首上递给他,说道:“如果你的王能独立击败波斯人,我才会考虑。”

    这话没头没脑的,暧昧难明,但洛顺尔宁顿时就听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