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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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坠下

    会场东南的高台上,胡图澄端坐在当中的小高台上,比小高台之下四周凭栏擎旗的七名旗使们要高出一两丈,江望坐在他身边,肃穆以待。

    这是三十年来胡图澄第一次这样亮相在如此多人的面前,他也颇为忐忑,几步之外的旗使们也全都没见过他,他出现在此处不免会有人问,这是谁,为何坐在如此显贵的所在,此处为何要筑高台?这些是疑问,也不是,至少来不及扩散出去之前事情就会底定,事情底定之后疑问就不再是疑问。世间的事举凡如此。

    “我所见的,不是众生,是波澜。”胡图澄环顾台下的万千信众,有些惶恐地对江望说道,“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师尊,你想说什么?”江望迷惑地问道,胡图澄这话像是他忽然改了初衷似的,也许会撤回所有安排,那当然皆大欢喜。

    “我只不过是……临阵而悚,我忍不住想,所有的事也许不如我所预计,我也许完全错了,也许该按道安他们的方式去做。”胡图澄脸色狰狞,又一片平和地说道,“凡事要作如是想,但并不是说我们该无所作为。”

    “全在师尊的一念间。”江望若有所思地答道,跟随着胡图澄的数十年里,善与恶、念与行的辩证有无数次,最终只是莫衷一是,他自感愚钝,放弃了辨证,以胡图澄的心念为念。

    胡图澄摇了摇头,并不赞同江望的话,但此时无暇多顾;他手指轻点,在面前地上的方寸间布下了莲台,莲台上由隐而现出一个玉葫芦。他怔怔地望着玉葫芦,好似仍然为难,不肯轻易地开启它。

    他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说道:“那只喜鹊一直在上面飞,就好像有人一只在盯着我看,我可不喜欢。”说罢捻指飞弹去,江望顺着胡图澄手指弹去的方向,只见空中一只鸟雀戛然失力,直直地落下,跌在几十步外的空地上。

    江望大惊,说道:“师尊,那是什么?”

    胡图澄不答,对江望说道:“我这边不用你发功相助了,我自己就能行,倒是有另一件事想要托付你。”

    江望心跳不止,躬身行礼,恭谨地说道:“不知师尊有什么事情交代?”

    “等一会儿,也许有三个人登台来造访,我届时如果腾不出身来对付他们,你就帮我对付他们一下。”

    “是。”江望说道,他想起昨天夜里胡图澄忽然出去又回来的事,多半和这有关,但还是有些不明白,“师尊,那是三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是一起来,还是分头地来?”

    “我想,大概是两女一男,”胡图澄也在想姚玉茹和另一两个人如何来,这当然不是不重要的,也许他们并不会来,自己还是多虑了,但不得不防,“你便宜行事吧,我会留些心眼来观看,如果必要我当然会脱出法魇来助

    你。”

    江望点头称是。

    入场的信众越来越多,大约已经布满了四分之三的场中位置,场外还有数千上万人排队预备进来。这时远处会场入口的地方起了一些波动,一队数百人的车驾骑队由东而来,停在那里。这是如预期的天王苻坚的车辇到来预备入场的情景,江望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扭头去看胡图澄,胡图澄脸色平静,专注地望着那儿。

    “他们没带兵器,没穿盔甲,但……”胡图澄有些恼火,喃喃自语地说道,“他们带着盾牌,这是谁令他们这么做的?”

    他的话显然指向的是道安,江望打了个寒战,不敢搭腔。

    苻坚和天后在众目下登上会场中的高台,和道安行者问候,随即便下来,胡图澄望着那情景,低声地问道:“他会出言警告么?”

    这显然也是指道安对苻坚暗地里说些什么,江望忍不住答道:“这时候已经晚了啊。”

    “不错,是已经晚了。”胡图澄的语气里有些怅然,并不那么确定和自信。

    苻坚和苟芸慧下了高台,并没有往台前设定好的席位上去,而是回到侍卫簇拥里往来时路去,江望心中咯噔一下,才扭头去看胡图澄,胡图澄显然已经意识到变化,瞑目念起了咒语,手隔空地放在莲台的玉葫芦之上。

    旁人看不见,江望只消稍施法术便可看得见,玉葫芦之上出现了一条缝隙,那缝隙迎风生长,长到尺许便不再增加,入豹如貘的魑魅由里面爬出来,四肢张开地飞跃下高台,直冲着人群而去,不止一个魑魅,而是数十数百只,挨个地由缝隙爬出来,每个都冲着一个人身上扑去,扑上去便扶住不动,而那人浑若不觉;不止魑魅,还有魍魉童子,他们行动比魑魅要缓慢得多了,个数倒也不多,只六七人,爬出缝隙之后如人一般走下了高台,往四面八方而去,站在某个地点便不动。

    江望收束心神,看往远处苻坚行去的方向。

    不出意外地,一个孩子忽然冲出了队列,他的父母慌忙去追,带动了周围几个人一起穿过了禁军围成的通道;接着更多人由两边挤压过来,轻易地隔断了苻坚行去车辇的道路,也将他和他身边的卫队同多数禁军分割开来,这分割几乎是不可重新连接起来的,数以百计的人们冲了过去拥堵在此,足有几十层之厚,两边连要望见对面的情形也不可得。

    许多人被推挤地踩在地上,发出哀怜的惨呼,但这些惨叫混在人群的叫号嘈杂声中几不可闻,江望在许远处望见,想到昨天夜里众人会商时提及可能的伤亡人数,心中一半是悲戚,一半是麻木。人世间有许多苦,有些苦毫无意义,有些苦却可以换得众生的安乐,这是胡图澄常对他说的话;他有时候觉得这荒谬极了,多数时候却觉得是对的;这时他只

    想此事尽快过去。

    身穿着道士袍服的人是冲击的骨干,他们中的一部分顶在了最前面,徒手地和禁军士兵们撕作一团,更多的人藏在人群中,或爬上人群的肩头往禁军以盾牌所围成的阵型里跳,或者在人群中集结成冲击队形,预备一鼓作气地发起冲击。这些,只有站在高处,而且了解整个计划的人才看得清,否则只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整个会场而言,发生混乱的不过一隅,在混乱的边缘有些游离的人不停走动,或脱离混乱抛开,或将自己投入混乱中;稍远一些便完全秩序井然,信众们安心地坐在自己的队列当中,不知道他们望见混乱,听见惨呼声作何感想。

    江望望着远处的混乱与秩序,心中大悲大喜,无悲无喜,眼睛忽然跳了一下,在拥堵在一处人群中拼命挤出来的人中,他望见熟悉的一人,心里禁不住砰砰地跳。

    那是若恩,他手牵着一个女子的手腕由人群里挤出来,女子挣脱了他,两人面对着,言辞激烈地不知说着什么,接着一个男人也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在了若恩身后。

    师尊说的人会是他们么,江望心想,看起来不大像,因为如果是若恩,胡图澄会直接对他说明是若恩,而不是那样含混了事。而且显然若恩不是直接冲着这边的高台而来,他陷入到了混乱当中,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对了,师尊说的是两女一男,而不是两男一女,江望心里纠结地想。

    但愿若恩不会注意这边,不会找上门来,这儿还会有别人造访,我应付不过来了,江望祈求地想,一边看向胡图澄,胡图澄双目紧闭,气息深沉,一动不动。

    几步外许朗发了一声喝,旗使们手中的旗帜顿时或立或卧,依次地摇摆挥舞起来,在江望眼中看起来动静不大,但整个会场的几十面旗帜陡然地高举起来,开始缓缓地移动,会场中的人们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跟着旗帜指示的方向走动起来,从高台上看去,正如车轮转动一样。随着车轮转动,被拥堵的那数千人竟然也跟随着一起移动,由最初的位置,缓缓地移到了远离入口的位置,这超出了江望的预想,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胡图澄,胡图澄头上冒出了蒸汽般的白烟,这也是江望从未见过的,显然胡图澄为此耗费了全力。

    胡图澄猛地一掌劈下,江望忍不住转身看去,见那被重重人群围住的禁军护卫圈顿时破了,被分割成两段,好几位魑魅控制的道袍男子扑向已经全然没了遮挡的天王苻坚;他扭转了头,忍住了不看。

    如果我在一旁协助,想必师尊不用如此耗费精力,师尊留我出来是为了对付要来干扰的人,他们是谁,为何还没现身,我该怎么对付他们?江望一边想,一边收回目光,望向自家高台这边附近的

    动静,下面走动的人不多,差不多都是迦南弟子和学徒。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人堆中的事,又抬头望去,却见先已经被分开的人群复又合上,人头踊踊的看不清;心中不由吃惊,心想,刚刚那几个人到底捉住了苻坚还没有捉住,这件事究竟完了还是没完?

    正迟疑间,江望忽听得台下嘈杂,往下一看,正是一男一女站在台下,持剑在手,逼得诸学徒不敢近前拦阻,稍微对峙猛地飞跨几步冲上台阶。台上指挥旗阵的许朗正好望向另一方,完全没看见有人上来;眼见那两人再有几步便登上台来,江望大吃一惊,心念急转,见那男子在前,女子稍微落后半步,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口中默念咒语,对着那男子施放过去。

    张延一只脚才跨上高台,便已看清高台上只有两人,一人端坐在高台的中央,一人正走向自己和赫连琴,双手微张,显然想要拦阻,他回身朝姚玉茹藏身的所在看去,却一时花了眼,什么也看不见,此刻间不容发,立即转过身来,面对那人,拱手说道:“我们来找胡图澄算账,阁下和他无关的话请让开,免得伤了无辜。”

    他见那人似笑非笑,只是站在那儿,并不搭话,并不看着自己,倒像是看着姚玉茹藏身所在,心中稍微惊讶,正要强行推开他,却听见破空的风声急促而来,只觉背上一痛,一股巨大的冲力推着他向前踉跄两步,终于站不住,朝前扑倒在地,手中剑也跌落出去。躺在地上才醒悟过来,一支箭正中自己的背心,又惊又怒,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瘫软在地,眼睛余光看见赫连琴绕过了那人,直朝着高台中央扑去,他来不及想什么,疼痛已经陡然减轻为无,困意上涌,眼皮阖上晕了过去。

    箭飞来时,赫连琴看见端坐在台中的胡图澄陡然睁开眼睛,正凶狠地望向自己。她觉得这一幕熟悉极了,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也像是经历过,更不犹豫地冲前三四步,对着胡图澄胸口挺剑便刺。她只使三分力气,不论胡图澄或进或退或格挡或反击都预备了后招。胡图澄只望着她,不躲不闪,只听噗的一声,剑已经刺进胡图澄胸膛,由后背穿出。赫连琴见如此容易,顿时惊了,剑不知是该松手丢开,还是拔出来。

    张延中箭倒地,江望正为张延被射倒而得意,或许稍微夹杂着些愧疚,忽见身前那女人倏地越过自己,直朝台中央的师尊扑去,心中惊骇,心想这女人竟然不吃自己的幻术,手脚顿时酥软了一半,转身见那年轻女子已经将剑刺入胡图澄胸口,师尊兀自坐着不倒,但已经气若游丝,身体倾颓地支在剑上,目光惨恻;他脑子里嗡的一下变作空白,想也不想地拾起那男人掉落在地的长剑,朝那怔住的女子脖颈劈去。

    眼见剑锋将

    要劈中那女子的脖颈,他这时少许恢复灵智,心想,我百年的修行没了,不能说不可惜,正叹息,眼前一花,却见那女子已经倏忽不见了踪影,倒是自己喉咙一凉,随之眼前鲜血喷涌成雾。他下意识地丢了剑,手捂在脖子上,只觉得血捂不住地涌出来,两只手叠在一起也堵不住,心里顿时明白了。此时才见那女子立在一边,目光凶狠,像看着猎物的猎人。

    他第一次觉得生命是有形状的,正飞速地从体内溜掉,觉得此刻有无数的话想说,面对的却非人,那女子大概是人,他自己才不是;他也说不出话来,勉强地朝高台边缘走去,知道绝不能直直地落下,那样便落在下面一层旗使面前,在众人现出原形是他最忌惮的。

    他踉跄地走到边缘处,奋起浑身所有力气,纵身朝外跃去。

    他差不多如愿地飞在了空中,头朝下地看见旗使们错愕地望着自己坠下,期望他们不会因自己乱了分寸,乱了手中的旗号才好。

    嘭的一声,他听见自己身体坠在地上的声音,他指望的另一件事没有能发生,在死去前恢复原形,奋起前世今生的力气再跑得远一些,即便现出原形来也不会有人对着一具狐狸的尸体揣测它和忽然消失的江望有什么关系。这没有发生,他浑身抽搐着,既没有变,也不能动,每一口呼吸不从口鼻出,而从被割开的喉管出,呼出时鼓出无数血沫,又将血沫吸进肺中,眼见是越来越弱了;一个念头在他如此的弥留之际忽地窜出来,原形,我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我原本是个人的啊!

    一个人飞快地跑过来,一只手揽起了他的头来,急促地呼唤他,他又睁开眼,气在他肺里和喉咙间往复多一次,他现出笑容来,挣扎着举起手,手指画了两下,幅度小得让人看不出画了什么,那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十字,轻轻点头,目光恳求地望着抬起他的那人,若恩。

    若恩明白他的意思,那同样也是他的愿望,连连点头。

    江望最后一丝力气望向了他坠下的台顶,接着便闭上眼睛,身体飞快地化作了一只狐狸。

    (本章完)